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汪家旧事之顾云竹(上)
三姐:
今日中秋,却下了雨,没有月色可看。夜里睡不着,于是悄悄起床,到了书房,披衣点灯给你写信。长夜寂寂,容易勾人思及过往。当年在金陵求学的人事忽上心头,想起陶兄,毕兄,你,我几人相处的时光,还有她。想起《离魂》中: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一句,可叹她只在世上活了二十五岁,还没见到自己的骨肉长大成人。如今十年已过,我却仍是忘不了她。苏东坡先生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词中悲怀若不亲身经历又如何能够体会半分?我想,我该为她写点什么,大概才能稍稍慰藉吧。
宗弟
倩娘展信细读,往事纷至沓来。弟弟信中提到的故人,也是他们兄妹共同的知交,她,即是云竹,顾云竹,她的金兰,宗君的亡妻。
天启六年,苏州城内不太平。
先是朝廷派了东厂阉党爪牙南下拘了赋闲的周顺昌先生,后有城内百姓起义鸣冤,有五位义士挺身而出,亦被拘走。周先生之子周茂兰时在汪家书院就读,同学闻之,群起愤慨,罢课罢学,走上街头,纷纷声援。
汪家早年以经商发迹,族人中亦有入了仕途的,到了文友这支,他独爱教书,著书和藏书。因此也不大与官场交接,疏离了政事。但朝廷中近年阉党与东林之争却愈演愈烈,江南之地多有东林党人,又有各类结社,关系错综复杂,在书院里亦有各派士人,文友奉有教无类之心,并不介意这些,但如今关系生杀之事,岂能不有思虑。
为此,他将书院暂时关门,预支了几月工钱散与众位先生,长子宗君前次已中举人副榜,这年秋天便跟了赴任国子监讲书的姐夫沈云麓一家去了南都求学,小女倩娘亦跟了去,近年城内颇多江南选妃的流言,一时家家嫁女招婿,汪先生不忍,便让倩娘以伴读之名同去。
南都金陵,与帝都一南一北,亦是六朝帝王之地,明初太祖曾定都于此,靖难之役后,燕王朱棣登基,迁都北平,空留下一座旧皇城,风吹雨打百年,天启年间,早已是衰败不堪。但城内街道还算洁净,市井也还繁华,贡院一带更是热闹,不只是因为此地读书人多,还因毗邻秦淮一带,自有风月媚人。
宗君在苏州便知道秦淮所在,只是家教甚严,又兼及年幼,连花船也不曾坐过的,此番前来求学,他自有些心思,既要读书求名,也要见识一番红尘紫陌。
南国子监在鸡鸣山下成贤街一带,自太祖时代便是举国学子的逐梦之地,全盛时曾有近万人,自正德朝后却日渐衰微,生源锐减。然其仍是江南一带读书人景仰之地,许多学子求学其间,修身齐家以治天下。宗君以举人副榜入学,成为举监,同窗中亦有捐资入学的,其多是富民、商贾子弟,称为捐生。国子监按生源学识高低分派各堂,共有六堂曰:率性、修道、诚心、正义、崇志、广业。率性为最高等学堂,宗君根底不错,四书尚可,经学略欠,入了正义堂,他决意定心读书,早日升学。
倩娘也是初来金陵,听当地说话与老家却有几分相似,颇有好感,又听闻城内聚集了许多博学之士,亦有书家、曲家、画家,也生了几分拜师学艺的心思,姐夫沈云麓任国子监博士,正好是与这些人有往来的。
上金陵前,倩娘在家大病一场,症状略有些奇怪,整日咳嗽,甚至呕出血来,疑为肺病。延医相看,却说不打紧,只消静养。为此倩娘闭门三月不出,每日里在家消磨,烦恼时取了笛子来吹,常常练至夜深。吹笛最耗肺气,宗君劝她放下,倩娘却横了心,吹完便精疲力尽,往床上一躺,闭了眼睡过去。如此三月,人竟渐渐康复过来,止了咳血。倩娘此番亦带了琴与笛,无聊时自吹自弹,或给姐姐伴奏。大姐汪婉有一子一女,子呼沈泽,女呼沈清,都爱围着这位小姨母,听她与母亲唱曲论诗,有时大舅舅宗君学中放假,也在家住上几日,便带他们上街去玩。
倩娘说下面已有三个弟弟,便与沈清更近,当妹妹看,宗君只好再认个弟弟。两人各牵了一人常常到城内街市闲逛,外人看来只当是一家四口,宗君自小与倩娘亲昵,也不避嫌。有次被同窗见到,以为他已成家生子。
如此,在金陵的第一年很快过去,八月中熹宗病逝,越明年,国朝行崇祯年号。
倩娘于国事也不上心,家中常来之人中或有为官的,她也只是略微敷衍接待,多年后再看这段风云变幻,倩娘自嘲,幸而对政事漠不关心,若是牵扯其中,焉能全身而退?
南都士大夫亦多好戏曲,倩娘留心于此,一日恰逢国子监中广文馆博士顾先生寿辰,他与沈云麓交好,于是邀了沈家人前往家中宴饮。
顾家人均有列席,其中便有顾云竹顾小姐。
因是晚辈,宗君需向各位师长进酒,他又不惯饮酒,两三杯吃下去,已是面红耳赤,头昏眼花。顾小姐心细如尘,见他不胜酒力,命侍女替他悄悄兑了了白水冲淡,做得若无其事,这一切倩娘却都看在眼里。
宴后有曲会,顾家实属姑苏顾氏,苏人但凡问来人姓氏,大不出陆顾二姓,可见其繁盛。顾先生这一脉于永乐年间迁到了金陵,就此住下。
曲会颇为正式,与苏州相似,且大家都有能戏,几乎都是连作带唱,不只是干坐。宗君记得,大家都演得不坏,尤其是顾先生,他虽在学堂上一本正经,严肃端正,却擅演净、丑这种插科打诨,逗人发笑的戏,一段《红梨记》中的醉皂一折演的惟妙惟肖,还夹杂各种乡音,如扬州白,醉皂即是一名喝醉的皂隶,往花园里寻人去,却东倒西歪,还跌了一跤,十分可笑。厅中事先铺好了一块氍毹软毯,原来便是为让顾先生在其上做戏。
宗君看完,觉得不错,顾先生能放下先生的身段与架势已是少见,且演的也有七分好处,又转念一想,以后在课上相见,要总想起他今天的场面,可怎么得了?
倩娘唱的是《玉簪记》中的偷诗,是在苏州跟文佩先生所学,已得精髓。宗君记得最后那句:空自悲,怕春去留不住少年颜色。三姐情态很足,眉间泛起几分凄色。
宗君新学了《紫钗记》阳关中的几支曲子,便一一唱来,这一次是三姐汪倩替他吹笛。
其他还有大姐汪婉、书院同窗陶重华、毕浣初等人相继上场,大姐擅唱文生,一段西厢记佳期中的临镜序,犹似当年风味,自为人母后,她多忙儿女事,少有如此闲情,今次再见,风采仍在。
最后一支,是顾云竹小姐的,宗君记得很清楚,她唱的是《紫钗记》中的折柳,正好与自己唱的契合。
【寄生草】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黏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折柳介〕柳呵。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云竹小姐只十五岁,大概还不太懂什么西出阳关的离恨,曲中也是一副娇憨天真的少女模样,唱的字字含情,却都是春情。宗君边听边为之合拍,也跟着轻轻吟唱,倩娘回头看他,他也浑然不觉。
曲会结束,姐弟二人私下品评,都说云竹小姐不错,虽学曲时间不长,已有他人几年的沉淀之气,只是看上去气色不佳,也不太爱说话,后来知道,她那时便是带了病的。
曲会是在四月,五月里正好是汪家这两位姐弟的生辰,姐弟二人只差一年十一天,也是奇巧,便决定一起过了,如何安排呢?在苏州时,这两人便总是搭伴而出,城内各家园亭看遍还不够,周边的寒山寺、天平山、石湖、木渎等地也都尽数跑遍,汪先生管也管不好,姐姐们又宠着这两人,只叮嘱他们互相照应,莫要生出事端。
宗君是汪家三女后的第一个儿子,全家娇宠大的,自小在女儿堆中混着,性情也偏柔软多情,汪先生总觉不该如此,无奈夫人早逝,自己又忙于书院,总是力不从心。好在家底不浅,宗君于读书上还算用功,未及弱冠,已经是国子监的学生,他却无心做官走仕途,一心也想做个先生,学父亲那般,教书过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世人千百种类,只跟学生相处时觉得轻松随性,没那么多虚言假语。
同窗好友陶重华善于谋划,便揽过来,说定做得合意。宗君知道,他倾慕倩娘,也是借花献佛。
云竹与倩娘投缘,时常请了倩娘来家小住,顾家多有藏书名帖,金石典籍,宗君也十分感兴趣。云竹是顾先生独女,十分疼惜,只是自娘胎出来,便带弱症,平日里甚少出门,也少交游,如今看她待汪家姐弟与别家不同,顾先生也留了意。
这一日,宗君过府拜问顾先生,他已升入了诚心堂,因此有些得意,顾先生与他相谈几句,问及学业,又谈及当今时事,提到许多学生如今不定心功课,忙于名利欢场,令人失望痛心。
宗君不知先生何意,有问有答,不卑不亢。说到时下各类文社,也有些微词。如盲目追古,一味新奇,都是不好,文章贵在真情实意,见微知著,无需刻意雕琢,天花乱坠。
顾先生听他说话,虽不算成熟老道,但并非虚妄空谈,心下中意。
晚间顾先生留饭,宗君不好推辞,又听说三姐也在府上,便借故去书房找书时滑去了内园。(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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