三个和谎言有关的故事

1
六岁那年，我上了幼儿班。
到天气开始转冷，黑夜渐渐变长的时候，爸爸对送我上学这件事心不在焉起来。有一天，闹钟响起，他却还在被窝里躺着。我去拉他，他懒洋洋地露出头对我说：“从今天起你自己去上学吧，我不送你了。”
我独自穿好外套，背上书包，刚站在院子里，就被黢黑黑的马路吓坏了。
“过马路小心点，左右看清楚再走。”爸爸又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出头来，还是一脸困意地对我说。
然后他就缩回头去，把我自己留在了黑夜里。
那夜真的是非常黑，黑到连婆娑摇曳的树影和鬼鬼祟祟的人形都搅合在一起，呼噜噜招摇着利爪，随时能把小孩子的魂魄抓了去。这让我害怕极了，举步维艰，手扶着沿路镶嵌菱形花纹的墙壁，靠皮肤和水泥的摩擦增加自己的勇气。我想我是一个被懒爸爸抛弃的孩子，身上环绕着无助的气息，所有习惯了夜色朦胧的鬼魅都会倾巢出动，趁着我的胆怯向我包围过来。
我知道路上零星的行人和车辆伤不着我，但身后看不到的威胁却时刻能将我吞没。这种对隐藏和未知的恐惧从那时进驻到我心底，成了我到现在也无法克服的梦魇。我真的哭了，小声地，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可我又怕哭声惊动了什么，只能把眼泪忍回去，用对父亲的愤怒代替我的委屈。
开始的一段路，我走了很久。平时爸爸拉着我二十分钟就能完成的路程，这天十几分钟还没走过半。我觉得身体冰冷下来，哆哆嗦嗦把领子立起来贴在脸上，手伸到后背和书包的间隙里，用一种随时可以抽出绝世武器的姿势蒙骗一切躲在角落里的威胁。心里越是害怕，手攥得就越紧，紧到最后，掌心就出汗了。我被那潮热的部分鼓舞起来，一点点振作起了勇气。
我能听到树枝在风中抖擞，也能听到魔鬼在背后疾驰，还能听到心脏在胸膛里颤动，却没再听到泪水继续滚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在黑暗中走下去，没有人可以依靠。这样一想，天空慢慢明亮了起来。我壮起胆子分辨四周黑暗中的细节，竟然看到成群的麻雀在枝头打理妆容。漫长的旅程中，我终于找到了伙伴。
再接下去的路，就容易很多，我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然后我像个征服了世界的勇士一样，转身去环顾被我抛在后面的黑暗，看见朝阳正从燕山余脉的伟岸中探出身来。和那光亮一起冒头的，还有一个躲在电线杆后面的人影。那人见我回头，嗖地退回了电杆后面，但天光却毫不留情地给他的鼻尖和肚子勾上了金线。
那就是我的爸爸。
第一个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我头一次知道，爸爸，是会说谎的。
2
第二个谎言算是我的报复，为了前一个故事。
那年我以三分的差距和重点中学失之交臂。家人不知道怎么打听到，托人走后门可以用钱换分，价格是一分一万元。被妈妈评价脖埂子比石头还硬的父亲当时就从银行里取出了三万块钱，放在书包里，带着我去了学校。
学校的新教学楼才装修好，办公室还没挂牌，再加上是午休时间，我们根本找不到校长室在哪儿。他没求人办过事，不好意思去打探，凭着我对校长稀松的印象，又完全描述不出校长的样貌。于是我们只能站在办公楼的楼梯上傻等，按我的初步估计去锁定一个疑似对象，他再追上去辨别。
学校的人见这种求情考学的家长多了，自然不等他解释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几个回合的冷眼相待下来，习惯了别人求他办事的父亲开始垂头丧气，靠着墙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了烟。
这时候一个穿西装高个子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我说，这个人最像，比之前几个都像。原本已经筋疲力尽的父亲一下子就挺起了身子，跑到那个人身边，悄声问，你是不是校长。那人冷漠地否认之后就离开了。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不知道在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一转身又跟上前去，执拗地继续询问那人的身份。他就这样无所顾忌地一步步跟上去反复追问，直到那人不耐烦了，停下来和他说起话来。
盛夏的知了在窗外没完没了地叫嚷着，我被脑门上的一颗青春痘涨得静不下心，不时用手抠抠，再低头看看指肚。等我再抬起头，目光正落在父亲和那人站在一起的背影上。父亲平时说话喜欢弓着背，个子又比那位疑似校长的人低很多，在那人身边显得十分渺小。他一直是我的英雄，却在如此平凡的一个午后，向蔑视的目光低下了头。我突然觉得父亲不再年轻了，他就要老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决定不再让他为我操心，于是我编了一个谎话给他。
等他再一次灰头土脸地回来的时候，我站起来告诉他，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所学校，就算走后门给了钱，我也不会来读的。他盯着我看了好久，从失望到愤怒再到不明所以，眼神里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我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家，反反复复又编了更多的话，终于说服他和妈妈，让我按着成绩进了一所非重点中学。
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是报考大学、选择工作，还是辞职进修和出门远行，我都在所有人面前嘻嘻哈哈一笑置之，只凭着自己的真实去应对处理，似乎一切事情到我这里，都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顺其自然地安然渡过。我就像一只脱开了绳索的鸟，尽情地翱翔在了幸运的命运上空。可其实那个炎热的午后，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中挥散不去，以至于很多透不过气的夜晚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我都想把它讲出来和渴望了解我的人一起分享。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沉下来把它写给自己，远比草草讲给别人要有趣得多。
3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我入行剪辑，剪我人生中第一部电视剧《下南洋》的时候。
那时我家开了一个小招待所，生意还不错，加上我一毕业就开始独立剪辑，父母亲意气风发，每天都要开心地跟我打电话聊天聊工作。可突然有一段时间，电话里就只有父亲跟我通话，母亲总好像有事在忙。我和导演沈好放在机房忙着精修，没太在意母亲的失踪，等我意识到情况不对，已经距离母亲最后一次和我通话半个月之久了。
我用准备好接受一切的情绪向父亲询问，才从他口中得知，家中的招待所意外失火，所有的财物都被付之一炬，还在事故中死伤数人。母亲作为事故方负责人，被关进了拘留所里。父亲一边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出来，一边又怕影响我人生第一部戏的质量，独自强颜欢笑半个月，才在我的逼问下道出实情来。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问父亲，是什么支撑着他让他对我说了那么久的谎话？他说，你们剧组的沈导，在拍戏的中途父亲去世，为了不影响拍摄进度，也不过才请假两天就赶回剧组，相比之下，咱们家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呀。
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二十多年前躲在电线杆后面的那个人，正在金黄的朝阳中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满是对我的希望和肯定。但他编织了很多谎言给我，并用这些谎话告诉我，生存和生活的哲学，远比信口开河复杂得多，又远比信誓旦旦来得简单。
“哦，我早就知道事情都会过去，所以也没怎么担心。你和妈妈照顾好自己，我就不用操心了。”
他们听了很高兴，谁都没有再提不开心的过往。但其实这句话我是学了他，编的一句谎话。
我想这谎话，就是我从他和他的生活那里，得到的最宝贵的财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