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真实：从乌托邦到桃花源

乌托邦、桃花源，两个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极似，仔细辨认又似乎极为不同的东西药方。

乌托邦

可以一路回溯到柏拉图的《理想国》，到后来托马斯·莫尔的著作《乌托邦》（《关于最完全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培根的《新大西岛》……乌托邦母题在西方社会被不断的重现 。

柯林罗在《拼贴城市》的第一章中提出，从城市的角度分析，存在着两种乌托邦的历史，一个是经典乌托邦（classical utopia），由普遍理性精神和公平思想所激发的批判乌托邦（critical utopia）。第二个是启蒙运动之后的行为派乌托邦（activist utopia）。

16世纪经典乌托邦，由希伯来式的启示录和柏拉图式的宇宙观组合而成（Revelation+The Republic）。它的存在方式是沉静的、或者甚至是带有一些讽刺性的。

启蒙运动之后的行为派乌托邦，得到了牛顿理性主义的有力推动。他们企图打破“理想城市”仅停留在想象中的城市。必须制订由科学胜利所激发起来的关于积极社会目标的理想，必须走向将“人类科学”置于一个完全超越猜想阶段的基础之上。“将科学作为道德的基础，将政治作为物理学的分支。”

“‘这种致命的东西’，在文艺复兴时期柏拉图化，在18世纪世俗化，这种世俗残渣在19世纪仍保留着它的毒质，从政治领域进入美学领域。19-20世纪的城市主义的幻象起源于进行拯救的道德或生态的问题。而建筑则是主要因素……”

现代主义建筑即是在构筑一种没有兑现的乌托邦。“它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为私人的和公共的资产阶级趣味提供一个装饰精美的居所。相反，它的理想被认为更加重要，是去展示一种教徒式清贫的美德，一种类似于方济各会的最低生存美德。”（柯林罗《拼贴城市》）

现代主义的一种心理状态，“当不可能的事物指引着现实，或者对太平盛世的期盼颠覆了所有理智可能性的时候的一种本质的、革命的情景。”“一种精神狂热与肉体兴奋的剧烈融合”。

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文学层面，很多好作品是关注“反面乌托邦”（anti-utopia\dystopia）的。从《格列佛游记》，到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然后奥威尔《一九八四》，俄国有扎米亚金的《我们》。反乌托邦在虚幻中讽刺人类精神在高度发达的技术社会并没有真正的自由。

经由“乌托邦”这一概念，西方社会不断的在试图构建“更理想”的社会，用虚幻来打破真实，用真实来证明虚幻，甚至又打破这种虚幻，不断推动着对人类社会如何走向的思考。

从乌托邦到桃花源

社会与自我

曼纽尔的《法国的乌托邦：理想社会文选》中说到：“乌托邦中的艺术杰作极少，其审美性质相当贫乏，更加吻合社会思想史，而非文学史。”

不论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都是社会性的，人只是社会背景下的产物。从 “空想社会主义”（utopian socialism）到实证主义乌托邦，其每一步的进程都是和社会制度、经济体系紧密关联的。乌托邦构想的社会，其实正是一些阶级革命者对理想社会的畅想。

有趣的是，虽然桃花源也描写到了一些社会的结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但“桃花源”三个字本身，在中国文人的心里，却恰恰象征着和社会的抽离，一种隐逸出世，走向自我的“方外”。

乌托邦是企图建立一个更好的社会，而桃花源则是去实现一个完整的自我。“隐逸”是一种以构建自我而实现的真实反抗。

存在与认知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乌托邦在时间线上和当下并不共存，是脱离时间影响系统的。而桃花源，由一个幽暗的小口进入，便可在虚幻和真实之间穿梭。

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交错对中国传统来说似乎是一种习惯上的接受。聊斋的志怪、

山水画的虚实……虚实之间的微妙关系正是奥义所在，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亦不探源对象是否真实存在，而是倾向于保持对这种关系的接受和敬畏。这种对待存在边界模糊性的认知态度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点。

冯仕达老师将明代刘士龙的《乌有园记》翻译为a garden not around并强调了不是a garden never exist.“中国的有无是指宇宙的有无。”有无是两个“正面意义”的对应。

消除二元对立

乌托邦代表了一种对立的反抗，虽为空想但还是有其目标的，所以会出现狂热的、甚至革命的社会活动。而桃花源，其本身即强调存在即虚无，武陵人再返，幻境已无迹可寻。是耶非耶？这种幻境的建构和自我消解暗藏了“不二”的哲学。

不二意味着无彼此之别，对立可并立。

一是真实和虚幻之间可并立可穿梭。

二是概念是成组的，可转换交互相互包含。

三是时间亦非单一，可来回往复，“认知活动在时间轴上的往复移动”。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中国文人对构筑园林的热衷，也是一种桃花源传统的延续。

清代黄周星的《将就园记》，一座同“乌有园”一般的纸上名园，亦体现了这种消除二元对立。

《将就园记》中消除了“将”与“就”二元对立的含义。“将园”之中，其二斋曰“日就”、“月将”；“就园”之中，其两峰曰：“就日”、“云将”，“将就”之中，又有“将就”焉。

而将就园的地点是“亦在世间，亦在世外；亦非世间，亦非世外。”两组对立概念的交错，其实是以一种虚幻的讲述对象来表达不二的哲学观。

可以穿梭在陶渊明的桃花源和明清的园林之间，亦可穿梭在纸上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之间，甚至纸上的园林亦是两面概念的相互穿梭。

格物的态度，就是明白这种表面不相关间的可转换互含关系吧，对任何事物都保持不确信的警惕，不囿于物而探求游于物。

桃花源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非二元对立，而恰恰是在这种一体两面的关联性间穿梭，成为了其用不穷的一种中国哲学。

想到之前对解释性的学科的失望，每个“学派”用自己的一套视点来解释所有的事情，并不断试图构建自己的完整性和自身的无懈可击。拥有万能解释力的东西让人惊叹赞叹拍手称赞。

疑问是，“然后呢？”

走到桃花源这一步才明白，如若能跳出单纯的解释，明白对立之间的连接，亦可皆可，两面看透，然后建立关联，便可在在这之间无所羁绊，穿梭遨游。“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

中国哲学不站在刀锋的任何一面，而站在这个游动之间，“乘物以游心”。一物不着的遨游永恒的精神世界。

这就是向往的虚幻吧，亦是向往的真实。

2017.6.12 瑶记于金陵 芒种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