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影节式的自由、睡眠与告别
二零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晚上临近十点,尼尔.麦考利(罗伯特.德尼罗)向文森特.汉纳(阿尔.帕西诺)伸出垂死的右手,胸口的弹孔是他最后的勋章。特写镜头中的文森特坚定握住枪下敌人的手,望向远方的双眼噙满泪水。 孤独的背景音乐适时响起,一瞬间,暴风雨式的无力与空虚席卷心头。电影院的黑暗遮盖了我含泪的沉默,也释放了我内心杂陈的百味。 “北影节,终于还是结束了啊。” 从《玩乐时间》拉开序幕,到《盗火线》完美收官。九家影院记录了我十七天的奔波往返。身为伪影迷,去年的北影节我仅仅观影四部。今年的北影节,我根本意识不到是从哪一刻,某股不知名的力量开始推着我往前走,并一发不可收拾,陪伴我看完了三十四场电影。 时间奢侈地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开来——除了电影,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只能矫情又俗气地说:这纯粹自由的十七天,像梦一场。

打鸡血的日常,在路上,以及奔跑 看电影。 这三个字冷不防成为每天活着的目标,找不到方向的迷茫和烦闷被大大稀释。我像是被打了一剂药效强劲的鸡血,情绪变得愈发饱满。更为重要的是,生活的关注点和行为模式忽然都改变了。 清晨睁开眼,我就开始在心里叨念观影日程。挤地铁时不再捧着一本书,而是一遍又一遍地浏览片单。比平时多花几倍的时间盯着手机,在微信、微博、豆瓣、格瓦拉等平台迅速切换,生怕错过任何一条宝贵的转票信息。临近下班,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默默盘算着如何才能顺利溜走,以便及时赶到遥远的小西天、五棵松或是百老汇。 生活被压缩得极为简单:如果不是在电影院,就是在去往电影院的路上。往往是一部电影刚刚散场,我就已经搭上赶往另一家影院的计程车了。遇到各式各样的司机,有的怕我误场而把车开得飞快,有的对我赶场看电影一脸冷漠,有的贴心地把我送到电影院门口,有的在凌晨半路劝我下车更换订单。这些零零碎碎的经历,也是北影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周末同样起个大早,夹杂着一身疲倦和抑制不住的兴奋,赶到中国电影资料馆看早场。若是提前一些时间到,我会坐在金凤成祥靠窗的位置上,大口嚼着太阳和面包,喝一杯热气扑面的咖啡或是奶茶,心情和岁月一般静好。 印象很深的,是有天晚上跟刚认识的朋友约好去看《肉与灵》。眼看就要开场,计程车却堵在了两个路口之外。我本能地喊了一声“下车”,迅即打开车门一路狂奔。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我奋力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四月的晚风扑在我的脸上,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实。我右手攥着电影票,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朝前跑,世界往后退,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久违的自由。 真的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去做一件事情了。

电影院里的睡眠,伪文艺,以及票根 我以前很少在电影院里睡着,尤其是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总觉得睡着了是对大师们的亵渎,也有愧于自封的“文艺青年”名号。 但这次北影节算是大大破戒了。观影战线拉得太长难免疲惫,尤其是遇到晚场,不管灵魂如何警觉,身体还是时不时坦诚地睡去。 譬如四月九日,我的日程最满的一天。从早上十点开始,我在资料馆呆了足足十个小时,看完《无人知晓》《我的舅舅》《幻之光》《下一站,天国》和《奇遇》。虽然中途被塔蒂的于洛先生(《我的舅舅》)逗得捧腹,但接连看了三部是枝裕和的作品,冷峻缓慢的调子、胶片电影昏暗的光线,以及沉重的人生话题已令我疲惫不堪。在注意力涣散的情况下与安东尼奥尼对话,意味着我不得不早早败下阵来——我几乎是从《奇遇》的开场睡到了片尾字幕。醒来之后睡眼惺忪、手脚发麻,过了许久都哈欠连连。 这大概是我北影节最刻骨铭心的电影院睡眠。虽然听上去略显古怪,但它却使我清楚认识到自己与大师之间一亿光年的距离,也促使我认真思考北影节对于我的真正意义。 除了全身心投入的专注与满足,北影节更像是一场充满仪式感的集体狂欢。形式和内容,原本就不是孰重孰轻的问题。“伪文艺”与文艺,同样是空虚个体用以逃避生活真空的利器。从走进电影院起,我已经获得了完整意义上的精神愉悦,以及对自身“文艺青年”的标签认同。与此相比,影片本身反而不重要了。 想完这些,我很欣慰自己与安东尼奥尼获得了和解,尽管之后我转掉了他的其余六场电影,并在看《放大》时肆无忌惮地安然睡去。 既然谈到仪式感,必须提一句票根。作为票根深度爱好者,我把北影节的三十四张票根工工整整地搁进了集票簿里。它们是北影节欢乐时光的入场券,也是物质化的专属回忆。这一周我翻开多次,每次翻开,总会有无数点滴划过心间。 一幕一幕,从头至尾。

是枝裕和,羁绊,以及告别 是枝裕和的作品,应该是本次电影节给我的最大惊喜。 我平时很少看日本电影,顺理成章也未曾听闻是枝裕和的大名。直到这次北影节,我才从众看完他的六部作品。除了前文提到的三部,我还看了《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和《海街日记》。单独评价这些作品中的任何一部,我都不会草率地称之为经典。但若把它们视为一个整体,我却为是枝裕和酿造的人生况味深深着迷。那种浓淡相宜、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的愁绪,在屏幕上慢慢铺开,在屏幕下逐渐发酵,化作普通人不知名一生中一抹苦涩的甜蜜。 《比海更深》的映后见面会上,穿着白衬衫的是枝裕和先生,看上去干净、温和、恬淡,笑起来带着谦逊和羞涩,回答问题时声线甚至有一丝的不确定。见面会上谈了什么,我大多没有记住,唯独牢牢记住主持人提到的一个词:羁绊——这个念出来就会心生沉重的词语,应该就是是枝裕和作品最重要的主题吧。 生而为人,难逃羁绊。而有了羁绊,告别才会真正令人动容。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来,“羁绊”与“告别”,也是我这一届北影节的主题啊。 七月将离开北京一路南下,基本成为定数。一晃眼,在这座包容又矜持的城市里已经走过七个春夏,极具生命力的人文养分给予我持续不断的安定感和存在感,精神上的自足让我的生活在这儿逐渐扎下了根。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离开的一天。 在北影节排片、抢票、转票、赶场的乐此不疲的过程中,内心深处积攒的情绪越来越浓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我会陷入自我构建的剧本中,无数次幻想告别的场景。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羁绊吧。 正如开篇提到的《盗火线》中,尼尔最终倒在文森特的枪口下一样,随着北影节的完美落幕,我的生命中一段弥足珍贵的时光也就此终结。 “北影节,终于还是结束了啊。” 棉絮纷飞,而夏天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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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0-09 21: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