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札记22：怎么看待大众？

原文：

生命是快乐的泉水，可是任何泉水，有贱民来共饮，就受到污染而毒化了。 一切清洁的，我都喜爱；可是我不爱看到不洁者的冷笑的嘴和焦渴。他们把他们的视线投到泉水里：现在他们的讨厌的微笑从泉水里反映到我的眼睛里。 他们用他们的淫欲毒化了圣水；当他们把他们的淫秽的梦称为快乐时，他们也毒化了语言。 当他们把他们的潮湿的心靠近火时，火也觉得生气；当贱民走近火边时，火精也激愤而冒烟。 果实到了他们手里，就会甜得令人恶心而熟透腐烂果树碰到他们的视线，树梢就会枯萎，果子就会像被风吹落。 好多背离人生的人，只是在背离贱民：他们不愿跟贱民共同享用泉水、火和果实。 好多人走到沙漠里跟猛兽一起忍受焦渴，只是不愿跟肮脏的赶骆驼者一同坐在蓄水池周围。 好多人，像破坏者，又像打在一切谷物田里的冰雹一样赶来，只是要把脚伸进贱民的嘴里，塞住贱民的喉咙。 生命本身需要敌意、死亡和受难的十字架，这种认识并不是最容易使我哽住的食物。 而是，有一次我提出个问题，我却被我自己的问题问得差不多透不过气来了，这个问题就是：怎么?生命也需要有贱民吗？ 毒化的泉水、发出臭味的火、肮脏的梦、生命的面包里的蛆子，这些都是必需的吗? 饿狼似地吞噬我的生命力的，不是我的憎恨，而是我的恶心感！唉，当我发现贱民也颇有精神方面的才智,我对精神就常常感到厌倦！ 当我看到统治者们现在所说的统治是什么时，我就背离他们：他们的统治是以权力为目的跟贱民做肮脏的交易和讨价还价。 我住在各种国民之中，跟他们语言不通，闭目塞听：让我听不 懂他们为权力而做的肮脏交易和讨价还价。 我捏紧鼻子，愤懑地通过昨天和今天的一切事件：昨天和今天的一切事件都发出摇笔杆的贱民的恶臭。 我像又聋又哑又瞎的残疾人一样：就这样活了很久，以便不跟那些权力贱民、摇笔杆贱民和快乐贱民厮混在一起。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贱民》，钱春绮/译

笔记：

哲学家和文学家好像都有洁癖，他们对群众都保持高度警惕，莎士比亚在《科里奥兰纳斯》中直接大骂人民群众：“ 谁要是对你们温语相加，他也会恭维他心里所痛恨的人了。你们究竟要什么，你们这些恶狗？你们既不喜欢和平，又不喜欢战争；战争会使你们害怕，和平又使你们妄自尊大。谁要是信任你们，他将会发现他所寻找的狮子不过是一群野兔，他所寻找的狐狸不过是一群鹅；你们比冰上的炭火、阳光中的雹点更不可靠。”

“你们的美德是尊敬那犯罪的囚徒，咒诅那执法的刑官。谁立下了功德，就应该受你们的憎恨；你们的欢心就像病人的口味，只爱吃那些足以加重他的病症的食物。谁要是信赖着你们的欢心，就等于用铅造的鳍游泳，用灯心草去斩伐橡树。该死的东西！相信你们？你们每一分钟都要变换一个心，你们会称颂你们刚才所痛恨的人，唾骂你们刚才所赞美的人。你们在城里到处鼓噪，攻击尊贵的元老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倘使没有他们帮助神明把你们约束住了，使你们有一点畏惧，你们早就彼此相食了。”

尼采不愿意与贱民共饮泉水是可以理解的，贱民眼里只有动物的贪欲和头发丝一样的短见，还把自己当作全世界的中心。最为关键的是，群众见不得超出他们视野的创造者，群众送给创造者的只有臭鸡蛋和石头。这是每一个创造者必须面对的窘境：一旦你有卓异的创造，必将面临那撕不破的尘网，那砸不烂的烂泥墙。当然，如果你的造物是为了迎合群众，他们是会很高兴的，他们会把你当做教主一样跪拜。

我认为尼采的洁癖是他的缺点和弱点，他只是摧毁价值和建立观念，而没有把观念付诸行动，确切说他没有建立组织和创造者群体的生活方式。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哲学家，在思想的山巅漫游。他带着偷来的天火下山，可是又不与他人为伍。直到临死，他终于明白：耶稣可以被打碎，但是无法战胜，因为耶稣早已重生为绵延不绝的信徒，他们形成了群体的力量，群体是尼采打不败的力量。

当一种强力意志形成了现世的组织力量，改变世界才成为可能。这时候，群众也不足为患。在改造世界者眼中，不管是群众还是怪杰，都不过是一种力量，一种可以驾驭和利用的力量。

一切意图改造世界的人，应该向最古老又最长生的宗教组织学习：学习他们如何建立目的论和愿景，学习他们如何创造和订立价值，学习他们如何建立组织，学习他们如何订立与愿景和组织匹配的生活方式。当价值、组织和生活方式建构完成以后，一种全新的强力意志就诞生了，这才是改变世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