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
查看话题 >妖怪们的妖怪事：第10章•鲸落
1.
清晨的东海，前夜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海水独有的咸腥味浓烈的令人作呕，大概只有常年漂泊在外的水手才会在时隔多年后，偶尔怀念起这种潮潮湿湿的味道。
阴冷的天空绵延到大海尽头，仿佛与那灰白色的海平面融为一体。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海雾中露出模糊的轮廓，由远而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顷刻间，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海雾就被撕得粉碎，一艘巨大的海船昂首出现在大海之上，雕刻着骷髅标记的船头如山丘般耸立，足足有五层宝塔那么高。
海船底层，一百多号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在全力划动手中的船桨，嘴里吆喝着整齐划一的号子。船面上，站着几十个留着奇怪发型的男人，身上的穿着不仅与汉人截然不同，就是与那五胡之人也完全不一样。
大海中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躲避海船的追赶，显然那东西的速度要比海船快一些。全速前进的海船前面，翻腾的浪花急促地变换着方向。
船上的人粗鲁地叫嚷着，强劲的风浪下，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十几个胳膊上纹着诡异图案的彪形大汉手持鱼叉扔向大海，冰凉黑冷的海水顿时殷红一片。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悲鸣，和海船一样大小的庞然巨兽在大海中翻滚着身子，伤痕累累的背上插满了寒光闪闪的鱼叉。
船上的人凶光毕露，紧紧盯着受伤的巨兽，眼神里透露出刺骨的寒意。头领模样的男人站在船头发号施令，整艘海船就像一件训练有序的杀戮武器，紧追不舍地驱逐着逃亡的巨兽。
尽管巨兽拼了命的奔逃，但受伤的身躯显然拖累了前行的速度，巨兽浮出海面的周期越来越短，速度也越来越慢。眼看海船与体能透支的巨兽之间距离越来越近，突然东海变得惊涛骇浪起来，海船前方竖起一排波涛汹涌的巨浪，将海船与巨兽分隔开来。
杀红了眼的海船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迎着海浪全速冲了上去，第一个浪头瞬间被征服了，船上的人发出得意而放荡的笑声。筋疲力尽的巨兽停止了游动，庞大的身躯不停地颤栗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领头的男人举起一把长刀，那刀的模样也与中土九州常见的大不相同。凶神恶煞的男人狠狠地挥舞长刀，指向巨兽停滞的方向，海船像恐怖的野兽一样扑向自己的猎物。
就在此时，又一波巨浪来袭，船上的人毫无防备，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船身便被巨浪掀翻。接连不断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很快，五层宝塔高的海船被撞击得支离破碎，船上的人全部掉进了大海。他们高声呼救，竭力想抓住一块木板逃生，但在咆哮的大海中，一切挣扎是苍白无力的，很快，落水者便被巨浪吞噬了。
稍微得以喘息的巨兽恢复了几分生气，拖着巨大的身躯，顺着海浪的余波，蹒跚向前游去。
2.
对于建康城这样一座每天都汇集了若干来自世界各地商人的国际化大都市来说，出现几个外国人并不稀奇。这其中，大和商旅的数量极其庞大，他们来自汪洋中的东瀛列岛，与汉人交往已久。在《后汉书》中就有如下记载：“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
这一天，正值清明时节，天空仿佛破了个洞，比针还细的小雨淅沥淅沥地下个不停。湿透了的建康城又迎来一队大和商人，十来个人马左右的队伍走得歪歪斜斜，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破破烂烂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那身打扮与乞丐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他们沿着御道走了很久，走得十分缓慢，终于在一家颇具和风风格的建筑前停下，只见门口的牌匾上用楷书写着“大和会馆”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串异于汉字的符号。
领头的男人抬起头，空洞的双眼就像一个摆设，他回头朝自己的同伴嘀咕几句，十多个人一字排开走了进去。
夜幕降临，零星的路人焦急地往回赶。夜晚，尤其接近子时，最好不要待在外面，建康城里一直有流传着这样的话。
“会有吃人的鬼怪。啊哦！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子。”每个还亮着灯的屋子里，几乎所有的母亲都在用类似的故事吓唬那些不睡觉的顽童。
“梆！梆！梆！”打更人有节奏地敲打着手里的物件，冗长而缓慢的声音宣告着一天当中太阳离地面最遥远距离时辰的到来。
“滴答，滴答”，不知从哪儿传出滴水的声音，打更人循声望去，吓得把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红衣女人出现在御道正中央，身后是一道长长的被水渍浸湿的印迹。
女人从打更人身边滑过，是的，确确实实是滑过去的。
“没有脚步声，就那样滑了过去。”后来，打更人在描述自己那晚的经历时如是说。当然，他每次的讲述都略有不同，每次都会在前次基础上添加一些新元素，这样每次都可以有免费的酒喝，因为总有人愿意听打更人不厌其烦地讲述那晚的故事。
那晚，大和会馆的一间客房血流成河。
就在那天早些时候那队大和商人下榻的房间里，十几个男人挤在榻榻米上席地而睡。
“梆，梆，梆”，子时刚过，其中一个男人起身往茅房走去，看来是来了内急。
许久，不见回来。
可能是晚上喝了太多水，又一个男人起身准备前往茅房。
正要拉开客房的门，那人停住了脚步，本来睡眼惺忪的他一个激灵，瞪大了双眼，眼看着黑红色的血迹从门底淌了进来。
男人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颤抖着双手，费了好大劲才将门拉开。只见自己的同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脖子上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伤疤，鲜血像喷泉一样不断涌出，血水顺着身子流到地上。
“啊！“男人大叫一声，惊醒了屋里的其他人。
就在所有人挤到门口的时候，无头男尸抖了一下，身躯和四肢瞬间断裂，全都跌落到地上。
只有一个人一直沉默不语，这帮商人的头领紧紧握住手里的长刀，看着眼前的惨景，警觉地环顾四周。
“滴答，滴答”，水滴声又一次响起，有黑影滑进了房间。“哗”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有人试着去推门，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房间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体飞溅的到处都是，大和商人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中，一时间，整个屋子血流成河。
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商人们的头领站在屋子中央，用衣角擦拭着自己的长刀，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3.
距离建康城六百多里的海盐县毗邻东海。这日清晨，几个小儿正在海边玩耍，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们惊出一身冷汗，抬头望去，不远处凭空冒出了一座小山。
小儿们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头长得很像大鱼的巨兽。它的身子有十丈长，侧躺在海滩上，足足有五层宝塔那么高，光是眼睛就跟一头黄牛一样大小。
小儿们吓得赶紧跑回家，很快，整个海盐县都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也惊动了官府，海盐县县令章林带着随从亲自前往海滩一探究竟。
“出现如此巨兽，该如何是好？”这章林生得圆脸小眼睛，五官像是全挤在了一块，找不见脖子在哪儿，活脱脱一个刚出锅的大汤圆。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直哆嗦。
“大人，是否要上报朝廷？”章林身旁的随从小声问道。
“要是福瑞还好，只怕......”章林犹豫半天，愣是把“凶兆”二字咽了回去。
“大人，听说京师的干常侍精通神鬼志怪之事，或许可以......”那随从小声提醒道。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章林使劲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差点跳起来，大叫道，“你等先封锁消息，别走漏了半点风声，我这就去趟京师。”
章林来不及更换便服，赶紧招呼手下准备马车，火速朝建康城的方向驶去。
4.
建康城西郊一座并不起眼的宅子里，海盐县县令章林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个清瘦的男子面前，将自己之前在海边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斜卧在榻上的男子用手拂着自己的下巴，看上去听得十分认真。
“干大人，不知这巨兽为何物？”章林焦急地问道，才一天时间，他的嘴唇上长满了水泡。
干令升扬了扬嘴角，笑而不语。
“大人，您可要给下官指条明路啊。”章林的语气更加焦急了。
“这个还是眼见为实的好。”干令升笑眯眯地看着客人。
“那敢情好，马车就在外面，还请大人和我一同前去。”章林长吁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不急不急，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会到。”像是恶作剧一般，干令升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这......”刚刚才有些放松的章林又着急起来。
“不相信我？”干令升眉尖一挑，用捉弄人的语气反问道。
“那可不敢，只是怕......”章林支支吾吾地说。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明早我定会准时到。提前帮我准备一个木桶就行，记得里面盛满海水。”干令升叮嘱了几句。
“那谢过大人。”章林耷拉着圆圆的大脑袋走了出去，显然他对干令升的承诺半信半疑。
5.
大和会馆，幽幽的冷风轻轻地摇晃着门窗，“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人瘆得慌。
手持长刀的男人身旁，散落着十几个同伴的残肢断臂。
“滴嗒，滴嗒”，男人感到有液体滴到了自己脖子上，他知道有东西正在身后。男人紧握长刀，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狠狠劈了上去。
一只纤细的手稳稳接住了锋利的刀刃，奇怪的是，苍白的手指并没有被长刀划破，一张浮肿蜡黄的女人脸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男人和女人就那样僵持着。
男人用并不娴熟的汉语喊道：“我的，与你，何怨念？”
“哈哈！”女人大笑一声，松开长刀，闪到一边。她顺势解开自己的红色衣衫，露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遍体鳞伤的身躯上有些化脓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男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失声大叫：“你的，鲸鱼？”
女人没有说话，将衣衫和上。
男人看了一眼自己同伴的尸体，举起长刀，大叫着“八嘎！”，又一次砍向女人。
这一次女人没有伸手阻挡，而是变幻成一股殷红的血流，从男人张开的嘴里钻了进去。顿时，男人全身鼓起，变成了球形，只听“轰”的一声，男人炸成了碎片，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殷红的血流回落到地上，又恢复成红衣女人的样子。
“人！杀！人！杀！”女人翻来覆去叫嚷着几个单字，朝门口冲去。
就在这时，门“哗”地一声被拉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女人面前。
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女人想都没想便扑了上去。
男子并未躲开，而是将手指放在嘴边，默念几句。一道黄色的符咒从他袖口飞出，直贴女人的脑门，女人摔落在地，动弹不得。
“你是谁？”女人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在下干令升。”男子回答得很客气。
“为何要挡我？”女人的脸变得十分狰狞，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愤怒，或许二者皆有。
“算上那些被淹死的人，猎杀你的人都已经死了吧？”干令升冷冷地问。
“对！”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这还不够吗？”干令升的语气变得更加冷漠了。
“够吗？”女人冷笑一声，“我要杀光所有人，人类是最邪恶的生灵，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但你现在却连这个房间也走不出去。”黑暗中，仿佛看到干令升俏皮地笑了笑。
“哈哈，有本事你就灭了我，否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女人恐吓道。
“我灭不了你。所谓念，唯有你自己可以消解。”干令升摊开手，耸了耸肩膀。
“那你来做什么？”女人有些疑惑。
“我来是想和你谈个条件。”干令升试探性地问。
“你说。”女人稍微来了点兴趣。
“那我就直说啦，你的孩子，它还有得救。”干令升盯着女人的双眸，明亮的褐色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心灵。
“胡扯，我的孩子和我都已经死了。”女人激动地摇着头。
“话虽如此，但你的躯体还在用本能延续着你孩子的生命。”干令升继续说道，眼睛一直没有从女人的双眸上挪开。
“此话当真？”女人惊喜地问，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当然。不过明早太阳升起之前，你若不返回自己的躯体，就一切都来不及了。”干令升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等待女人的决定。
“你说吧，有什么条件？”沉默了良久，女人回应道。
“哈哈，”干令升笑了笑，“条件之前已经说了，就是要你回到大海。”
“好。”女人点了点头。
6.
干令升和红衣女人来到东海海滨，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海盐县县令章林一行人已恭候多时。
看到干令升出现，章林大喜过望，赶忙上前相迎：“大人，盛满海水的木桶已备好。”
干令升接过木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干令升和女人停在巨兽跟前，他将手指贴在自己嘴唇上，默念起来。只见一条鱼仔一样的小兽从巨兽肚子里飞出，绕着女人飞舞一圈后，飞进了干令升身旁的木桶里。
“没骗你吧？”干令升提起木桶交给女人。
女人双手颤抖着接过木桶，小兽从桶里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好奇地望着女人。
一滴泪水从女人脸上滑落到小兽头顶，小兽抖了抖身子，发出欢快的叫声。女人擦拭了一下眼角，微笑着将木桶放在地上。她转身朝干令升点了点头，化作一股清澈的水流，顺着巨兽脑袋上的大洞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章林急匆匆地跑过来：“大人，这巨兽还在这里啊。”
“莫慌。”干令升指了指前方。
只见巨兽悬浮在空中，朝大海的方向缓缓飘去。可能是因为海雾的缘故，据几十年后闲赋在家的章林给后人讲，当时他分明看见巨兽的眼睛睁开了一下。
看着一点点沉入大海的巨兽，章林心事重重地问：“大人，不知下官该如何对外解释？”
“有村民接触过巨兽吗？”干令升双手抱肩，看来已经想好了说辞。
“没有，从昨天起这里就被封锁了。之前的目击者也无人敢走得太靠巨兽跟前。”
“就说是昨日海雾生成的幻象，浓雾散去，什么都没有了。”干令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好的，好的，多谢大人，请快快前往府上歇息。”章林眉开眼笑地招呼道，那模样更像一个圆鼓鼓的汤圆了。
“不必了，都说了是幻象，所以我什么也没做呀。”干令升又一次露出孩童般俏皮的笑容。
“这......”章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干令升笑呵呵地拎着木桶向西走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章林呆若木鸡地站在潮湿微热的海风中。
清晨的东海，前夜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海水独有的咸腥味浓烈的令人作呕，大概只有常年漂泊在外的水手才会在时隔多年后，偶尔怀念起这种潮潮湿湿的味道。
阴冷的天空绵延到大海尽头，仿佛与那灰白色的海平面融为一体。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海雾中露出模糊的轮廓，由远而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顷刻间，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海雾就被撕得粉碎，一艘巨大的海船昂首出现在大海之上，雕刻着骷髅标记的船头如山丘般耸立，足足有五层宝塔那么高。
海船底层，一百多号光着膀子、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在全力划动手中的船桨，嘴里吆喝着整齐划一的号子。船面上，站着几十个留着奇怪发型的男人，身上的穿着不仅与汉人截然不同，就是与那五胡之人也完全不一样。
大海中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躲避海船的追赶，显然那东西的速度要比海船快一些。全速前进的海船前面，翻腾的浪花急促地变换着方向。
船上的人粗鲁地叫嚷着，强劲的风浪下，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十几个胳膊上纹着诡异图案的彪形大汉手持鱼叉扔向大海，冰凉黑冷的海水顿时殷红一片。
随着一声惊雷般的悲鸣，和海船一样大小的庞然巨兽在大海中翻滚着身子，伤痕累累的背上插满了寒光闪闪的鱼叉。
船上的人凶光毕露，紧紧盯着受伤的巨兽，眼神里透露出刺骨的寒意。头领模样的男人站在船头发号施令，整艘海船就像一件训练有序的杀戮武器，紧追不舍地驱逐着逃亡的巨兽。
尽管巨兽拼了命的奔逃，但受伤的身躯显然拖累了前行的速度，巨兽浮出海面的周期越来越短，速度也越来越慢。眼看海船与体能透支的巨兽之间距离越来越近，突然东海变得惊涛骇浪起来，海船前方竖起一排波涛汹涌的巨浪，将海船与巨兽分隔开来。
杀红了眼的海船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迎着海浪全速冲了上去，第一个浪头瞬间被征服了，船上的人发出得意而放荡的笑声。筋疲力尽的巨兽停止了游动，庞大的身躯不停地颤栗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领头的男人举起一把长刀，那刀的模样也与中土九州常见的大不相同。凶神恶煞的男人狠狠地挥舞长刀，指向巨兽停滞的方向，海船像恐怖的野兽一样扑向自己的猎物。
就在此时，又一波巨浪来袭，船上的人毫无防备，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船身便被巨浪掀翻。接连不断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很快，五层宝塔高的海船被撞击得支离破碎，船上的人全部掉进了大海。他们高声呼救，竭力想抓住一块木板逃生，但在咆哮的大海中，一切挣扎是苍白无力的，很快，落水者便被巨浪吞噬了。
稍微得以喘息的巨兽恢复了几分生气，拖着巨大的身躯，顺着海浪的余波，蹒跚向前游去。
2.
对于建康城这样一座每天都汇集了若干来自世界各地商人的国际化大都市来说，出现几个外国人并不稀奇。这其中，大和商旅的数量极其庞大，他们来自汪洋中的东瀛列岛，与汉人交往已久。在《后汉书》中就有如下记载：“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
这一天，正值清明时节，天空仿佛破了个洞，比针还细的小雨淅沥淅沥地下个不停。湿透了的建康城又迎来一队大和商人，十来个人马左右的队伍走得歪歪斜斜，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破破烂烂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那身打扮与乞丐没什么两样，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他们沿着御道走了很久，走得十分缓慢，终于在一家颇具和风风格的建筑前停下，只见门口的牌匾上用楷书写着“大和会馆”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串异于汉字的符号。
领头的男人抬起头，空洞的双眼就像一个摆设，他回头朝自己的同伴嘀咕几句，十多个人一字排开走了进去。
夜幕降临，零星的路人焦急地往回赶。夜晚，尤其接近子时，最好不要待在外面，建康城里一直有流传着这样的话。
“会有吃人的鬼怪。啊哦！专吃不听话的小孩子。”每个还亮着灯的屋子里，几乎所有的母亲都在用类似的故事吓唬那些不睡觉的顽童。
“梆！梆！梆！”打更人有节奏地敲打着手里的物件，冗长而缓慢的声音宣告着一天当中太阳离地面最遥远距离时辰的到来。
“滴答，滴答”，不知从哪儿传出滴水的声音，打更人循声望去，吓得把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红衣女人出现在御道正中央，身后是一道长长的被水渍浸湿的印迹。
女人从打更人身边滑过，是的，确确实实是滑过去的。
“没有脚步声，就那样滑了过去。”后来，打更人在描述自己那晚的经历时如是说。当然，他每次的讲述都略有不同，每次都会在前次基础上添加一些新元素，这样每次都可以有免费的酒喝，因为总有人愿意听打更人不厌其烦地讲述那晚的故事。
那晚，大和会馆的一间客房血流成河。
就在那天早些时候那队大和商人下榻的房间里，十几个男人挤在榻榻米上席地而睡。
“梆，梆，梆”，子时刚过，其中一个男人起身往茅房走去，看来是来了内急。
许久，不见回来。
可能是晚上喝了太多水，又一个男人起身准备前往茅房。
正要拉开客房的门，那人停住了脚步，本来睡眼惺忪的他一个激灵，瞪大了双眼，眼看着黑红色的血迹从门底淌了进来。
男人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颤抖着双手，费了好大劲才将门拉开。只见自己的同伴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脖子上只留下一个碗口大的伤疤，鲜血像喷泉一样不断涌出，血水顺着身子流到地上。
“啊！“男人大叫一声，惊醒了屋里的其他人。
就在所有人挤到门口的时候，无头男尸抖了一下，身躯和四肢瞬间断裂，全都跌落到地上。
只有一个人一直沉默不语，这帮商人的头领紧紧握住手里的长刀，看着眼前的惨景，警觉地环顾四周。
“滴答，滴答”，水滴声又一次响起，有黑影滑进了房间。“哗”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有人试着去推门，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房间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体飞溅的到处都是，大和商人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中，一时间，整个屋子血流成河。
最后只剩下一个人，商人们的头领站在屋子中央，用衣角擦拭着自己的长刀，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3.
距离建康城六百多里的海盐县毗邻东海。这日清晨，几个小儿正在海边玩耍，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们惊出一身冷汗，抬头望去，不远处凭空冒出了一座小山。
小儿们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头长得很像大鱼的巨兽。它的身子有十丈长，侧躺在海滩上，足足有五层宝塔那么高，光是眼睛就跟一头黄牛一样大小。
小儿们吓得赶紧跑回家，很快，整个海盐县都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也惊动了官府，海盐县县令章林带着随从亲自前往海滩一探究竟。
“出现如此巨兽，该如何是好？”这章林生得圆脸小眼睛，五官像是全挤在了一块，找不见脖子在哪儿，活脱脱一个刚出锅的大汤圆。他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直哆嗦。
“大人，是否要上报朝廷？”章林身旁的随从小声问道。
“要是福瑞还好，只怕......”章林犹豫半天，愣是把“凶兆”二字咽了回去。
“大人，听说京师的干常侍精通神鬼志怪之事，或许可以......”那随从小声提醒道。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章林使劲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差点跳起来，大叫道，“你等先封锁消息，别走漏了半点风声，我这就去趟京师。”
章林来不及更换便服，赶紧招呼手下准备马车，火速朝建康城的方向驶去。
4.
建康城西郊一座并不起眼的宅子里，海盐县县令章林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个清瘦的男子面前，将自己之前在海边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斜卧在榻上的男子用手拂着自己的下巴，看上去听得十分认真。
“干大人，不知这巨兽为何物？”章林焦急地问道，才一天时间，他的嘴唇上长满了水泡。
干令升扬了扬嘴角，笑而不语。
“大人，您可要给下官指条明路啊。”章林的语气更加焦急了。
“这个还是眼见为实的好。”干令升笑眯眯地看着客人。
“那敢情好，马车就在外面，还请大人和我一同前去。”章林长吁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不急不急，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会到。”像是恶作剧一般，干令升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这......”刚刚才有些放松的章林又着急起来。
“不相信我？”干令升眉尖一挑，用捉弄人的语气反问道。
“那可不敢，只是怕......”章林支支吾吾地说。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明早我定会准时到。提前帮我准备一个木桶就行，记得里面盛满海水。”干令升叮嘱了几句。
“那谢过大人。”章林耷拉着圆圆的大脑袋走了出去，显然他对干令升的承诺半信半疑。
5.
大和会馆，幽幽的冷风轻轻地摇晃着门窗，“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人瘆得慌。
手持长刀的男人身旁，散落着十几个同伴的残肢断臂。
“滴嗒，滴嗒”，男人感到有液体滴到了自己脖子上，他知道有东西正在身后。男人紧握长刀，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狠狠劈了上去。
一只纤细的手稳稳接住了锋利的刀刃，奇怪的是，苍白的手指并没有被长刀划破，一张浮肿蜡黄的女人脸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男人和女人就那样僵持着。
男人用并不娴熟的汉语喊道：“我的，与你，何怨念？”
“哈哈！”女人大笑一声，松开长刀，闪到一边。她顺势解开自己的红色衣衫，露出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遍体鳞伤的身躯上有些化脓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男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失声大叫：“你的，鲸鱼？”
女人没有说话，将衣衫和上。
男人看了一眼自己同伴的尸体，举起长刀，大叫着“八嘎！”，又一次砍向女人。
这一次女人没有伸手阻挡，而是变幻成一股殷红的血流，从男人张开的嘴里钻了进去。顿时，男人全身鼓起，变成了球形，只听“轰”的一声，男人炸成了碎片，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殷红的血流回落到地上，又恢复成红衣女人的样子。
“人！杀！人！杀！”女人翻来覆去叫嚷着几个单字，朝门口冲去。
就在这时，门“哗”地一声被拉开，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男子出现在女人面前。
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女人想都没想便扑了上去。
男子并未躲开，而是将手指放在嘴边，默念几句。一道黄色的符咒从他袖口飞出，直贴女人的脑门，女人摔落在地，动弹不得。
“你是谁？”女人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子。
“在下干令升。”男子回答得很客气。
“为何要挡我？”女人的脸变得十分狰狞，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愤怒，或许二者皆有。
“算上那些被淹死的人，猎杀你的人都已经死了吧？”干令升冷冷地问。
“对！”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这还不够吗？”干令升的语气变得更加冷漠了。
“够吗？”女人冷笑一声，“我要杀光所有人，人类是最邪恶的生灵，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但你现在却连这个房间也走不出去。”黑暗中，仿佛看到干令升俏皮地笑了笑。
“哈哈，有本事你就灭了我，否则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女人恐吓道。
“我灭不了你。所谓念，唯有你自己可以消解。”干令升摊开手，耸了耸肩膀。
“那你来做什么？”女人有些疑惑。
“我来是想和你谈个条件。”干令升试探性地问。
“你说。”女人稍微来了点兴趣。
“那我就直说啦，你的孩子，它还有得救。”干令升盯着女人的双眸，明亮的褐色眼睛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的心灵。
“胡扯，我的孩子和我都已经死了。”女人激动地摇着头。
“话虽如此，但你的躯体还在用本能延续着你孩子的生命。”干令升继续说道，眼睛一直没有从女人的双眸上挪开。
“此话当真？”女人惊喜地问，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当然。不过明早太阳升起之前，你若不返回自己的躯体，就一切都来不及了。”干令升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等待女人的决定。
“你说吧，有什么条件？”沉默了良久，女人回应道。
“哈哈，”干令升笑了笑，“条件之前已经说了，就是要你回到大海。”
“好。”女人点了点头。
6.
干令升和红衣女人来到东海海滨，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海盐县县令章林一行人已恭候多时。
看到干令升出现，章林大喜过望，赶忙上前相迎：“大人，盛满海水的木桶已备好。”
干令升接过木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干令升和女人停在巨兽跟前，他将手指贴在自己嘴唇上，默念起来。只见一条鱼仔一样的小兽从巨兽肚子里飞出，绕着女人飞舞一圈后，飞进了干令升身旁的木桶里。
“没骗你吧？”干令升提起木桶交给女人。
女人双手颤抖着接过木桶，小兽从桶里探出圆溜溜的小脑袋好奇地望着女人。
一滴泪水从女人脸上滑落到小兽头顶，小兽抖了抖身子，发出欢快的叫声。女人擦拭了一下眼角，微笑着将木桶放在地上。她转身朝干令升点了点头，化作一股清澈的水流，顺着巨兽脑袋上的大洞钻了进去。
过了一会，章林急匆匆地跑过来：“大人，这巨兽还在这里啊。”
“莫慌。”干令升指了指前方。
只见巨兽悬浮在空中，朝大海的方向缓缓飘去。可能是因为海雾的缘故，据几十年后闲赋在家的章林给后人讲，当时他分明看见巨兽的眼睛睁开了一下。
看着一点点沉入大海的巨兽，章林心事重重地问：“大人，不知下官该如何对外解释？”
“有村民接触过巨兽吗？”干令升双手抱肩，看来已经想好了说辞。
“没有，从昨天起这里就被封锁了。之前的目击者也无人敢走得太靠巨兽跟前。”
“就说是昨日海雾生成的幻象，浓雾散去，什么都没有了。”干令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好的，好的，多谢大人，请快快前往府上歇息。”章林眉开眼笑地招呼道，那模样更像一个圆鼓鼓的汤圆了。
“不必了，都说了是幻象，所以我什么也没做呀。”干令升又一次露出孩童般俏皮的笑容。
“这......”章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干令升笑呵呵地拎着木桶向西走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章林呆若木鸡地站在潮湿微热的海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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