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那是一个夏秋交会的时候，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我独自在学校的阅览室里，阳光从大块的落地窗投射进来，寂静得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
趴在长桌上，昏昏欲睡。阅览室的门被打开了，“咯吱——”一声长响。
她走到我背后。
起身看她，长长的黑棕色卷发在她的胸和腰之前晃荡，逆着光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走吧。”她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嗯。”
“嗒嗒”
走廊回声很大，她走路习惯脚跟先着地，鞋跟砸在地砖上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被无限放大。
她很高，所以很少穿高跟鞋，她喜欢软底布鞋。
鞋子黑色长长的带子缠绕在细白的小腿上，很妩媚。
同样的，她有着一张很妩媚的脸，眼角上翘。虽然在看到的第一眼我觉得非常像一个男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看过她很多的照片。从三岁到高中。
“我们学校对面的坡上有家冷饮店，我喜欢那里的阑干。”局促不安已经不见了。
“唔……”
我不确定我的说话方式会不会激怒她，但是事实上我憋出任何一个音节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我甚至想不到其实可以说两句“我们去那里坐坐吧，我请你喝阑干”“哈哈，我大老远跑来快请我去喝一杯”。
想到了也不会敢说出口的。
在那时候，我觉得我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都在向她解释我有多么的紧张和不安。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那家冷饮店。她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两杯阑干。我对她没有问我喝什么感激涕零，这是我最讨厌回答的问题之一。
现在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搅动着面前塑料杯里的蓝色液体，冰块相互碰撞，发出“砰砰”的响声。
在这片静默里，我后悔来到这里了。
打电话给她，告诉我已经到湖南的时候，她压低声音说她在上课。
“你去阅览室等我吧，我一会儿就来。”
在长沙的车站发呆了很久，车站外全部是黑车。有很多人用长沙话大声揽客，但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
叹了口气，背起书包，走出车站。
不知道走了多久，总之路上怕中暑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我讨厌它的味道。
第一次喝是在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晚上肚子痛得不行，跑了趟厕所，回来依然痛。我打电话让父亲来接我去医院，奶奶就在一旁拿着一瓶藿香正气水不停劝说我喝。
这是奶奶，所以这么温柔。我那时边打电话边想。如果是我妈，她会揪着我的头发灌下去。
后来父亲来接我去医院，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晚风吹着很舒服。
等我差不多回忆完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这几年我的生活后，我终于看到了一台出租车。
在车里，司机听完我报的学校名后，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然后发车。
我也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还没来得及剪，脸上两块不自然的红——看上去像是逃难的。我本来就是来逃难的。
低头不去看镜子，不喜欢自己脸上充血的样子，很粗野很难看。我也不喜欢任何运动，小时候很喜欢游泳，现在已经转化为了喜欢洗澡。
我也不知道我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那似乎是在压抑着自己不去想一些别的东西。至于是什么，现在的我大概已经不想去记得了。
找阅览室花了很多时间，我根本不知道阅览室在哪里。所以只好硬着头皮问了清洁阿姨，清洁阿姨操着一口正宗的长沙话。我一直觉得南方的方言非常非常难懂，跟北方那种与普通话很类似的音完全不同。
所以我完全没有听懂清洁阿姨的长沙话。幸好她指了一座建筑物给我，建筑物上写着“黄兴图书馆”。
没错，现在她就在我对面。我设想了很多种的见面后的情况，都是一个前提——“我们在交往”。
可是我们分手了，就在我出发的前一晚，但是我还是跑过来了。
非常后悔。非常想就这么逃走，然后再走来时那些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原路回家。我这么想。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她开口。
“在这住一晚就回去吧……”尽管这是早就决定好了的事，但是我还是迟疑了一会才说出口。
“住哪？”
“宾馆。”
“一个人？”
“嗯。”
“去我那吧，我也是一个人。”
我沉默了，她当我默认了。
“走吧。”
“嗯。”
不知道刚刚是不是睡着了，总之我现在醒过来了。偌大的阅览室里安静得要命。她说会喜欢话少的人，说不定在现实里也是个很安静的人，喜欢拿一本《情人》坐在这个阅览室里。
明明跟我说过看不懂《情人》的。
我夸张地笑起来，一点也不怕阅览室太安静笑声太突兀。
我该走了。
走出阅览室的时候，学校下课了。刚刚还像太平间一样的走廊有了人声。
我想她也会穿着这种校服，会和一两个女生一起去厕所，会走过我刚刚走过的走廊。她或许会和我擦肩而过，却看不见我。
来的时候我挑了走得最慢的大巴车，似乎就是刻意为了拖延时间，走那些弯弯曲曲的盘山路，路很险。路旁摔碎的手机屏幕上布满了裂痕，所幸主板还没有坏，如果把我手指上的血垢和灰尘擦干净，摁在home键上打开锁屏的话，会是短信界面。
“学校对面的坡上有家饮料店，我喜欢那里的阑干。”
“我今天趴在阅览室睡着了，如果你会来学校看我，我们就在阅览室里见面吧。我特别喜欢阅览室，中午偶尔有人会趴在桌上午睡，其它时间都没有人，很安静。”
“我们不要再继续了吧。谢谢你。我恨你。”
我离开的时候七月正好过了一半，我们的感情也只过了一半。
我恨你的意思就是我爱你。我知道。
可是我为什么又把这篇情书拿出来一遍遍回忆，像收集橡皮擦一样把我对小明有过的爱情收集起来，这篇小说现在我看起来幼稚得烦人，但是，但是。
如果说爱情本来就是自慰式的幻觉，至少小明让我心潮澎湃地拥有过这段体验，对此我真心地感谢，它一度让我误以为，让我深深相信我是被爱着的，I am not alone。
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