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应该不会梦见电子羊
一本技术上很硬科幻小说,读完却觉得几乎是一部软科幻。金刚芭比硬汉型软科幻。
赏金猎人里克在书中的23小时里试图追杀6个仿生人,到最后他还活着,但已有所改变。书的立场很中性,中性到模糊了真人和仿生人的界限。真人的情绪调动可以通过设备来实现,仿生人只有被摧毁后通过骨髓测试才能完全确定不是人类。不过故事还是从人的视角出发,而非仿生人。里克开始对仿生人的态度代表了大多数人——仿生人不是生命,而是危险的机器。很有趣的一点是,作者并没有否认里克的想法——他没有为仿生人的人权做出抗辩,甚至对人类与生俱来的人权,作者也是持同情态度的。
仿生人的确有极高的智商和独立思维能力,但它与人类最深的区别是——没有“移情”,说白了就是没有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立场而产生的同情心,同理心。很多科幻都会把机器人/仿生人设定为有思辨能力,进而意识觉醒+反抗(西部世界),而智商与感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更有趣的一点是,作者强调了“同情心”是区别真人和仿生人的关键,却没有大力赞美这种“同情心”,反而大力讽刺真人们为了证明自己有爱心,不惜花大价钱去拥有活的动物,买不起真的也要把电子宠物装成真的来示人——展示“同情心/爱心”成了一种社会身份的象征,拥有爱心的载体成了真人维系身份的救命稻草。
书里唯一一个真正有爱心的人,伊西多尔,鸡头(真人中的智障),他虔诚地信仰默瑟的生命融合,把仿生人也当人一样看待,直到仿生人儿戏般残害了一条珍贵的生命。默瑟后来也被揭发是假的,是演员和布景,甚至结尾里克飞到没有生命的世界尽头也终究没能真正逃离这个人造的世界。不过我倒不觉得悲哀,很正常。信仰本来就是虚无的,或者说精神产物本来就不具有物质载体。物质载体都是人造的,先贤故事的真相含量也不到1%吧,选择相信就是认同自己被骗,享受并沉浸在被骗的过程里。所以伊西多尔经历了短暂的三观崩塌后,又再次成功地沉浸在与默瑟的融合中,蜘蛛完好如初,默瑟握着他手说:以后你不必搜寻我,因为我永远不会停止搜寻你。智力低下的伊西多尔在信仰中具备了真正的高尚道德——对生命的珍视。
作者看来,仿生人和人都是可悲的。仿生人因人的需求被制造出来,不用吃喝,无法生育,用智商思虑一切,随时会被同型号的产品替换被新研发的产品替代。这些特征中,除去“吃喝”和“生育”,仿生人几乎就是现代人的喻体,情感淡漠,社会身份就随时可以被替代,像折旧零件一样的现代人生充满了个体陷入抑郁和绝望的理由,生的意义在不断被否定。而真人呢,如前所言,主宰仿生人的真人也一样可悲。作者在很多地方对人类微妙感觉的描写都太棒了,就是这些“非情节”部分使得这部小说减去科幻依然十分优秀。你很难说这些感觉只存在于科幻里,它其实现在就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中,等待时机偶尔迸发。
【 寂静,从木家具和墙壁中突然闪现出来,对他一记猛击,像凝聚了一座大风车的所有力量一样沉重。它从地板上升起,从破烂死灰的连壁地毯下升起。它从残破的厨房用具中,从这些日子里从未正常运转过的机器中一跃而出。它从客厅里当摆设的立式台灯里缓缓渗出,从布满死苍蝇的天花板上悄悄落下。它设法从他视野中的所有物件里冒了出来,就好像它——寂静——已经打定主意,要取代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它不但攻击他的耳朵,还进犯他的眼睛。他站在关掉的电视旁边,感觉到寂静不仅是看得见的,而且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他已经习惯了它直来直去的风格,呼啸而来,毫不掩饰,迫不及待。这个世界的寂静再也抑制不住贪婪,尤其是在它已经几乎赢得整个世界的时候。】
【 黑暗的火焰已经苍白,生命力渐渐离她而去,就跟他以前见过的许多仿生人一样。经典的听天由命。它们只会识时务地机械地接受即将到来的毁灭,而真正的生命---在二十亿年的生存压力下进化出来的生命---永远不会就这样认命。 】
【 莫扎特写完《魔笛》后不久,才三十多岁,就因肾病去世了,葬在没有标志的贫民窟里。想到这里,他开始寻思,不知莫扎特当时有没有预感到已经没有未来了,预感到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也许我也一样,里克边想边看彩排。这场彩排总会结束,表演总会结束,演员会死去,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也会沉默。最终,“莫扎特”这个名字也会消失,尘埃会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使不在这个星球,也会在别的星球。】
【 皮尓森太太满眶泪水地说:“可是霍勒斯只有一个。他以前——还是小猫咪的时候——曾经站在那儿,抬起头盯着我们,似乎在问什么问题。我们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问题。也许现在他知道答案了。”新的眼泪又上来了,“我猜我们终有一天也会知道答案。” 】
觉得简直可以用“悲天悯人”来形容作者对人的看法。
很喜欢在里克和蕾切尔在飞船中的对话。她故意激怒猎人,却终究没办法让他杀了自己,因而她愤怒——她的存在甚至不能引起人类毁灭的欲望,她只一个是无关紧要的电子产品——她活下来了,但其实是输了。电子产品只有两年的寿命,人还有50年,但50年后肉体消陨的地球上,同一张脸同型号的仿生人依然横行。所以什么是赢?活着是赢,还是存在是赢?都无所谓了,反正一切的尽头都是尘埃,终极的答案都是消散。蕾切尔杀了真羊也就可以理解了,“生命”嘲笑着了仿生人的存在意义,他们是为了“用处”而被制造的,能力再强的仿生人也无法反抗自己的诞生。真正的“生命”是无用的,就像“移情”可能对本体有害,但人类仍然会不由自主的产生这种情感——无用的也存在,无益的也去做,出于自然和本能,这就是仿生人在测试中永远慢于人类的那零点几秒。因为“没有的需求”无法被创造。
完书后迫不及待去看了电影,《银翼杀手》。说实话真失望。本来期待的是书的影像版,成片几乎是另外一种布局和立场了。除了在场景上下了大功夫,用了大量的暴雨、唐人街、未来感的车和武器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末世都市的景象,还有灯光书里大篇幅提到的探照灯穿过巨型百叶窗,作为观众,这种永远看不清脸和动作的感觉真是够了。有评论说是导演故意的,当时人类的状态就是迷失在自己创造的过量物质中,犹如目光无法穿透浴室的蒸汽看不清自己的裸体。这个说法到有点意思。结尾也不错,仿生人追杀失去了武器的猎人,却在最后关头救了他,死去前仿生人对猎人说出后来几十年一直为观众称道的台词:“ 我曾见过人类无法想象的美,我曾见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注视万丈光芒在天国之门的黑暗里闪耀,而所有过往都将消失于时间,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间到了。” 然后僵住,死去,他放飞的白色鸽子(估计不是电子的)扑打着翅膀飞向永远不停下雨的天空。仿生人也不想无人知晓的死去吧,总要找个见证者。电影还是在探讨人形机器有独立意识为自己争取生存权,这个被说得太多了,也没大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