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怀孕之后,各种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开始注意饮食,多吃蔬菜水果;如果到十一点半还没睡着,心里会涌起阵阵愧疚;走路时闻见烟味,会下意识快走几步超过抽烟的人;最伤心有次和木木吵架,我一边忍不住地大哭,一边拼命怪罪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对宝宝健康不利。
我接受了吃完任何东西嘴里都泛苦的滋味,接受了步伐越来越沉重赶不上打卡的迟到,接受了看见家里乱七八糟也没精力收拾的懒惰,唯独对工作,始终心有芥蒂。
跟了大半年的项目,临到验收,却不能去现场亲眼看看,即便去了,地震小屋,5D影院,我也没法体验。
最初是我跟进,加班整理的概念方案颇受认可的项目,因为不能出差,转交了旁边的同事,我待在公司无所事事,在朋友圈看着同事晒出差照片。
明明是深度参与的项目,除了不能出差汇报和通宵,周末和平时都尽可能加班了,好几天都加班到十点多才走,结果市场以不打扰我休息为由,开了个新的项目群把我排除在外。最后项目中标了,我却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
更为失落的是,期待中的中标后聚餐,被安排成叫外卖到KTV吃饭,我连一口庆功饭都吃不上。其实并不在意一顿饭或者一场KTV,只是不能分享那份喜悦,心里堵得慌。
也许,还有一点。去年刚进公司,认识了组长,一起下班的路上,虽然并不熟,但他认真而热切地对我说,想中一个大标。他的眼睛映着霓虹,闪闪发亮。那时他是小组组长,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跟他有多少差距,只把他当成战友,一起朝着中大标的目标奋斗。
今年他被提拔主管整个设计部,紧接着就中了大标,明明我也有参与,却仿佛和我没关系。他在成长,而我在倒退,这不算嫉妒,我打心眼里为他开心来着,可是怀孕一年,带娃几年,赶不上他的步伐,也是事实。
知乎上有人提问,生育对女性职业生涯有多大影响。我扪心自问,没有孩子,我也未必能成多大气候。但有了孩子处处掣肘,不胜烦扰。
不如改换一个思路,生育对女性自我认知有多大影响?我所厌恶的,是农村里无所事事的年轻母亲,坐在门口边嗑瓜子,边任着孩子随地翻滚。我所害怕的,是有一天会失业,成为这样没法赚钱只能依靠丈夫的人。停止成长的达摩克利之剑,始终高悬头顶。
我工作很拼,被人开玩笑叫哥,叫铁人,但并不觉得累,因为比起农活,这强度简直称得上轻松愉快,何况还如此富有趣味性。
小时候烧火不得要领,时明时灭,被爸爸通过油锅忽然消失的滋滋声听出来,我满心羞愧。
给热水瓶充开水的时候,因为害怕被烫到,我像卖油翁一样高举着水舀子,让水悬成一线落下去,妈妈快步走过来接过水舀子,粗暴地灌下去。
暑假在家洗衣服,我倒下成堆的洗衣粉,想搓掉爸爸衣服上的油渍和妈妈衣服上的草渍,去池塘漂衣服的时候,又因为怎么也漂不干净的洗衣粉泡沫伤透脑筋。妈妈半个小时就能洗完的衣服,我总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手工薅草,我弯不下腰,锄头除草,我总会斩断农作物。聊以自慰的是,因为强迫症,我处理过的地块,光溜溜地寸草不生,过好久才会再长出草来。
挖地的时候,我挖窄的那条,妈妈挖宽的那条,比我宽一倍,没用,我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
在农村,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孱弱迟缓的书呆子,上了大学才发现,寝室里没人能给饮水机换水,只有我可以。
一直到工作之后,我才对做农活这件事有所改观,一是因为不再有漫长的暑假,只是周末两天的工作强度,刚觉得疲累就回城里上班了,二是我的气力经验见长,做农活顺手了许多,三是村里很少有孩子工作了还回家帮忙做农活,我的举动得到了全村的褒扬,谁见了都要夸两句,说我妈好福气,我的虚荣心也得到满足。
后来到上海工作,回家更少,做农活竟成了回归田园的寄托,我兴致勃勃地巡视菜园,采茶,掰玉米……但我内心深知,如果让我长住农村,天刚破晓就起床,洗锅掏灰,放鸡喂食,打扫庭院,洗衣晒衣,做早饭,下菜园,各种时令农活,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我是不愿意的。
所以我一直弄不懂我妈妈,为什么对农活如此执着。小时候爸爸在厂里打工,她一个人要照顾我和弟弟,还要负责种两人份的地,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男女主人一起务农,比她轻松许多,但她一面埋怨自己对土地伺候得不够精致,一面咬牙把所有地都种上各式农作物。
后来我和弟弟轮番住校,她照顾孩子的工作轻松了些,但是爸爸回镇上开了个修理铺,她早起做农活,快到中午赶去镇上给爸爸做饭,下午又赶回来做农活。有时店里忙,她帮忙打下手,要天黑才能回来,那时还没路灯,她被一路上汽车的灯光刺着眼,视力下降得厉害。
回来特别晚的日子,我和弟弟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说她已经走了,打电话给她,她在路上没注意接电话,两颗心不免七上八下,生怕她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时她会抱怨睡得太少,骑三轮车的时候直打瞌睡,我们都被吓得不轻。
我不止一次劝她,放弃种地,专心呆在修理铺里帮爸爸的忙,省得日日劳累奔波。在城里医院做护工的小姨也劝过她,但她总能找出一堆托辞。
不种水稻,哪来的米吃?
买米呀……
买米多贵!
你每年买种子、买肥料、买农药的钱,加起来也不少了……
你不懂,自己种的米拿来喂鸡不心疼,养了鸡才有鸡蛋吃,过年杀鸡也不心疼!
那就算水稻必须要种,那些花生山芋玉米为什么要种那么多?
你舅舅表姐他们那没有山,不能种花生,我每年种了送给他们点,他们平时也没少照应我们!
那你种的也太多啦,第二年发霉的都要扔掉一大包……
唉,你小孩子跟你说不通,那些地不种难道荒着吗?
对话总是无疾而终,她依然执着地种着地,时而发掘一些新作物。有次听来修车的司机说秋葵可以降血压,她兴致勃勃讨了一包种子,种了半个菜园。我回家的时候正赶上秋葵开花,齐人高的秋葵点缀着碗口大的花,煞是好看。谁知爸爸觉得秋葵黏哒哒且无味,换着法地烹调都不爱吃,气的妈妈直抱怨。最后光秋葵的种子就收了一大塑料购物袋,第二年便再没种过。
还有一年妈妈总是疑心自己贫血,每天起床焖上一碗红豆,作为早饭和午饭之间的过渡,兴致勃勃地吃掉。她原先在菜场买了大小红豆两种,忽而福灵心至,辟了两块地种上。到收获的季节,因为豆子的成熟有早有晚,先熟的不收掉就会爆在地里,于是每周末我和弟弟都被抓去收一轮豆子。大小红豆都收了半蛇皮口袋,妈妈却在体检中查出血糖高,不敢再吃,徒留两袋豆子空余恨,次年打开已被蛀出密密麻麻的波点。
听舅妈说喝豆浆好,我买了豆浆机回家。妈妈在菜场跟人聊天,又听说多几种豆子混在一起磨比较健康,买了一袋黑豆回来。到春天把剩下的黑豆种了。原来黑豆和黄豆系出同门,只是豆荚上的绒毛更细密金黄,未成熟时都是毛豆状,成熟时才变成黑色。但是爸爸突然查出尿酸高,弟弟的体重又居高不下,都不敢喝豆浆,一家人并没如想象中过上天天一杯豆浆的幸福生活。
每次给妈妈打电话,问起最近忙不忙,她总要理直气壮地回一句:我们家哪有不忙的时候!从记事起,就记得她总在抱怨,因为早起缺觉,没空收拾家务。
第一次去木木家,被公公婆婆的闲散生活震惊了。起床后不用做一连串繁琐的打扫工作,中午回家做饭吃饭,还能躺下睡个午觉,晚上准点下班。上下班步行也用不了多久,衣服有洗衣机,最操心的,无非是一日三餐。
即便这样,木木也还经常心疼婆婆累着了。想到我妈马不停蹄日复一日的操劳,不禁哑然失笑。木木自己也惯于整天喊累,一开始我很不满意,在我看来,床只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大白天没事躺着,简直十恶不赦。但和木木呆久了,我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松弛下来,接受了懒散的生活态度。
如今轮到我怀孕做准妈妈,一方面自己确实精力不济,困顿不堪;一方面木木心疼我,包办了洗衣做饭的家务琐事,又不时劝我跟公司申请休假,更包容我生完辞职在家带娃的念头。我逐渐沉沦下去,不想再拼搏,竟然有了依赖木木的想法。工作遇到烦心事,便在心里放狠话,破工作爱做不做,反正老公养的起我。
但内心深处,我始终害怕被工作抛弃,被社会抛弃,成为一个浑浑噩噩的闲散人士。就这样,忽然明白了妈妈的固执意义何在。
她没读过书,是个文盲,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做不了别的工作。在爸爸店里帮忙,也毕竟只是打下手,爸爸又不会给她工资。农活是她最拿手的工作,虽然靠着卖粮食,收入微薄,但毕竟赚来的钱都装进了她的口袋,而那些被伺候得郁郁葱葱的农作物,也会给她莫大的安慰吧。
时光流转,一代又一代女性命运轮回,并无太大差别,我唯独比妈妈多认识几个字而已。现在工资和木木持平,但要不了几年,应该就会被他超过。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辞职带娃,但我猜想,到最后应该还是会回归工作,毕竟工作给了我自我身份认同,让我知道我是我,不只是一个妻子或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