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想念你

写在前面：看洪常秀的电影分五步：1.听音乐；2.分结构；3.品对话；4.看演员；5.有无电影感。按着这几方面去看他的新片《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可以说均有新意，比上一部《你自己和你所有》要更讨喜一些。

音乐

除了洪常秀早期几部作品如《猪堕井的那天》那样怪异的音乐，导演的音乐风格还是较为一致。片头的音乐配上自己手写体的字幕是其作者电影风格的一部分。因为导演从小学习音乐（据说还曾与自己的钢琴老师约会），对古典乐有一定偏好，所以在他的作品中音乐是构成戏剧性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每次看电影前都会因为要听片头音乐而高兴不已，他的音乐或许早就脱离了电影成为另外一个独立表演的部分。

当然洪常秀的音乐也不让人失望，《江原道之力》还有几分电子乐的神秘和迷离，等到2004年《女人是男人的未来》开始，片头音乐变成了古典钢琴伴奏的带有几分欢快的进行曲。《剧场前》、《我们善熙》、《海边的女人》、《自由之丘》等等都变得越来越欢快，仿佛刚刚坠入初恋般的美好。

而《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则稍有不同，明显区别于上一部《你自己和你所有》的快节奏“激昂进行曲”。片头音乐刚一响起，就让人察觉到这似乎是一个悲伤故事的开始，的确，在这部电影中洪常秀开始抒情了，若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老铁，扎心了”。

第一章节中音乐出现得较为频繁，像小夜曲一般的片头音乐没有了钢琴的欢快伴奏，变成提琴悠扬绵长的尾音。当女主英熙（金敏喜饰）在过桥前跪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时，片头音乐再次响起，从这细腻的音乐中好像真能感受到绯闻缠身的女主的心境。第二章节里音乐出现的次数较少，主要在于对话和叙事，但在影片结尾，当英熙梦醒后独自漫步海滩渐行渐远，片头的音乐再次出现，这回真的有种伤心的体会。

音乐让《独自在夜晚的海边》成了洪常秀作品中不一样的一部，可能更有法式的浪漫与哀伤，像是侯麦电影中期待的落日前的那道绿光。

结构

洪常秀是玩结构的好手，在他的电影中不会好好地叙事。即便像《自由之丘》那样两个人一条线的简单故事，他也会将“书信”打乱变成非线性的回忆去叙事。《这时对那时错》更是从时间上做了文章，把电影变成两个章节，在“重复”中让观众发现影片结构。《你自己和你所有》则在人物上动手，让一个“失忆”的女子论述两个不同的自己。

新作《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同样分为两个章节去叙事，就像《生活的发现》（2002）里一样用简单的阿拉伯数字“1,2”来区分。在第一章节中讲述因为绯闻而出国散心的女演员英熙一边度假一边等待爱人的到来，也是因为这段爱上“有妇之夫”的不伦之恋使她陷入对自己和爱情的思考。她和她的朋友感叹这里的人能幸福地享受生活。

饭后，女主角和友人一同到海边散步并在海边画上她爱人的模样，并说她开始不在乎男人的外表了，她想念他。第二章节是英熙回到韩国江陵的日子，与旧友相聚，准备安顿下来重新开始。在海边她做了一个梦，梦醒来，她依然想念他。

如果仔细看两个一前一后不同时空的段落衔接是非常有趣的，两个章节可以是各自独立也可以是各自联系。在第一个章节结束后，字幕再次出现，片头音乐成为片尾曲。场灯渐渐亮起，金敏喜出现在空无一人的电影厅，她目光呆滞，拿起手中的咖啡，仿佛对刚才放映的电影若有所思，眼泛泪光。这就是第二章节巧妙的开场，与前一个章节形成“看与被看”的关系，可以说上一个章节是戏中戏，也可以说英熙在思考自己。这个暧昧的转场也像英熙这个角色一样如梦似幻。

对话

洪常秀的电影是“话唠电影”，没有耐心看固定镜头下两个演员不停对话的人恐怕接受不了（我觉得还好，毕竟还有推拉镜头）。也因此对话是他电影中重要的看点，《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既有让人尴尬症犯了的对话，也有让人感动的情话。

在咖啡馆英熙和俊熙的对话就让人哭笑不得，俊熙背着老板娘与英熙聊天，说到老板娘时称他们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不料被老板娘听到一顿冷嘲热讽。俊熙不得不自称头疼，英熙在一旁捂嘴偷笑，最后在老板娘的强硬压迫下俊熙又不得不摘完整筐豆子。

除此之外，饭局是洪常秀剧中人吐露台词的最好场景，当一桌人都已醉醺醺，英熙为沉默的饭局增添了乐趣。她斥责俊熙和老板娘没有被爱的资格并要求老板娘闭嘴，现场的尴尬。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沉默和女人间的火药味让人觉得尴尬又想笑。

“我出去抽一根烟”、“最近啤酒变好喝了”这两句是英熙反复提到的台词，也最令我感动。烟和酒作为愁苦的意象并没有靠表演呈现，而是靠着台词的反复让人体会到英熙的心情。

“为什么要拍那种电影？拍自己所爱的人干什么？难道想要解恨吗？”“解恨？也有可能，是有一点。”这句颇有些自嘲感觉的对话是英熙在梦中与导演再次相见后说的。由爱到恨、由后悔到自责，备受爱情折磨的导演重新掌机开始拍摄自己的一切。英熙说他变老了，这让我想到洪常秀前几年的暴瘦和突然生出的白发，或多或少与这也有关系。这时，导演读起了书中的一段，英熙接过书说道“我出去抽一根烟”，于是梦就醒了。

演员

洪常秀的演员阵容有着稳定的结构，基本不大变动，常和他合作的有郑在咏、文成根、权海骁、李善均、郑有美等，金敏喜和于佩尔也与他有过两次以上的合作。洪常秀的拍片效率极高，演员的表演也属于生活流，看似不需要什么表演的剧情却考验着演其对人物的拿捏。同时洪常秀电影的人物又极具典型性，具有很高的辨识度——男女尴尬的处境、男人在丢掉男性气质后的形象都让人印象深刻。

这次《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也是一样，依旧聚焦艺术家群体。主人公甚至可以说就是他自己生活的写照，是导演和演员以及剧组的故事。洪常秀解构完艺术家身份后开始解构自己。

洪常秀电影中的女演员大多炫目，就像《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英熙所说的“你的演员都很美，场记也很美，导演身边永远不缺美女。”文成根饰演的导演说：“我就是喜欢与漂亮的人一起做事。”洪常秀的演员阵容也是如此，夺得影后的金敏喜就不说了，前期合作的《我们善熙》里的郑有美；《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中的郑恩彩；以及《北村方向》中的宋宣美；《懂得又如何》里的高贤贞等等。独特气质的女演员，在洪常秀的电影中轮番出现，让影迷感到熟悉又亲切。这样的合作也让我想到了戈达尔，虽说二者电影里的漂亮不能等同，但戈达尔的女演员也是个个精致，并与他有着或多或少的情愫。

电影感

说起电影感，首先想到的是巴赞所讲的尊重现实的暧昧性和让·爱浦斯坦的镜头感。如果说洪常秀上一部作品《你自己和你所有》是演员和对白构成的都市爱情小品，那么这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则更像一部充满暧昧性的电影散文。

首先是现实的暧昧性。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为实现完整电影的神话，电影无限接近于现实。洪常秀就想在这部新作中探讨虚构与真实的暧昧关系。我们说纪实的手法让记录和剧情模糊，探讨所谓真实性；洪常秀则用剧情片的手法模糊了现实和真实的关系，利用自己已知的绯闻充当剧情。

于是现实生活变成了电影，电影无限接近于生活，戏梦人生，似真似幻。金敏喜一会演自己，一会演英熙，而导演始终以一种不在场的身份隐秘在影片的背后，梦里的导演可以说同样虚假，英熙真正思念的对象在海的那一边还是在摄影机的背后，是留给观众与电影的暧昧。

爱浦斯坦“镜头感”这一概念将电影视为智力的神秘化的机器。他认为电影所表现的现象世界不同于现实世界，因为电影的空间脱离了时间的凭据。洪尚秀这部新作让我们看到不同于表象世界的，无疑是那个出现在两段不同时空的戴着黑帽的黑衣男子。

在第一章节中他是一个“问时间的人”，总共出现三次：第一次问了时间；第二次被英熙和她的朋友躲开了；第三次是第一部分的结尾，他在海边抱走了英熙。第二章节他出现了一次，是在英熙的住处不停擦着玻璃，从演员们正常的对话中，我们可以肯定这个黑衣男子是现实中不可见的人物。

对于黑衣人的存在大概有两种解读，一种是象征时间。他的出现是导演有意模糊空间和时间的不同维度，从而让人注意到不真实的存在。而在英熙和友人于客厅聊天时，现实和虚假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让人有种超现实的感觉，也时刻提醒我们想起英熙的过去。

第二种对于黑衣男子的解读是“力量”的象征，是英熙多愁善感柔弱气质的一种现实平衡。在洪常秀的电影中一定有象征力量的男性角色，无论《夏夏夏》中以及很多部电影里“掰腕子”的场景，还是《在异国》中那个强壮的救生员，洪常秀对于男性的力量面总有精准的表现。影片中黑衣男子抱走英熙和一个劲地擦着玻璃，都是一种力量的象征，后者似乎还会让人联系到性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浮想联翩，是因为洪常秀之前作品都会有床戏桥段，再加上英熙在喝酒和友人聊天时打趣道外国男性部位的大小，故而让我产生微妙的联想。

关于黑衣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导演自己一定不会去说，一部电影留下些神秘才能更加暧昧更有电影感，或许是神来之笔或许是千古难题。这样的神来之笔在洪常秀之前的电影中十分罕见，这也是让我更喜欢这部作品的原因之一。

关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的片名，导演在一篇访谈中说是从华尔特·惠特曼的诗《On the Beach at Night Alone》得到的灵感，并认为想象夜色深沉的海边可以寻找到原本的自我。

虽然影片中没有表现夜晚的海边，但我凭自己的经验脑补了夜晚海边的画面。有一年在垦丁，我吃过夜宵突发奇想，想独自去海边散步，那是一片未曾开发的海滩，夜晚没有一点光亮，我站在岸边完全想象不到白天时海边的浪漫，那是我未曾见过的黑暗，它甚至要把我吸走，我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沙滩。我想在那样漆黑又深邃的海边，你曾想念的人一定是永生难忘的吧。

文 | 淞可 编|轻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