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八二夜
进入地下道的时候,六月的湿气混合着梅雨季节的触手中的纤毛,撩动着嗅觉前段,成百上千的霉菌翻滚,混合着过道的冷清,越走越深就越是觉得闷。我料想早晨这里的人们忙碌,高跟鞋踏在地上哒哒作响,人们头发上用来定型的水迹,胖子和瘦子们涌入通道,一个人代表一种沉默,于是,千万人的沉默把地下堵得臃肿。地铁像蜈蚣一样,呼啸蜿蜒而来,人又变成血液沿着管道到城市组织的末梢去了。血液里的废物、渣滓、抑郁症、功能障碍、青春期、自大、焦虑、同性恋、脱口秀、创业计划,混合着千万种沉默,沉默;血液里的早餐,混合着口红、屏幕、卡住的痰、广告牌、困倦、绩效考核、灯光、局促、路线标识,混合着千万种的麻木,麻木;血液里的闪烁、快递、账单、契约、计划、公众号、头条新闻、厕纸、楼层、意义,混合着千万种缝隙,坠落。
他们要塑造出来的意义,没有我的夸张,而我要的意义,在他们眼里更夸张无疑。互为夸张。庞大的数量和体积,会催生出感官的成熟,以及创造出意义的那个感官的发达。按快进过掉的那些铺陈,人人类似,在没有脱敏的时候,偶然、在自己身上只发生一次,就是注定和命运。那并没有什么好大呼小叫,没必要为此确立存在感,或者不需要把存在感放在大呼小叫上。所以,我爱死了那些从不按快进的人,他们坚持平缓行进,让我一看到他们就冒冷汗,泛起恶心。再赞颂活着真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要感受得到有趣,知道自己的难处,不过分认真,对注意力的迁移又能够光明正大地不心存愧疚。
即使是每天都关心自己消化系统正不正常,到神经质的人,也要比一个劲地吃下不加选择的东西更好,肠胃单纯无邪,极少闹别扭,而对吃下的东西加以选择,是不对肠胃进行蒙骗的一种善意。吃下的东西,最后总能消化掉,年轻人的肠胃异常发达,所有电视节目和影视忠告里的饮食建议都像扯淡。没有消化不了的东西,再强韧的牛筋,只要嚼吧嚼吧咽下了肚子,就会被消化。吸进肺泡里的细菌和真菌,想要在着落的地方建立一个帝国,繁衍出密密麻麻的结构,结构之上累积着误解和进步。吃下的东西遇到肚子里的菌群和消化液,就像在传送带上遇到了一批熟练又负责的工人,变成另一种生命的养料。吃与被吃,是存在之物的基本宿命,才华横溢,进入神启时间的爵士乐手也会被带状疱疹折磨,流亡的美洲政要也会因为痔疮更加惶惶不得终日。年轻的时候真好啊,吃什么都可以消化,生病了,也无妨,从一场疾病中恢复的速度就像夏天阵雨之后的太阳。
除开上班和回家——作息,别的空间能代表的事物,似乎比作息都要低等一些,假如在作息之外遇到更疯狂的想法,更有吸引力的岔路,之前叶公好龙的作态就暴露出来了,勇气的问题不是时机的问题。他们怕让自己尴尬,也怕让别人尴尬,所以众多选择之中,凡是涉及到作息的,就选择最无害的。也许和无数个乡镇制造业小老板一样,在尝试了别的路数,比如互联网,试图让企业公司升级,跟上“步伐”,最后铩羽而归,他们就会变得更加保守,把失败的理由归到这个“骗子”和自己的善良和轻信上面。那些呆头呆脑的小可怜虫,无论是在公交车站还是在书店、字典里、咖啡馆、办公室、对账单、杂志封面,他们对待所有精心包装过的外立面都会容易臣服,发出啧啧称赞。他们不是因为愚蠢才那样的,而是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大家都做的事情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们最不该谩骂现代生活,不该责怪现代生活让他们失去“诗意”自由,如果让他们直接面对时间过剩,才是惩罚。 让别人来安排时间,就是在推脱自己应该直面的责任。但是,话说过来,没人说不推脱的日子更值得。
这些年到头来,获得的最全面的能力,是以亲历的种种厌恶,鉴定废话和无所事事。布考斯基和卡佛写无业游民、酒鬼、诗人、移民、朝不保夕者,海明威写士兵、猎人、斗牛士、渔夫,这就好像是没有什么正常人可以写了,值得写的就是那些日常经验里稀缺的边缘角色。什么是边缘呢?每一件事都只有一个圆心,其它的都算是边缘。可是人们愿意看,愿意花几个小时设想自己理解了那种情景。
无疾而终,是悲哀。那确切地知道自己发烧,恶心,“有疾”而终就不那么悲哀了吧。那些电影电视里的沉默、焦虑、愤怒、安静的中年男人,就像一直沾染着一种血液炎症。时时的,自己就像被一层粗糙的牛皮纸包裹起来,嚼不烂的卤牛肉。我在想到愤懑的中年男人的时候,会想到老白,会想到一篇拉美小说里坐在黑暗里,时间一天比一天长的父亲。他们真的看透了生活的本来面貌了吗?他们真的已经承认且拒绝了那种无能为力,仅仅与最表面的事物打交道了吗?把自己茧封起来了,对什么都保持一段距离,他们的茧能过滤掉一些东西,把那些喧嚣无当的废话,不过脑子的下意识赘余词语排除在外。那么接着,他们总要呼吸,吸进去的东西未必有名字,未必无害,未必能说出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可是,吸进去的时候,就知道那是好东西。
我还没看出来,为什么斯金纳《语言与沉默》的分会那么高,他说一些艺术家欣赏音乐,觉得那是“非线性的、非指称的、非逻辑的”。如此一来,与它们相反的也了然昭彰,具备了一种理解上的简洁。无论是复杂还是直观,都必须具备可类比的可能。沉浸在一种生活习惯太久之后,会失去敏锐的,失去作为亲历者的敏锐,蜕化(也许不是)成为一个各种意义上的旁观者。跳跃、关联、转换、反讽,蕴含着颠覆现状的力量,自认为的“将死的情形”,终归是想象出的结果,那急迫的事情之一,就是超脱思考和词语束缚。觉察人们面对冗余和设置时,显现出的各种各样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