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生命领悟
一个人思想的深度离不开坎坷的经历与广博的阅读。
在本该充满纯真的浪漫幻想的年纪,时年21岁正在延安插队的史铁生失去了双腿。幻想随之变成绝望,这意味着事业受挫、爱情无果、遭遇世俗偏见、前途一片渺茫。
“回忆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觉?想走到哪就走到哪是什么感觉?那竟是回忆不出来的……我终日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随后由着一个死字去填满。”《我二十一岁那年》
残疾所带来的自卑感与失落感充斥在他早期的作品中,《没有太阳的角落》里三个年轻人因为残疾对爱情百般掩饰、不敢奢求却又欲罢不能因而内心充满痛苦,《一个冬天的晚上》里那对善良的残疾夫妻在领养孩子时内心发生激烈的矛盾。
“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呢?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活着?或是为了证明自己比任何人都耐受痛苦、都经折磨?是因为善于忍受痛苦是一种美德呢,还是因为活着就算高明?或是因为这个世界非常需要有人来证明痛苦,否则人间就显得不够全面?喔——就算忍受就是坚强吧,就算这坚强是美德,但人们赞扬着这美德的同时却循着‘实际’在生活,人们理所当然地追求着人的生活,却认为伤残人忍受着非人的生活乃是一只纯种儿的‘美德’。天一样大的滑稽。”《山顶上的传说》
由此可见,轮椅生活带给他的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痛苦,一个人一旦在考虑死亡,那往往也意味着在对他以往的价值观进行考量。在加缪看来,自杀是唯一的哲学问题。史铁生用写作为自己开辟了一条活下去的路,更是用自己的追问打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精神世界。如前所述,坎坷的经历让他产生追问,在追问中通过广博的阅读达到一种有深度思想的境界。
一次采访中, 林舟问,“在你的许多小说和散文中,人们看到存在主义哲学对你的影响很大,你对它做过研究吗?”,史铁生答,“谈不上研究,但是我很喜欢,因有共鸣,让我理解。我读过一点这方面的书,我感到你感觉到的东西被人家一下子说出来,人们把你的想法分析的对极了。”可以说,史铁生不是在阅读存在主义的著作和研究存在主义后才指导自己的创作,而是对苦难、困境的深切体验才使他对存在主义有所感悟和理解。

史铁生并没有落入因悲苦人生以求速死的俗套,对于死亡这种素来为人所慎言讳言的话题,他没有写成催人泪下的人生诀别,没有写成动人心魄的伤感情怀,甚至没有应有的痛苦和悲惨。在那一次次窗前静谧的深思、公园里不发一言的独处中,他从残疾的人看到人的残疾,他看到生而为人所要共同面临的与生俱来的困境:孤独、痛苦、恐惧。如此他将个人的精神自救升华到整个人类的生存处境的探讨与分析,并得出了自己的救赎之路:引向过程。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创造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我与地坛》
《命若琴弦》里的老瞎子用50年的时间弹断一千根琴弦,重现光明的快乐仿佛就在眼前,可是那张宣称可以使他复明的秘方却是空无一字的白纸。痛苦过后他突然领悟,多年的努力并没有付诸东流,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老瞎子虽然没有如愿以偿得到秘方,然而,在50年如一日的奋斗过程中,他不仅带给别人精神上的快乐和享受,而且展示了自身人生的崇高和美。这个短篇是最能代表史铁生过程论的作品。
一个人的幸福感与他的精神生活紧密相关,史铁生的生物生命是不幸的,但他却收获了充实的精神生活,还达到了一种崇高的境界。他的人格完善,要比很多肢体健全的人更多的体会到活着的意义,我们不能不从他的人生中得到一种启示:当我们面临人生的艰难,大到命运的转折、小到思念一个远方的人,我们能否将这种痛苦升华一下,将眼光不再困宥于视野之内,放置在人类普遍的感觉之中,得到一种超越呢。
2003年史铁生荣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成就奖,授奖辞对他做了这样的评价:“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他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富的思想。……当多数的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我们对自己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