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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蓦然回首,恰在灯火阑珊处——上海琉璃艺术博物馆
端午时节,久病初愈。因近来在瑞金医院就诊,故外子提议去不远的田子坊一游。早闻田子坊是沪上一景,遂欣然前往。不料假日人头攒动,节气燥热难安,加之巷陌狭窄,所见者不过茶肆商铺而已,顿觉失望。想起田子坊外似有一座博物馆,经外子提醒,又打起精神,从田子坊7号门钻出来,眼前就是那座琉璃艺术博物馆了。
我对琉璃艺术的关注,始自于六年前自关外南下钱塘。辛卯腊月游胡雪岩故居,出口处便见一个微型琉璃艺术品展,除了精美华丽的琉璃展品,亦有较详尽的解说和介绍。从前虽也听过琉璃之名,但并不清楚它究竟是怎样一种制品,也许是紫禁城墙头上的琉璃瓦,也许是工艺品店里售卖的手工玻璃。但细看发现皆不是。琉璃的成分固然以二氧化硅为主,但其构成还有其他元素,烧制工艺相当复杂,且主要以艺术品和装饰品为主,不做实际用途。在古代,由于这种复杂的工艺不易完成,故琉璃制品极为稀有珍贵,其价值可与黄金美玉相当。
虽然琉璃制品在中国古已有之,但真正将琉璃艺术化的却不是国人,而在西方。这是我在上海琉璃艺术博物馆参观时才获知的。此博物馆当属私人珍藏馆,由台湾琉璃艺术家张毅和杨惠珊女士设计建造,所展览之物品一部分是他们多年的购买收藏,另一部分则是他们的呕心沥血之作。
博物馆分三层,一层是琉璃品销售,工艺精美,价格不菲。走上二层方步入正式展厅,但因是私人博物馆,观展需购票。我本踌躇,但外子见我出来已有些败兴,故未加犹豫便购票两枚。于是好奇地走进展厅,便步入了别样的世界。
整个二层的展览全部来自于张毅与杨惠珊的私人收藏,可谓是一部生动立体的琉璃工艺发展史,令人大开眼界。琉璃工艺的鼻祖是法国艺术家埃米尔·加莱。生活于十九世纪下半页的他,主要作品为供贵族们客厅居室里摆放的花瓶。色调古朴淡雅,造型上尽力摆脱旧有观念的束缚,将花瓶的形状抽象化,同时配以精美的植物图案,是传统工艺与现代派美术构思的结合。加莱是法国新艺术的代表,受到象征主义的影响,在新旧时代交替之时,树立了自己的风格,也为后世的琉璃工艺引领了新方向。


同样来自法国,艾玛里克·华特和弗朗索瓦·德孔西蒙的作品从样式上继承了加莱的风格,同时将自己的作品向现代美术更推进一步。
华特的这件名为《登顶》的作品是一件琉璃盒。造型上似吸收了中国特色,盒身的装饰花纹趋近抽象,似繁茂的枝叶。盒盖上卧着一只蜗牛,憨态可掬。作品又名《蜗牛双耳盒》,想来还是以装饰艺术为主,没有摆脱器具的束缚,只是在贵族享乐生活的同时装点了些艺术成分。

德孔西蒙是法国的琉璃艺术大师,他的这件名为《向光飞行》的作品是一枚灯罩。围绕灯罩雕刻着两排造型逼真生动的飞虫,仿佛正沿着火光卖力的飞行。作品将现实应用与艺术巧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既佩服艺术家对生活的观察和想象力,又在平淡的生活中享受了艺术的魅力。

琉璃工艺在法国的发展始终没有摆脱抽象艺术,并随着时代的发展将之发扬光大,渐渐成为琉璃艺术的主流。进入二十世纪,琉璃品彻底摆脱了装饰性与实用性,从家居环境走出,进入了展览厅。造型和图案也告别了生活化,彻底实现了艺术家的内心化和抽象化。
莎碧娜·皮克的《盎然害羞树》引起了我的注意。一颗颗彩虹色的琉璃球似从底部的土壤中升空,细弱的琉璃树干仿佛拉扯彩球的丝线,一棵棵害羞树仿佛飞升向天空的彩色气球,又似小女孩手中的彩色棒棒糖。这大概是艺术家童年时的梦,是对大自然的观察后得到的充满童趣的理解。作品中包含了女性的纤细、轻盈、梦幻,观众仿佛看到她那个五彩斑斓的童年,体味到她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

同样来自现代法国,吉拉尔德·瓦特林的两件展品造型奇特,色泽靓丽,却难以捕捉他所要表达的艺术真谛。
这件名为《克洛克》的作品造型怪异,我难以参透,但金黄色的彩绘却十分抢眼。另一件名为《缝纫》的椭圆形作品看似一个抱枕,于左上角破损了一个开口,开口边缘有粗大的缝纫针脚。照片上的成色偏绿,但展品原色是水蓝色的。我猜测作者家中曾有这样一个抱枕,也许是童年爱物,母亲或是老祖母曾亲手缝纫,这让艺术家在脑海中产生了奇妙的幻想并最终将其展示出来。


利兹·龚特尔的作品一反传统琉璃艺术品在色彩上的运用,摒弃了美丽的色泽与生活化的特色,对其赋予了更多阴暗的色彩。他的两件作品《被遗忘的》和《恐怖全集》画风晦涩,似乎表现了艺术家心中对人生的某种恐惧和憎恶。特别是《恐怖全集》,上端黑色的流线型线条仿佛凝固的血迹,令人毛骨悚然,似不慎迈入地狱之门,又或许亲临了某个凶案现场,尸体历历在前。


当法国艺术家在抽象艺术上大胆前进时,在美国同样崛起了一支琉璃艺术家队伍,并走上了与欧洲艺术截然不同的道路。
杰·马斯勒的这件代表作《城市》令人惊艳。他将城市中的高楼广厦雕刻于椭圆形碗的边缘,将碗身筑正橘红色,仿佛早晚被阳光染红的大地。而涂以灰色的高楼造型映衬于这半透明的橘红色之中,颇似城市远景,是每个人置身其中又未能体悟的生活景象。《城市》是马斯勒的巅峰之作,在此之后他再也未能超越自己。我在这件展品前驻足良久,不断咏叹,感佩艺术家可以将现实与艺术融汇得如此贴切传神。


保罗·史坦卡的《玫瑰茶花束方体》是另一种艺术风格。它所展现的是艺术家对大自然的细微观察和他纤细敏感的内心。透明方体中间的花束造型立体逼真,仿佛将新鲜采摘的花朵溶于玻璃体中。而更生动的是飞旋于花束之上的蜜蜂,仿佛就要落下来采蜜,又似对钟情于哪一朵而犹豫不决。史坦卡的琉璃像摄影师手中的微距,将自然中微小的画面放大,令观众怦然心动。据说史坦卡少时患有阅读障碍,不能正常学习。但琉璃技术学校的学习生活却开启了他的艺术天赋,引领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艺术家对于美的追求以及生活的感悟往往需要一个特殊的窗口表达,史坦卡为自己找到了琉璃这一集雕塑、绘画、色彩、造型于一身的特殊表现形式,是他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


深受西方艺术影响的日本在二十世纪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在琉璃工艺上也有自己的见解和追求。藤田乔平的两件作品用现代工艺展现了日本传统工艺之美,进而展示了独有的日本特色。
《五色之舞》和《龙田》是两件日本方盒,在日本传统工艺品中十分常见,但多以漆制品呈现。藤田乔平一改传统材料,用琉璃塑造出同样精美的彩色日本盒,较之传统的漆器更显晶莹剔透之美,仿佛神话中常会出现的宝物,为世间凡人所不能拥有。


二层展厅参观结束后,三层的主要展品为杨惠珊女士的个人作品,主题以佛与禅意为主。
杨惠珊女士原为台湾影星,曾连续两届斩获金马影后。在一次拍摄中,她对道具组借来的精美的琉璃工艺品产生浓厚兴趣,当听闻这些作品竟无一件出自中国时内心受到极大触动,从此放弃在影坛已经取得的巅峰地位,白手起家投入琉璃工艺行业。花费三年多时间,以一坑废玻璃,负债7500万为代价终于研制出自己的艺术作品,并多次在海内外开设个人展,创建琉璃工房,培养中国自己的琉璃艺术家。
杨惠珊女士采取的工艺为脱蜡铸造法。题材以中国传统美术为主,将水、花、禅、诗这几个主题糅合起来,重点打造中国琉璃的美学特色。九十年代,杨惠珊女士被敦煌的佛教造像深深吸引,从此佛便成为她作品中不可磨灭的主题,并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她保存文化瑰宝的艺术使命。
在琉璃艺术博物馆中,杨惠珊女士的展品便以佛教造像为主,而在这一系列的塑造中,她对空间、透明与色彩的运用极为鲜明大胆。琉璃制品的主流是色彩鲜明亮丽,而杨惠珊女士却大胆采用纯白色塑造佛身,以细腻的线条勾画佛像的形体和面貌,摆脱了色彩的花哨,单一的色调中传递的是内在的气质和神韵。观众的注意力更多地聚焦于造型和线条本身,也为艺术家的创作提高了难度。
这件《千手千眼千悲智》便是此中代表。洁白的佛面,半透明的佛手以及身后的透明光环将佛的通透之心和慈悲之意传神地表达出来,身临佛像之下,犹如被清水洗净内心。

这件《华冠香花》则是我个人的最爱。造像应是一位菩萨,盘坐于祥云之上,上身微微前倾,双眼微闭,似在俯视凡尘众生。而他不用双眼却观之以心,以慈悲之肠。站在他面前,抬眼忽然与他对视,仿佛所有的杂念被他一一看透,而那种祥和宁静却使我不忍趋避,宁愿被他猜到所有污浊与尘垢,也要在他慈爱的注释下沐浴这片圣洁之光。




除了传统的造型,杨惠珊女士借鉴西洋的抽象艺术,也做了大胆的尝试,比如这件《菩提花开》,妙手禅心,在宇宙间撷取一片芳

《万相唯一心》。金字、佛面,交叠错杂,佛面百态,心却如一。

《众妙》则是大胆而有趣的作品。一排鎏金佛面排列整齐,而转到佛面背后,从透明的水晶方块里看到佛的另一张面孔。


佛意之外,这四幅水与花组成的作品也体现了中国特有的意境。花朵虽硕大,但在流水浪花的托举中却那般轻盈灵动。在中国传统语境中,水与花的结合象征了命运的流转。汤显祖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句,而南唐后主李煜则在人生浮沉间咏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杨惠珊女士的流动之水与绚烂之花脱胎于古意又凝聚了自己的艺术思考,也许生发于她传奇的经历,大胆的步伐和与命运处之泰然的宽和之心。




在展馆内流连不舍,只希望展品可以再多些。当走出博物馆,门外的燥热与喧嚣立即迎面扑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出,这滚滚红尘愈发令人困惑。
※部分图片有调色。本文仅为个人观感,更多展品及专业介绍点评请参观博物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