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博(一)
东博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博士。沪上知名高校,文学院美学博士。此前据我所知,美学系都是设在哲学院下的,而这个学校文学院有着更强的美学传统。
我对东博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敬佩之情。他看起来像任何一个老实巴交的工科男生,总是穿浅色衬衫、牛仔裤,干净的黑框眼镜,稚气的脸上透露不出任何年龄的信息,只觉得是个跟我一样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年。事实上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之所以产生交集是因为某天下课,我突发奇想地问他,你觉得研究文学怎么样?然后我们就开始了课后吃饭讨论的传统。
然而东博与工科男其实除了外表相似,其余完全南辕北辙。自从上大学以来,文科生在我的生活中一直只有一个模糊的阴影,与他交谈让我突然发现了这一事实。关于自己的生活,东博的表达非常有限,虽然他乐于跟我唠叨导师交代的琐事,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一旦谈到哲学和文学,他就明显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从古希腊神话到后现代哲学家,一个话题结束总是能继续进入下一个话题。
在读书甚少的我看来,东博对于生活的理解可谓是非常单调了。我很难想象那种每天宿舍图书馆食堂三点一线、将自我实现寄托在每周组会上导师对研究成果的评价上的生活。在我这么想的同时也迅速意识到了思维的局限:在学校里我是一个过于受规则束缚的人,自然认为一切不变的陈规都应该去挑战,特别是不应当将自己的生活完全托付与这个毒害了我们一生的教育体系。这样的偏见直接导致了我对学术不重视的态度。其实看见大家为了心爱的专业那么拼命努力、熬夜通宵的时候,我是羡慕和不解的,因为我不知道原来学校强加给我们的东西也会值得去追求。事实是从毕业开始,所有的选择和随之而来的后果,都只能是你自己的了。
如果说人的狭隘一部分是来自于家庭环境的话,那后半部分则全是自己的责任。也许前半段被牢笼紧缩的思想注定了这个探索的过程即将是漫长且痛苦的。我的家庭既没有在前半生给我足够的阅历,自己也没有读书的兴趣,可以说是为了一个分数整天扎在题堆里,处于一种思维的蛮荒状态了。除了老师家长告诉的真理之外,我不知道也因此不会去相信世界上其他的存在。现在想想只觉得毛骨悚然的可怕。猝不及防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生存问题更先一步地压倒了过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阶级差异,就像勒·柯布西耶在1915年前往巴黎时感受到的。
学术和阶级
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怀疑过自己为知识奉献一生的可能性。然而越是了解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越是敬佩走在学术这条道路上的人们。从小就在学校里接触美术、音乐,以为是稀疏平常的事业,却不知历史上从事这些职业的人大多出身优渥,不用汲汲于生计才能够为艺术献身,或为国家奔走,成为教科书不厌其烦地歌颂的英雄人物。历史上这些掌握了社会资源的人,虽然曾被冠以剥削阶级的帽子,但却实在地推动了社会的发展。19世纪欧洲贵族对艺术的倾囊相助、梁思成留学归国后为中国建筑遗产奔走一生……艺术如此,学术也一样。吾辈既无资本积累,又无学术积淀,上一代刚刚从农村进入城市定居,盼望着通过拿到名校学位实现阶层跨越,着实是无望却又别无他法的。矛盾的是教师家庭出身的我却不甘于仅仅从事一个技术职业——始终怀着那股知识分子的清高,认为知识才是唯一高贵和值得追求的力量,而不是证交所指数盘上花花绿绿的数字——这是自负也是可悲之处。有时我很感谢我的专业,因为它的包罗万象,我获得了很多超越单纯工科的人文视角,因此对历史和社会有了更多的认识。
东博显然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从几年前硕士入学时就坚定了读博的信念,并且得到了家里的全力支持——家里不缺你挣这几年钱!这让我无比羡慕。我知道家里也并不会反对我读博士,但是一旦自己的欲望之门打开了,就很难再关上。这种欲望的来源很难捉摸,就像佛罗多面对魔戒的诱惑,就像一整片新大陆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下去,在里面打滚、奔跑、摔跤,而不是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拒绝这样的召唤而选择观察、批判这个世界,是需要睿智和远见的。除非热爱学术并享受这个事业甚至愿意为其奉献一生,否则还是不要踏上这片净土为好。
没想到的是,跟东博之间这种没有来由的相互熟悉和陪伴,最终也绕不开三俗的男女剧情。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