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物111：苕：烂脚的同胞们有福了

石家庄边的鹿泉市原名获鹿县，是我永难忘怀的第二故乡。1993年，她还是座灰蒙蒙的小城镇，街道边很多老砖房子。我穿着军装在里面转悠，遇见一棵古老的树，上面挂很多红带子，粗大的树根前放一个神龛，一座香炉。我就绕着它看。
旁边有一户人家的大门脏而古朴，是木头做的两扇厚重的板，上面钉了数道铁条。门上贴着尉迟恭、秦叔宝。然后，很多凌霄花从空中蔓延下来，将门楣挡住。
风吹过，凌霄花和古树上的红带子，一起飘扬、摇摆。这是神与自然与人和谐共处的活泼景象。
                
                
苕[tiáo]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诗经•国风•小雅•苕之华》）
后世“苕”的含义很多，其一是指凌霄花。它的造型类似喇叭花，但颜色更鲜艳，橘红色一片，老远就耀眼。
作为藤本植物，凌霄花像热烈而缠绵的女人，总是将它所在的地方把握得很牢靠。“植物花语”赋予它“敬佩、声誉”的高贵气息，也寓意慈母之爱。如果母亲节来临，用它与冬青、樱草结成花束，是儿女表达深情的一种美丽方式。
                
                
但《苕之华》提及它，却有些伤感：用凌霄花的凋零，比喻周王室的衰微。一个时代行将就木，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诗人睹花而叹息的时候，新的凌霄花其实正悄悄绽放……
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
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
——宋代诗人贾昌期对凌霄花的欣赏，极为励志。很多古代诗人都有精神风貌相似的词句，将凌霄花捧为学习的楷模。
清代大才子李笠翁盛赞其为“天际真人”，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那意思好似凌霄花已在道观里修行百十年，来人间展现，是有意指引一条回归的道路。为了看凌霄花，李笠翁说情愿徒步去深山老林。这让我想起民国时代的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感觉这“二李”有某种神似——那么，李笠翁看凌霄花，就可能是个借口。他若去深山老林，也许怀着与李叔同先生忽然出家时一样的愿景吧？
                
                
既然有凌云壮志，凌霄花就不该如此缠绵人世。所以有反对派认为，此花境界并不高尚。白居易不客气地嘲讽它——
……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
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红楼梦》，也有一百种凌霄花。问题不在观察对象，而在观察者。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有个观点，震撼而有趣：观察者就是被观察者。我的理解是，人通过观察外界事物，而完成对自己的展现与评价。
比如一位文学教授谈《红楼梦》，会有儒雅气氛产生，而这个气氛就是教授的人格组成部分。教授“观察”《红楼梦》的同时，展现了自己，也评价了自己。换一个流氓聊《红楼梦》，我们一定会感受到流氓气息，因为作为观察者的流氓，只是通过观察《红楼梦》而观察了自己、展现了自己、评价了自己。
——所以，不要轻易批评凌霄花。据说苏东坡有一次与好友佛印和尚开玩笑说，我看你像一坨狗屎；而佛印乐呵呵地回答说，我看你像一尊佛。这个故事是不是可以进一步解释克里希那穆提的观点呢？
                
                
所以我爱凌霄花，没有条件。当然这也是一种评判。但，基于爱的评判，必定是安全的。
作为我青春记忆中的一幅影像，凌霄花招摇很久了。每次在街头偶遇它，都有昔日重来的感慨。当年的军装已经消失，但被美震撼的感受，依然鲜活——它油然产生爱。美中蕴含爱是无疑的。所以，我们可以将无数种花，解释为爱的无数种表达。
《苕之华》的伤感里，有诗人对那个王朝、那个时代的惋惜与留恋，但未必基于爱。因为他很可能是位贵族，其私生活的自在与欢乐，与王室兴衰紧密相连，却无关天下苍生。这与凌霄花不在一个境界。至少花是无私欲的，盛开或颓败，纯属自然。
凌霄花的用途很多。古代医家的说法，颇有些令人拍案惊喜，比如春夏季节里，患糜烂型脚癣的同胞们，可以将鲜凌霄花捣烂，取汁擦患处。那么，在生命的旅途中，凌霄花就能助我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