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在香港的两三事
爱情可以支撑你留在香港吗？ 我想，起码可以支撑一年。
1
Fran有个很美的法语名字叫做Francesca，她再瘦一点儿的时候，笑起来像极了年轻时的刘若英。这是睡在我上铺的女生，比我还大两岁，却拥有一颗标准的少女心，一直幻想着各种初恋的场景。她每天去学校前，都会在我们狭小的卧室里搭配好出门的衣服、鞋子，然后很臭美地霸占着仅通一人的厕所，对着镜子梳梳头、抹抹唇膏、配配耳钉等等。
-“你涂唇膏、戴耳钉的样子很风尘哎，又要去和哪个男生约会了？”我反骑着椅子，双手挂在椅背上调侃她，她整理行装的样子还颇有上海女人的腔调。
-“陆爷你瞎说！我以前室友都说我戴耳钉的样子像《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好伐？”她夹着上海话说完，眼睛笑笑地弯成了月牙形，很是好看。
起先，Fran和我来香港念书只是希望找工作时能有个好看的学历，没有考虑太多毕业后的事。对于工作还是继续念书，在香港还是回上海，都跟晚饭吃肉还是吃鱼一样无所谓。我们在5平米的寝室里激烈讨论后认为，亲人和朋友都在上海，回去至少比现住得舒坦。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坚持每周两次的粤语课，以防万一。
作为一个看TVB长大的女生，Fran每次都可以更快地掌握每节课的内容，而看国产洗脑剧的我最初学会的是脏话，纠结于“研究生”用粤语说出来到底是“研究生”还是“生殖器”的意思。等我听懂老师上课偶尔蹦出的粤语时，Fran已经可以用粤语跟本地人交流了。
Fran所在的工程系内地生居多，这和我的情况截然不同。我偶尔会在图书馆或者教学楼走廊里碰到她和她的三个内地同学，和她算在一起，四个人可以演“西游记”。后来，他们真的很没创意地对号入座了。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男生是唐僧，他有对细长的眼睛，但每次跟他们打招呼时都觉得这人的眼神不知去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任何时候穿衣服都很得体。我到现在还能记住他真名的原因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得听着Fran叨叨着这个名字睡觉。大师兄是个很机灵的东北男孩子，喜欢美食的Fran只能承担二师兄的称呼，而作为女生的沙师弟长得黑黑胖胖的，我每次看到她就会想起Fran眉飞色舞讲起她暗恋唐僧的故事，不禁有些尴尬。当然，Fran也暗恋唐僧，她把沙师弟作为A/B test里的对照组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
2
如果说我的香港生活是相对学术的，那么Fran的应该是一出精彩的情景剧，里面应该参杂着爱情元素。这个结论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我俩的朋友圈里对比出来。我对那些没有去过的地方的印象，都是从Fran的嘴巴里听到的。她的描述里最多的，除了西贡的海鲜很鲜美，赤柱的风景和中环不同，山顶的夜色可以收住整个香港，上海街的建筑风格跟上海真的很像，庙街到处都是情趣工具外，就是和唐僧的日常。这让我想起自己大学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跟室友复述暗恋对象跟我说了几句话，说话的内容是什么，哪句话可能有什么其他暧昧含义。开始Fran并不承认对唐僧是暗恋，只是用好感一笔带过，我却深以为这是暗恋症候群。她会每天刷n次唐僧的微博和facebook，查看他以前发布的内容，翻他的好友列表，存他的照片，以及问我哪张照片比较帅……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很争气地告诉她“我最帅”。我在她的流水帐里知道了唐僧是北京某高干的孩子，家境比较殷实，生活比较小私，对于衣食住行都有“品位”，最重要的是，他和Fran似乎很聊得来。
-“他跟我一样喜欢麦昆设计的男装，对时尚有自己的喜好。”
-“他真的是因为很喜欢建筑才在这里的，基本功很扎实。这样想来，我只是随便念个学位，好惭愧。”-“他之前是留学回来的，英文真的很好。我的作业也是他帮我改的。”
-“他每次穿衣服都搭配的很好，我就喜欢那条骚气的围巾和他的牛皮包。”
-“他好像看过很多书，我的历史知识都没他多。”
-“他跟我说的秘密比跟沙师弟说的多很多，他还告诉我他有过几个女朋友，我给你看她们微博。”
-“今天他教我溜冰了，我差点摔跤，他拉着我的时候，感觉很像男女朋友的样子哎。”……如是反反复复。
我对唐僧穿衣有品的深刻印象估计有一半是从这些碎片里提取出来的。第一个学期考试前Fran每天都和唐僧复习到很晚才回家，直到有一天，Fran彻夜未归。我接了个陌生电话，里面传来Fran的声音才知道她在又一城待得太晚回不来了。当时我意淫着Fran和唐僧两个人彻夜未归会干些什么事？莫非他俩就这样日久生情了？我把Fran描述的各种日常片段粘在一起，还是只能得出唐僧的每一任女友都和Fran不是一个类型的结论。Fran认为的暧昧，在唐僧看来也许只是和好朋友的相处方式。不过Fran显然是被这种情愫冲昏了头脑，不能分辨。这就像我不能理解曾经的暗恋对象，在别人告诉他我喜欢他时，还要对我说“我真向往《Note Book》里的爱情”之类的话。
清晨6点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听到Fran小心开房门的声音，我双眼睁开一条缝看到Fran绯红的脸颊上残留着羞涩的微笑。
- 我去，唐僧亲你了？脸那么红干嘛？
- 没有……喝酒了。
- 你们喝酒了！没乱……？我还没说完就被Fran拍了两下脑袋。
- 想什么呢？说完，她在我下铺重重地躺倒，同时也把我从迷糊中震醒了。
- 不乱性，你们喝哪门子酒？
- 我这么纯洁，怎么会干这种事？说着她抬脚从床板缝隙里戳了戳我的背。“哎，昨天大师兄和沙师弟都回去了，就我俩。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他小时候的事儿，说他以前不好好读书，早恋，他爸拿着笤帚蛮院子追着他打。还跟我说他早恋对象给他写的情书内容。还有他上一个女朋友在国外念书时劈腿什么的……”
- “那你都能帮他出自传了？我又不想知道这些咯，你快告诉我你俩如何了？”
- “哎呀，不知道啦。陆爷陆爷，你说他告诉我那么多，会不会对我有意思啊？”
- “不会，就那猥琐样，估计喜欢不上你。”我把脑袋从上铺探下来，看到Fran脸上荡漾的一脸幸福并没有散去的意思，补刀说，“还有，我敢保证，你在上海这样回家肯定被你爸打死。”
- “讨厌。我觉得他跟我说那么多，起码表示我对他是特别的，跟别人不一样。你看沙师弟就不知道。”
- “也许唐僧只是一时无聊呢。”我总是不适时宜地在别人得意的时候抽上一鞭子，Fran此时已经带着些许醉意，听不出这句的意思，我本能地觉得对有些事太过执着并不是件好事。
- “我们看了日出！还顺便……谈了谈理想！我觉得他说的太对了，我们还年轻，就是要闯一闯。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能不能留在香港呢？我决定……”
后面的话都夹着酒气含含糊糊地听不见了。只有我清醒地爬在床上，想着Fran到底是因为唐僧才决定留下，还是因为觉得唐僧说的对才决定留下？
3
我迷恋一个人最长的时间大概是2年，不知道Fran能坚持多久。当我开始奔波于毕业论文的调研时，Fran已经打定主意留在香港工作了。她跟爸妈打电话时说希望先在香港找找工作机会，她列举了诸如香港人工高、工作环境好、空气新鲜之类的好处，信心满满地说希望可以先自己闯闯。我听着她把唐僧的一套理论搬出来，差点笑岔气，一边想着我为她保守秘密是不是应该得到一顿大餐的回报。
Fran每周总有一到两天会穿着正装出门，她的西装是和唐僧一起逛商场时买的。我一边穿梭于香港和深圳两地做研究，一边开始思考写完论文之后应该干什么。每次在深圳访谈结束都拖着疲倦的身体，坐最后一班火车回沙田时就很想家。偶尔回来得早，会像恶狼一样冲到楼下的面线点吃一碗48港币的米线。然后，在凌晨2点前整理下访谈资料。Fran则会在我耳朵旁边絮絮叨叨地说她跟唐僧工作面试的情况，或者一些小插曲什么的，而我已经和她的生活节奏岔开很多了。
-“陆爷，我们四个都打算留在香港了！”Fran一边整理简历，一边亢奋地说着。
-“唐僧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那么开心？”
-“我发现平时我跟他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啦。”
-“当心毒鸡汤。”
-“还有，我们可能找好工作会住在一起。哎，这是我在上海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像电视剧一样。”
-“……”有一秒钟我觉得Fran眼睛里长满了星星，而她应该只有17岁，“然后你就近水楼台了？”
-“这个不知道……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有点二。
-“我算算，你这都坚持半年了啊。他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啊。对了，他好像快过生日了。我要准备礼物！”
-“那你也不打算表白？”
-“为什么要表白？他如果有感觉应该会跟我表白啊，哈哈哈。也许我可以用我的魅力打动他。女孩子怎么能先开口呢~”
-“如果他一直这样，你会保持这种花痴状多久？”
-“讨厌。哎……我也不知道，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能一直看到他。”
-“前提是他没有女朋友，否则你会很郁闷。”我瞟了一眼Fran，她的眼睛里漂浮着一些复杂的情绪。“这周日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有兴趣陪我去Andy Warhol的展览么?”
-“诶？Andy Warhol？你跟唐僧一样有品位哎，但是我已经答应他一起去了。是单独和他一起去哦~”她贱兮兮地扬了扬眉毛，丝毫不觉得自己重色轻友。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去看展览那天看到了他们，我没有叫住Fran，他们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一般人都会以为是情侣吧。他们在进场的波普照相装置前合照，只是看上去不怎么般配。也搞不懂是处在暧昧期，还是唐僧真的像唐僧一样不解风情。每次他有什么事情，Fran总是第一个出门找他，对，是化好妆、喷好香水出门。
Fran越来越多的时间用来面试、看房子或者和唐僧出游。不知道如果当初她和我的专业对调一下，现在会是怎样的结果？到香港半年，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孤独。班级里没有一个内地生，所有功课和研究的节奏都是一个人完成。每天早上一个人跟着汽车尾气跑步锻炼，一个人看着陌生面孔的同学或老师来来去去，说英文或是磕磕巴巴的粤语，作业没有人一起讨论，毕业论文要独自研究。每次从香港过关去深圳，竟会莫名产生鱼被放生的幻觉，大约是因为太久没用普通话讲话了。
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室友差一样，我也跟着她投了一些简历。这大概不能叫做敷衍，我希望拿到面试通知或录取通知，却希望以拒绝录取的姿态回到上海工作。这多少是虚荣心作祟，或者说是希望让室友觉得自己也挺厉害的。然而，我实在太害怕一个人生活了。或者说，我并没有像Fran留恋唐僧一样，留恋香港这个城市或是哪个人？
4
我想，那天半夜Fran一定是因为害怕自己还没恋爱就死了才哭得那么伤心。Fran的论文似乎很快就要结束了，工作邀请也很快拿到了，地点就在离我们租屋不远的沙田围。半夜2点，她洗完澡站在梳妆镜前一边贴面膜，一边说:“我们打算住在康城。”我拿出香港地图数了数，离她工作的地方整整24站路，心想这人是不是疯了。
-“陆爷，你不要这样嘛~我们看了看觉得康城的住房设施太棒了，就没忍住。”她吐吐舌头，一副嗲妹妹的嗓子快把我骨头苏化了。
-“是唐僧想住那儿吧？你这个工作地点本来住大围比较好啊。”
-“嗯，康城离唐僧上班地方近些。”她贴着面膜趴在桌子上看上去累极了。
-“不对，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啊？”-“你等我出去看看，好像着火了。”
-“不会吧，都没有报警啊。”
-“我们那么老的房子有个毛报警啊。”开门后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烟味儿呛得我直咳嗽。我们的房门正对着逃生通道，而逃生通道里现在全是黑烟，根本看不清路。“你赶紧穿衣服，我们得下楼。”
-“什么？陆爷，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了，快点穿衣服。”我拿着两根毛巾，把Fran踹进5平米里穿衣服。
-“衣服啊，你让我找找。”
-“找什么，随便拿一件，你都要死了。”
-“什么？外面什么情况了？卧槽，陆爷，我们会不会死啊？”她随便套了一件裙子，我就拽着她冲向电梯了。“不行，演习的时候说不能坐电梯的，我们会死在里面的陆爷！”她紧张地抓着我往逃生通道走，冒汗的手一直在抖。
-“通道都黑了，我们这儿15楼，真从这里下去了，我们就真得死了。”我按了向下按钮把她推进了电梯。
-“陆爷怎么办！电梯一直在闪，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陆爷怎么办啊！我还不想死。”Fran在我耳边语无伦次的样子有点可笑，突然觉得一点没有了上海女人干练的气质了。我从小就很怕死，所以到现在都不会游泳。然而，这电梯里现在只有我跟Fran，要是两个人都崩溃了，估计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放心，不会的。”我知道现在跟她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她右手按着“1楼”按键，一直抖个不停，电梯就这样一闪一闪地停在了8楼。
-“陆爷陆爷，怎么办？它是不是坏了？”她看着电梯按钮，表情已经完全扭曲了。
-“人家要进来，你看开门了。你让人家进来啊。”大概是真的太紧张了，她一直不停按着“关门”键，不让外面的人进来。我捉住她颤抖的双手按住“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看上去也是个学生模样的男生。“你知道发生什么了么？”
-“不知道，我闻到很重的烟味儿。觉得不太安全，想下来。”他穿着背心和短裤，一只脚穿着夹脚拖鞋，另外一只脚却光着。我突然觉得好好笑，指给Fran看了看，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那天我才觉得，从15楼坐电梯下来竟然这么漫长，漫长到可能不小心就会死在里面。
我们到1楼时，下面已经有不少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了。消防车和救护车全部停在大楼旁边。我拖着Fran问楼管借了些零钱买了两盒“维他”柠檬汁压压惊。这才发现自己也是双腿吓得发软，就差瘫在地上，于是故作镇定地靠在大理石墙壁上。而Fran则反穿着吊带睡裙头上都留着汗。
-“陆爷，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要死了，呜……我都没有跟我爸妈说句晚安，就要死了。我都还没有谈恋爱就要死了，呜……唐僧还不知道我想和他在一起呢。”Fran默默地嘬了几口柠檬汁后，突然死命抱着我，哭个不停。
-“死什么死，这不好好的么。你吓傻啦？”其实我也挺怕客死他乡的。不过现在就我和Fran，只能振作。索性后来大楼也没着火，只是7楼用煤气不当心屋子烧了。
-“还好论文不用重写了。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你看，没什么事儿嘛。”我拍拍Fran，帮她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水，突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我应该把你这副样子拍下来传给你爸妈，哈哈哈哈。”
-“千万不能让我爸妈知道，不然他们不会让我留在香港了。”Fran一本正经道。
-“是是是，回去就不能和唐僧住一起了，哈哈哈。”说完我就发现Fran拿着喝空的“维他”罐子朝我脑袋扔过来。回头想想，如果就这样死了，真的也挺怂的。
5
8月的时候我一个人独占5平米没日没夜地写论文，脑子里已经没有留在香港工作的念头，只有写完让我回去放个假的想法。Fran穿梭于沙田和康城之间蚂蚁搬家，一边等着毕业证书。周末的时候她和其他三个同学计划着把之前想去的所有地方玩个遍。他们觉得香港是个值得奋斗的地方，好吧，就学术而言，我部分同意。而Fran更多的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有个牵挂的人在。
在香港的最后几天，我默默刷完三遍《阿飞正传》。我问Fran，“爱情可以支撑你留在香港吗？”Fran当时的回答让我有种已经退烧一半的感觉，“我想，起码一年还是可以的。”
找工作的那些日子，她对自己、对我和对爸妈都是用一副“我要在香港闯一闯”的姿态来表决心的。谎话说了一万次，自己也就相信了。只有火灾那晚，她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她是因为那么牵挂一个人才不轻易回家的。毕竟，她一次恋爱都没有经历过。
后来后来，毕业一年，我去香港旅游，约了Fran去酒吧。她变得更加漂亮了，感情却依然是空白。
-“唐僧后来交了一个女朋友。我给你看她照片。”Fran很熟练地搜索到女孩子的微博。
-“那你现在住哪儿？”和以前一样，照片里的女孩子和Fran不是一种类型。
-“听陆爷的，住大围！哈哈哈”
-“你想家吗？每年都回来没几次！”
-“在这里好忙。都不知道为什么忙？也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回家……我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到现在都会想到火灾那晚。”
-“想家了，随时回来。”
-“好。”
-
力克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5-02 18:22: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