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后吹壳子：《乞丐》
时间：2017年5月16日
影片：《乞丐》（意大利）
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鲜鲜：这个导演的电影，我是看过很多的。但这部处女作，我也是最近才看过。这部电影，到后面其实挺粗糙的。而且找的都是一些长相很奇怪的演员，很夸张，表演也会觉得比较怪。有点意大利法斯宾德的感觉。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可能是帕索里尼本人是比较富有争议的，从很多资料显示，这个导演身上有着非常多巨大的矛盾。例如，按照他自己的经济条件来讲，他应该算是一个小资产阶级，但他却认为自己是坚定的无产阶级，信仰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这样一个特别左的人。但其实在很早之前，意大利的共产党便以同性恋这个理由将他开除党籍了。另一个方面就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信神的人，宗教的元素也常在他的电影里体现。在这个电影里能听到大段大段的宗教音乐（对，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但矛盾的是在很早以前，他就宣布自己剥离了天主教，然而在他之后的电影中，仍涉及许多宗教的元素。
他电影中的人物，大部分还是小人物，真正意义上的边缘人。比如乞丐，妓女，盗窃犯等等。他的人物在电影中都有很典型的受虐倾向，到了《索多玛120天》，这种受虐与施虐的倾向已经发展到极端。我国有个编剧李蔷写的剧本也有很典型的受虐倾向。他电影的人物也是本来有希望，但终究会被生活打得一败涂地。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会有一种精神愉悦。《索多玛》拍了之后，帕索里尼被杀害，也有说法是宗教迫害，毕竟一个年仅17岁的男妓，就算把他杀了，也不至于用那么残暴的形式。
李铁匠：这个电影中的演员都是非职业演员，拍摄手法也很粗糙，放到现在来看，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有种不加修饰的学生作品的味道。再说这个音乐，带有明显的宗教感可能是导演想要有所表达，但我总觉得有些违和感。对了，帕索里尼之前是诗人，对吧？
鲜花小盔甲：是的。帕索尼里是典型的做文学，写剧本转行做导演的。他早期给费里尼写过很多剧本。《卡比利亚之夜》就是他写的。帕索里尼的电影，只要看到二分之一就能心领神会，这就是帕索里尼，这就是他的味道。他总是去拍那种游民式的无产阶级，而会刻意回避那些衣食无忧的人。（无产阶级家就是惨啊）对啊，容易死（笑）他的电影在全世界可能都是禁忌吧，不管是什么亵渎神灵，还是像《索多玛120天》里割头皮，吃屎啊这种极端行为。这些挑战人生理的表达，让他的电影在大部分国家都被禁掉，甚至连意大利也是。
Vincent：我比较喜欢这个电影。虽然我对这个导演的背景不太了解。这个电影一开始，就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所表达的是一种苦难。雨果曾经讲过，人类有三种苦难，男人因穷困而道德败坏，女人因饥饿而生活堕落，儿童因黑暗而身体羸弱。在这个电影中的苦难，便涉及上面两种。其一，是男主人公包括他的朋友所处的一种生活状态；其二，是片子所有的女性所处的一种生活状态。
我认为这个导演有两个非常好的地方。第一个地方，是他构建了自己的电影秩序。在这个电影中，导演的观点或是想要表达的东西并未直接通过镜头表现出来。他的视角冷静，甚至冷酷。包括他的剪辑，他的整个画面，他的节奏性等等，是在一种氛围中将整部电影娓娓道来。刚才你们讲到，不喜欢这个电影的配乐，但我恰恰很喜欢，因为我认为他的配乐完全表达了他的情感倾向。他对这个人物的命运是非常同情与怜悯的，所以他才会用配乐去表达这种痛苦。
第二个我比较喜欢他的方面在于他的视角。我认为这个电影中的人物并不是边缘人，而是社会底层人，很少有人会将视角完全对准社会底层，完全用底层人自身的语言去描述他们的生活。大多数的人往往会从高处俯看，而这种俯看，本身就带有道德倾向。所以我很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他完全是用当事人本身的行为，当他在展现苦难时，他并未将苦难贴上天然的道德标签。这种道德标签就是，苦难天生就该被怜悯，就该被同情，社会就该去帮助他们，以及这种社会制度是不合理的。就像《偷自行车的人》里面表现出来的倾向一样。但这个导演，他在对准社会底层人的同时，也反映出人本身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这个电影的主人公虽然是这个男人，但是他并没有完整展现出这个男人的一生。他还是从他的某一节点开始，一直描述到他死亡，他的死亡仿佛是被我们大家可预期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堕落的，但我们能感受到在这个堕落中他也并非平板一块儿，并不是说我堕落了就堕落了，他内心中间的挣扎，企望，他为何又重新堕落，他又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包括他看到那个女人有一点爱情的征兆之后，他让那个女人去做妓女，但女人没办法干，最后他说算了，我养你。他去做了一天工，但却没办法忍受下来。不得不又和他的那些朋友去偷，结果在一次意外中丧命了。我觉得这种多元的，复式的，平和的视角，是这部电影最好的地方。
这里面还有一个梦境的出现，梦境也是对这个人内心最为丰富和细腻的展示。他用了一个蒙太奇在梦境中，有死亡在里面。还在梦境中梦到自己的葬礼，他希望自己的坟不要在阴暗中，要挪到有阳光的地方去。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一些很简单的意象，但也的确表达了人物的内在心理。另外这部电影中，他的很多台词，甚至梦境的设置，其实就不太像底层人民会说的，更像是导演刻意为之，借人物之口讲自己的东西。因为很多台词很富有哲理性，以及人生思考。
我认为这个电影最大的问题是出在他人物的架构上，人物架构一旦片面，就很难做到深刻。人物架构的深刻来自于人物架构的复杂，但他的故事里我觉得人物过于单一了。因为电影中，除了男主人公，就是他周围的朋友。他们朋友之间，基本是同质的，并不存在深刻的矛盾性在他们之中。片中的女性也是基本同质的，可以说他只是描述了一类人，但这一类人的社会关系分散开来，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触及到社会上不同层面，不同阶层的人。但他都没有涉及，完全是在描绘一个封闭的社会群体。所以从人物架构上，他似乎不够完整和全面，这影响了他最后主题的完整表达。但总的来讲，我还是很喜欢这部电影。
铁匠：他有很多镜头对准那个平民窟，我猜想他是不是想要表达这些人就是很无望的？他此生可能都只能在这个阶层，只能接触这些人物，他没有其他的出路？因为在这部电影中，所有人做的工作都是很苦的，要么就是捡垃圾，洗瓶子，要么就是去偷，我在想会不会有点儿关系呢？（他们和其他阶层的人接触也是有的，但就是警察。）
Vincent：这个电影控诉性还是很强的，因为他刻画了人堕落中的主观性，就是人的堕落往往有被迫的成分。就是你是因为实在没办法了，你只能去偷，只能去抢。这是一种被动。但这个电影中呢，他刻画的是这个主人公堕落的主观性，因为他明明可以不去做这个，但他却总是去选择一种来钱快，又不累的方式。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就去做体力活，每天挣1000，生活也还是过得去，但他却不能接受这种生活方式。所以我觉得在这个电影中，他对穷人刻画了很多负面的东西，缺乏大社会的视角。这是我觉得他不好的地方。
Chu Chan：就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们自己还划分了严格的等级，甚至有一条鄙视链。比如都是同一群人，但他们会看不起偷东西的人，有工作的人，甚至彼此之间也会互相嫌弃。在男主人公身边的这群人，其实已经很习惯生活了，上班的就去上班，该偷的就去偷。但他还是有很挣扎的一面，只可惜就像有一个漩涡，漩涡拉着你不断往下坠，虽然你奋力想要往上爬，但仍抵不过这些外在力量拉扯你。所以最后他也认为，死亡这个结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Vincent：所以我说，放在现在的社会思维下，这其实是一种明显的控诉。因为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是缺位的。因为从社会，政府的角度来讲，当你面对这些人时，应该向他们提出救助计划等等东西。但在这个电影中没有，他和任何一个阶层都没有交叉。他只能也只想靠自己，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死循环。
Chu Chan：就像台词里说的，“偷，一定是他的光明。骗人家去卖，是一种堕落的体现。”偷这种行为，对他们来说是自食其力，是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这已经是一种光明了。
鲜鲜：帕索里尼，他的电影中其实没有什么太多批判的东西，我个人认为他还是在去寻找人本身最自然的东西。他把外部那些该扒光的都扒光了，展现的是最真实的人的状态。有一些小细节，让你觉得他们很可怜；但又有一些小细节会让你觉得他们就该如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他们自甘堕落。所以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把这些人物比较鲜活的一面展现出来，价值观也好，他们的生活也罢，都让他们自己讲出来。他们那么小的利益团体，一个小圈子，也还是会相互争斗，相互鄙视。而且也不会团结起来。你看到这些就会觉得，原来他们就是这样啊。这就是他高级的地方，不会刻意地向你展示，而是让这些复杂面自然地通过人物自身让你了解。
Vincent：所以从我个人的角度，我不太喜欢他这种立意上的一种表达。虽然我喜欢他表达的内容与方式，但他的这种格局我不喜欢。
铁匠：会不会和他们的社会层次有一定的关系呢?比如美国电影里有一喜欢拍黑人电影的人，在他们的电影中黑人也是这样的状态。比如 斯派克李的《为所应为》里有三个老头，平时啥事儿不干，就只坐在路边扯淡，抱怨对门的韩国人抢走他们的生意。所以我觉得还是有类似的地方。这种电影充满许多小细节，会让你觉得纠结。你问我可怜他吗？其实也不，但我仍认为他死去的那一段很动人。但这也并不能减轻在他强行抢走儿子项链时我对他的厌恶。在他身上你能看到人的各种矛盾面，很真实。就是这种纠结感，找不到任何的立场来评价他，让我很喜欢。
牟：也就是说你这个底层社会，要不然你就要努力工作，干得很辛苦，只赚一点点钱，勉强度日；要不然就干脆放弃自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感觉就是他们那个社会，那个时代，那些底层人员，没有啥可干的工作。
铁匠：我突然想到一个东西，大家不要觉得我带有歧视。我在温江待过一段时间，那边有一个惠民小区，在里面住的农民，房屋拆迁后赔了一套房子，再加上政府的赔款，也就60,70万，之后就再也不劳动了。他们住的地方有很多的麻将馆，每天爆满，大多数的人都沉迷于赌博中不可自拔，只有少部分的人会出去继续打工。有人问他们不去上班吗？他们回答说我有的是钱，还上啥班。又问如果钱用完了怎么办？回答说那我就卖房子，卖铺面好了。这些人，我觉得和今天电影中的人如出一辙。
Chu Chan：真的是如此。因为我之前也在平民窟待过一段时间。他们的生活和你讲的真的完全一样。那么小小的一个圈子，每天打一块钱的麻将。赢个十块钱就高兴得要死。每天探讨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甚至和电影中一样的是，他们还要相互比试一下，比如今天我多捡了十个瓶子，明天我多摘了十片叶子去卖。他们的整个生活，都是在围绕这些进行。
铁匠：我突然想起一个场景，如果我们现在还在朗御的话，你下楼马上就能体会到电影里的情景。朗御通往太古里的附近有一条比城中村还破烂，危险的街。每天晚上，就会有一群捡破烂的人在那里的地上睡觉，早上起来裹上铺盖卷儿就去捡垃圾了。
Vincent：我觉得这完全不一样，因为贫穷并非丑陋，也并非错误。贫穷本来不带有任何判断。而电影里的那些人，他们不仅是贫穷，而且还堕落，犯罪。
铁匠：我其实不是说那些人丑陋，我是想说不同阶层的生活环境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这群人就永远不可能住到朗御楼里。他们永远只能在他们现在待的那个地方生活。他们每天接触的人也都是他们这群人里面的，就算好不容易认识一个新人，顶多就是旁边打麻将的人了。他们的圈子就是那条街，几乎没有走出去的可能。而他们和朗御里的人有接触的时候，估计也就是出去抢两个人的时候了。这两个不同阶层离得如此近，但却是最不可能有接触的两个团体。（就像是《北京折叠》里的那个情景）
Vincent：但是一个城市就是要像北京，成都这样才好，能够容纳各种各样的人。而不像上海，上海就不好，（这些人在那里估计活不下去。）在北京，可能这边是金融中心，那边就是摊煎饼的，也很和谐。城市就应该这样，应该包容。
铁匠：我觉得这个电影其实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视角去看和我们不同阶层的人。有时候不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很难理解这些人他们的行为和思想。仅凭我们自己，其实很难与他们交流。
Vincent：这个片子里面有很多男主人公倒地的地方，导演用的都是那种小俯拍的形式，以及配乐的运用，有一种明显的怜悯感觉。
鲜花小盔甲：里面有一双眼睛，究竟是谁的呢？
Chu Chan：警察的。这里面只要有政府人员的出现，就是以这种形式。但他也并不是来给你任何帮助，就是来抓你的。
铁匠：我觉得这个地方也很有意思，这或许和我看朗御楼下的那些人是同一种眼神，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Vincent：我觉得这个眼神的意味特别强。它可以说是暗示了这个主人公悲惨的命运。因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另一个人的眼下做的，但他却全然不知。所以他最后被抓也是可预见的。
铁匠：还有一个挺有创意的地方，就是那个梦。
Vincent：这也明显体现出这是一个诗人，或者是做文学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东西。就像电影《非诚勿扰2》，里面不是有一个活的葬礼吗？这明显也是只有王硕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有着明显的个人风格。这个电影里，关于死亡的梦境，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这个梦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的。
铁匠：这个电影还有一个幕后故事是，拍摄《末代皇帝》的贝托鲁奇当时也在这个剧组里做助理。他后来讲这个电影对他的整个职业生涯的影响很大，一旦遇到创造上的困惑，他就会想起这部电影。本来帕索里尼也不是科班出身，估计他们在拍这个电影时，还是遇到不少的问题。
周大大：有一个问题，整个片子里面，除了晚上的场景，其他的场景光源都是用的顶光，都是中午拍的。为什么？是光线不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铁匠：他在车里面的光线也很有意思。以及他跳河的那里，旁边竖立着一个十字架，也可以进行解读。这个片子里有很多宗教意味在里面。他会不会是想讲，人活着这一生，本身就是一个受难的过程。
周大大：先说说我的想法。看完之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电影通篇很白，因为他用的很多都是顶光，都是在大白天拍的。这个和胶片应该是没关系的。黑白片里，像“卡萨布兰卡”，都是那种用光很漂亮的。但这个电影不是，除了人物，后面的背景几乎全部过曝。还有一点，我不太认同黄总的地方，我认为他不是悲悯这些底层阶级的人，不是觉得这些无产阶级可怜，而是觉得这样的东西是不正常的，但他又出现在我们正常的社会当中。（我得出悲悯的结论主要是因为配乐）他不是在悲悯这些人，他是在悲悯这个社会。因为这样一个男人我真是一点都喜欢不起来，我感觉他特别的窝囊。但我也真是无法确定，当时的意大利是否真是那么乱糟糟的。
鲜鲜：所以费里尼和帕索里尼其实都蛮有争议的。他们是意大利著名的导演，是世界偶像。但其实意大利本国内一些比较保守的人会认为，他们侮辱了自己的国家。费里尼也是那种很喜欢把罗马很肮脏的一面拍出来的导演。这也涉及一个更深的话题就是，电影是否一定要去拍那种粉饰太平的东西？去传导出某一种意图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去拍另外一面？这也是张艺谋他们这一代导演广遭质疑的原因，很多人说他们丑化国家文化。其实这真的不仅仅是中国独有的困境，我觉得这是每个国家想要做艺术的导演都会面临的问题，他们或许想要把一件事物的多面性都展现并表达出来。
铁匠：我觉得又不一样，很多我们看的独立国产片，他们关注的这些底层人民，处理得太过平面，并没有今天这个电影里的人这么复杂。甚至抱有一种怜悯的态度在观察他们，将他们的不幸生活全部推给社会的不公。
Vincent：这也是我觉得他电影比较好的地方，他有那种多元，复合性描述。我认为电影导演的作用是表达，而不是宣教。既然是表达，那就不存在这个东西是好的我才表达，是坏的我就不表达，反正无所谓，我都可以去表达，只是我不刻意地去描绘阴暗面。但我什么都可以去表达，只要是在我的艺术敏感内。我都可以去做就好了。
鲜鲜：对，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想说，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我的一些专业课老师，他们就会特别鄙视一些电影，说那种是拍出去给国外的人看的片子，里面的内容是在出卖国家的某一种东西，是一种殖民奴性的体现。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也很爱国，但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我也很正常。因为我觉得艺术就是在传达一个没有国界的东西。你可以被跟你语言完全不相同的人所认同，所以我觉得这是电影可以超越国籍，语言，文化的表现。国际电影节的话，大约在70,80年代就已经完全淡化国籍了。他靠的还是对于电影这种艺术作品本身的感动，我觉得这一点对我来说比较重要。但对于年长我一辈的人来说，这样的观念可能就不被他们所认同。
铁匠：我特别不喜欢中国一些独立电影的原因在于，他是那种拍出来的惨。只有苦哈哈，而失去了人的复杂性。他没有考虑人为什么会堕落。（这才是真正的哗众取宠）这就是我不喜欢的点。反观帕索里尼，作为一个诗人出身，在他的电影里，他也并没有让他的演员去很生硬地朗读一首诗；没有在旁边打个字幕，弄首诗出来，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要表现一种思想，或者说要表现一种诗意，没必要一定得吟一首诗，或者找一本书让主角很矫情地念出来。（这就是元素化，脸谱化）这就脱离了导演本身真诚的表达，最后沦为玩弄元素的道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