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
是当数学家还是当小说家,这是困扰我很久的一个问题。
——序
1
老蔡今年四十岁,住在组织的单元房里,是个小说数学家。老蔡就是我,不过我今年只有三十九岁,住在同一栋单元房里,是个代码批评家。
我们俩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住在对门,年轻的时候一起喝过酒,关系好得可以借内裤穿,这几年关系就淡了一点,现在借和还内裤的时候会把内裤先洗一洗。
老蔡是数学家,因为他的发型是数学家,你一个月不洗头就是他那种发型。这说明当数学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在他的房子里呆一个月就可以了。我发狠心要当数学家的时候曾经去他房子里住过,但是住到第二十九天,我在用他的微波炉煮鸡蛋的时候,鸡蛋像原子弹一样在微波炉里爆炸,蛋壳击穿了炉子扎到发霉的墙壁里,射穿了充气沙发,让整个沙发都从三维跌落到了二维,变成了地上的一团破布,还有片流蛋壳轰烂了他的鱼缸,把里面唯一的一条鱼苗钉死在了钢化玻璃壁上。我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他的房间,感觉当一个数学家真是他妈的太难了。
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鸡蛋壳这么硬究竟是那个鸡蛋放了太久变成了化石,还是鸡蛋壳分子之间本来就是用强作用力维持的。孔子说,四十不惑,我还没到四十岁,所以我是应该不懂的。
所以数学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起码我当不了,用微波炉煮鸡蛋的人都当不了,弄不懂鸡蛋壳分子之间是不是强作用力的人也当不了。老蔡当得了数学家,可他一点都不喜欢当数学家,他前半辈子都在证明四色猜想,把房间都涂成了只有四种颜色,黑白灰和霉色,到最后,不止是房间,连衣服、用具,包括他的人都只有四种颜色。他的头发是灰的,脸色是白的,手是黑的,内裤和袜子是霉的,他证明了生活里的一切都是可以用四色来遍染的,但这些一切都是有穷的,他没法在纸上证明无穷。
我想当数学家的原因,是因为组织对数学家有优待,每个月定期发很多免费的草稿纸和生鸡蛋。草稿纸柔软得像奶油,擦屁股正合适,还很吸水,擦桌子也很不错,这说明组织很关心数学家的生活,一纸多用毫不浪费。生鸡蛋不煮的话,可以防身,还可以用来砸核桃,数学家特别需要补脑,这点组织也是知道的。但我当不了数学家,我看生活里有百八十中颜色,不知道证明了四色猜想有什么意义,难道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变成黑白灰霉的色盲?
老蔡说我这是bullshit,四色猜想跟色盲有什么关系。我问他你现在还认识绿色吗,他想了半天说不出来,我刚要嘲笑他,他说是RGB值0:255:0那个吗,我他妈真是气死了,没好气的说是你帽子的颜色,他嘿嘿一笑,说你这个色盲,我帽子是灰色的。
他喝多的时候,老是念叨说他其实不想当数学家,想当小说家,但没办法,他不是小说家,而且他要养家糊口,需要每个月的草稿纸和生鸡蛋。我说,你这是本末倒置,你不当数学家,就不需要草稿纸和生鸡蛋,不信你把下个月的草稿纸和生鸡蛋给我试试。他说,那不行,没有草稿纸写他就心里发慌,而且当小说家也要草稿纸。我说,你这是bullshit,当小说家只要bullshit就可以了,不需要草稿纸,所以你现在已经是小说家了。他说,你才是bullshit,当小说家要把bullshit写到草稿纸上才是小说家,他又叹了口气,说他这辈子估计当不了小说家了,我问为啥,他说,因为他脑袋是实的。
当时他喝多了大舌头,我听成脑袋是屎的,以为他突然开了窍,跟苏格拉底一样,学会了认识他自己。
后来老蔡出了事,我才知道,他是个骗子。
2
老蔡出事的那天,就是他证明出四色猜想的那天,我在他的房间里用微波炉煮鸡蛋。
他趴在桌子上写着量着画着,糟蹋那些草稿纸,我看着心疼,索性就倒在他的充气沙发上。那张充气沙发一块黑一块白的,就像泼墨的山水。我问过他为什么不买黑色的或者白色的沙发,他说沙发又不是数学,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东西。我说有啊,你的脸就是白的,手就是黑的。他生气了。我又说,现在你的脸是红的了,果然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东西。他就又不生气了。我没敢说他的脸又白了,我怕这样下去会变成死循环,我和他这两个代码块就会死锁。
反正,那天是个下午,没有下雨,他突然开始大笑,发出那种啧啧的跟叹气一样的笑声。我在黑白沙发上睡着了,听到这个声音,就因为老蔡的狗在咬我的裤脚,连忙蹬腿。一蹬腿,拖鞋就飞了出去,撞到了正晃得厉害的微波炉,微波炉“碰”的一声就炸了。
那就是那天微波炉爆炸的原因,我没有告诉老蔡,因为我觉得我有愧于他,但我觉得他也有原因,如果他不笑,我就不会以为有狗在咬我的裤脚,如果他没证出四色猜想,他就不会笑,所以其实罪魁祸首是四色猜想。而且当时房间里,流蛋壳横飞,我也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片蛋壳到在了老蔡的头上,他连叫都没叫就晕了过去,还是我把他背到医院的。
但我的现在要把这件事写出来,因为我觉得我也是有点责任的,希望他看到了可以原谅我,不过我估计他是看不到的。
老蔡是个光棍,数学家当然是个光棍,所以他住院的时候,都是我在照顾他。
他的脑袋被包成了白粽子,虽然没有外伤,但医生给了我一张他脑袋的X光片,黑乎乎的。我问这是什么意思,医生说,他脑袋是空的。
等老蔡醒了的时候,我瞪着他,眼睛像鸡蛋一样大。他说,你瞪着我干嘛,我想回去了。我说,你这个骗子。他说,我骗你什么了。我说,你的脑袋不是屎的。他怒了,你他妈的脑袋才是屎的。
我给他看了他脑袋的X光片,白色的骨架包裹着中间的黑洞,他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我瞪着眼睛看着他瞪着的眼睛,同情心开始泛滥。我说,老蔡啊,你也别太沮丧。他说,我沮丧个蛋啊,这图什么意思。我说,医生说你脑袋是空的,我又怕他太难过,就接着补充一下,可能是脑子被鸡蛋壳撞碎了。他说,那我现在是没脑子了。我说,可能吧。他一拍床板,这他妈的太好了,我可以当小说家了。
老蔡出院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小说家。他在前面兴高采烈,我在他后面愁眉苦脸。他高兴当然是因为他终于当了小说家,当了小说家以后,他就可以发表他的bullshit。我不高兴,因为我不是小说家,而且也不能发表bullshit,最重要的是我也说不出bullshit,因为只有脑袋是空的人才会说bullshit。
老蔡现在没有脑子,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四色猜想,他也忘记自己证明过四色猜想。我曾经试图帮他想起来,但在住院的时候,没有人喂狗,写满证明的草稿纸已经被他的狗吃光了,现在在狗的肚子里,说不定有些已经变成了狗屎。我相信这只狗就算消化了这些草稿纸,也不会证明四色猜想。
但老蔡现在很高兴,他开始在纸上写一些bullshit,这些bullshit,可能就会成组织外的全部小说家集体认同的某些规矩,顺便成为我生活里的某些规矩,比如国内的生活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活,27岁以前结婚要被吊死,一定不要当小说家,老婆千万不能是老师。这些规矩很多,涉及到方方面面,有的很长有的很短,但只有它们都是bullshit这点一直没变。
我看到老蔡开始在房间里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整个房间变成了什锦炒饭,我一进去就感觉肚子饿,这就是脑袋空空的老蔡,还不如那个一肚子草稿纸的狗懂四色猜想,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现在知道了要怎么成为小说家,一个是要到四十岁,就像最早的小说家孔子在他的bullshit里面写的,四十不惑,另外一个是放空自己的脑袋。我今年三十九岁,第一个条件就不符合,我脑袋也不是空的,里面还有脑子,我既不能也不想成为小说家。为了不符合第一个条件,我决定长生不老,为了不符合第二个条件,我决定把脑子弄成实的。
3
就因为我炸了老蔡的房间,还害他住了院,更重要的是,他变成了小说家,所以我们的关系就变得没有那么好了。向他借的内裤时,总可以摸到内裤那刚洗过然后被太阳晒干的僵硬感,借他内裤时,也可以总忍不住觉得应该先洗一下比较礼貌。
该说说我了,我不是小说家,想成为数学家,但我其实是代码批评家。
这里的代码不是python不是java更不是c,它是个符号,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代号,通俗的说,它是一个名字,我老婆的名字。
我其实希望她叫个别的名字,比如叫电影,那我就是电影批评家,或者叫文学,那我就是文学批评家,或者干脆姓名缺省,那我就是批评家,这样听起来要牛逼许多。但还好她不叫狗屎,不然我就是狗屎批评家,别人会以为我有毛病,也不叫小说,如果我小说批评家,那我会被组织关起来。小说家可以批评所有人,但是不能被批评,因为他们说的都是bullshit,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会当真,你不能跟一群满口bullshit的人计较,因为你不可能说得过bullshit。
代码是个不错的女人,她每天勤奋的工作上班,下班还做好全部的饭和家务。她长得不漂亮,三五大粗的,比我还高,我没办法敲到她的头,所以我不能敲代码,她力气比我大得多,我也打不过她,所以也不能打代码,我只能做的,就是找东西每天批评她。还好她很谦虚,最容易接受批评,这也是我跟她结婚的原因。
我今年三十九岁,除了批评代码和救了老蔡这个小说家(说起来我就后悔),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想怎么成为数学家。我每天住在组织的房间里,用组织提供的东西,遛老蔡的狗,跟老蔡聊天打屁,然后吃代码做的饭,挑几个饭的毛病批评代码,最好是把她骂哭,这样我们都很开心,就可以安心地入睡。
就这么过了二十几年,直到老蔡出了事,我才明白变成数学家需要脑袋是实的,不然就会变成小说家。我跟代码商量了一下,就开始喝泡的水泥和练倒立走路,让水泥在脑子里凝固。一开始还好,后来代码说我这样不行,每天我倒立着跟她讲话,隔得太远,她声音都听不清,我说谁叫你长这么高,你不会蹲下来啊。于是,在我开始练倒立以后,代码也开始了她蹲着的生活。
老蔡看到我在练倒立,就问我干嘛,我说我要当数学家,他说傻子才当数学家。我不服气,就说你以前就是数学家,他说bullshit,他怎么会是数学家,他是小说家,以前的事他都忘了,我怎么bullshit他都不会信的。我气得半死,说他以前真的是数学家,他说,那他以前就是个傻子。我说,傻子的脑袋是空的吗,他嘲笑我,废话,傻子的脑袋当然是空的。我就糊涂了,他以前是数学家,他以前是傻子,傻子的脑袋是空的,所以数学家的脑袋是空的,那我为什么还要练倒立?
代码回家看到我不倒立了,就问怎么回事,我说我发现,数学家的脑子可能也是空的,她说,哦,那她去做饭了。但我看得出她挺开心的,毕竟蹲着做饭不太方便,她抱怨过很多次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开心还有别的事情。
那天我们做爱了,做爱的时候代码特别的兴奋,一点都不像她原来死气沉沉的样子。我让她小声点,一会老蔡又要敲墙了,她说,小声不了,太开心了。我就说,你开心什么,她说组织今天任命她当数学家。我一听就泄了气,她不满意地大喊起来,你怎么回事啊,我更不满意地喊回去,你凭什么当数学家啊。她连忙又变成女人的样子,说,你小声点,一会老蔡又要敲墙了。我真是气得半死,恨不得一掌劈开她的脑袋,看看她的脑袋里到底是空的还是实的,但我不能这么做,不然我会被组织枪毙,于是我抱着她的头,想掂量掂量她的头有多重,是不是实的。她看我抱着她,就变得泪眼汪汪,也伸手抱着我说,你好多年没这么温柔对我了,我没说话,还在揣摩她的头的重量。她看我不说话,又说,我当了数学家,我们日子就不用过得这么紧巴巴的,还可以吃鸡蛋,我迷糊了,我实在掂量不出她的脑袋是实的还是空的,但听到有鸡蛋吃,我又硬了起来。
完事以后,代码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真讨厌。我又奇怪了,她当了数学家,还在咬我的耳朵,我都没说讨厌她,她又在讨厌我什么。我还在想,她当了数学家我还能批评她吗?能批评数学家的只有小说家,那我岂不是变成小说家了。一想到我可能变成了小说家,我就不想说话了。
4
老蔡变成小说家以后,我们关系就更淡了,我实在受不了他每次见面都在那里bullshit他的bullshit。生活里少了遛老蔡的狗和跟老蔡聊天打屁,再加上我不再练倒立,就空了很多出来。代码现在是数学家了,虽然她每天依然勤奋地工作上班,下班以后依然做全部的饭和家务,但我不敢批评她了,我怕我控制不好程度,就越过数学批评家直接变成小说家。生活里不批评代码,就空了更多出来。
我脑袋没有被鸡蛋壳敲到,应该不是空的,但也不是实的,我还没四十岁,就知道自己要变成小说家。我感觉我已经死了,因为我的脑袋虽然不是空的,但我的生活是空的,一个生活是空的人,时间长了脑袋就会变成,这个时间可能是一年,到时候,三十九加一就四十岁,我就到了当小说家的年纪。
只有那些超过四十岁的人才是小说家。老蔡四十岁了,所以他可以说自己是小说家,我老板七十岁了,他是资深小说家,我曾祖父一百二十岁了,他是孔子,是文学巨匠。毫无疑问,老蔡,小说家,我老板,资深小说家,我的曾祖父,孔子,都是死的,特别是孔子,已经死了几千年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老蔡已经死了,在他证明出四色猜想的时候,作为数学家的他就死了,但我还是无比怀念那个只有四个颜色的老蔡。我也快要死了,唯一让我没有死的东西,就是时间,我才三十九岁,还没有四十不惑。
我的生命只剩一年的时间,但我并不悲伤,因为我还在想怎么成为数学家。代码跟我说,只要好好工作就会变成数学家,不要在想脑袋是不是空的这个问题了。如果是以前,我肯定要批评她头发长见识短,但她现在是数学家,我不敢批评她,而且我有点相信她,因为她说她就是这样才变成数学家。
我要去找一份工作了,我的前半生一事无成,除了批评代码,没有什么事情是我擅长的。但我依然要去工作,可能是帮懒惰的小说家送草稿纸和鸡蛋,也可能是给那些不会写字的小说家在纸上写下他们念的bullshit,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去干点什么,把这个空的生活塞满。
今年我三十九岁,明年我就四十岁,四十不惑,但三十九岁的我还是充满了疑惑,我明天要去工作了,这是我工作的第一天,希望大家祝我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