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小说】暗河古董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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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萧又做梦了。
梦里,他穿上了一身唐朝的衣裳,头上戴着一顶软脚幞头。
一场阵雨刚过,残云凉透,晚风习习。
空谷幽兰吐蕊,暗香浮动。
翠湖菡萏争艳,芳华竞吐。
动了诗兴,口占一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孙自可留。他自嘲地笑笑。
大比就是明年,他却在这里逍遥自在,低吟浅唱,观景赋诗。
只是那书斋小小,怎可与大好河山相提并论?
不闻窗外事者,一朝得志,又如何治国?
腐儒而已。
正沉吟间,背后有人笑语。
转回身,只见一红衣少女立于眼前。
“先生好兴致!胸有成竹,来年必定高中。”
他有些诧异,忙道:“不敢。信口胡言,唐突胜景,多有得罪。见笑了。”
说罢抱拳作揖。
女子也忙道:“不必如此多礼。先生措辞清雅,仙乐惟恐不及。若一味谦虚,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说罢嫣然一笑。
“过奖,敢问小姐芳名?”
女子有些害羞,笑问:“何事?”
“你我今日相逢,也算有缘。问明尊姓,也好留个记念。我姓王,名维,字摩诘。你呢?”
自己在梦里的名字一出口,岑萧不由得唬了一跳。
我居然变成了大诗人王维?
这也太荒唐了。
女子笑道:“奴家也姓王,名珏,无字,只有乳名,都叫我红豆。先生就以此称呼我吧。”
岑萧赞道:“好名字!而且同样姓王,这更是缘分了。”
女子微笑,脉脉无语。
“小姐言语不俗,敢是有家学渊源么?”
“渊源不敢当。只是家父素来景仰陶潜、嵇康,我耳濡目染,些须认得几个字。”
“如此倒要请教。”
女子笑道:“怎敢提请教二字,先生才学已不在竹林七贤之下,说句不敬的话,家父恐不及你万一。你若登门,必定蓬荜生辉了。”
岑萧一拱手,笑道:“小姐客气了。不知府上哪里?”
“就在岭后山坳,门前一棵老梅。先生抬脚就到,却也方便。天气不好,驻足太长,恐为风露所欺,请回吧。改日再会。”
岑萧再次拱手。
女子转身,迤俪而去。
岑萧于月下徘徊良久,看着湖面的水波,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梦里回到了唐朝。
正在此时,梦醒了。
“什么?你在梦里回到了唐朝,还穿越成了大诗人王维?”
严蔚揶揄地看着岑萧,微笑道。
“是啊。”
“你是不是小说写多了,自己也想着穿越到某个时代,当个才子王爷什么的?”
岑萧尴尬地一笑,道:“我才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怎么会梦到王维写那首诗的情景,还梦得有鼻子有眼的?”
岑萧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次的梦总算是好梦,我不用再梦见那个可怕的娃娃了。”
严蔚点头道:“也对。看来你可以不用去看心理医生了。”
岑萧哈哈一笑,道:“是啊。真是万幸。”
严蔚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丝绒绣银线鸢尾花粉红长背心,有些为难地看着岑萧。
“你认识的那个女老板的口味太清奇了。”
岑萧嘲讽地一笑,道:“你好像才知道似的。”
“待会儿不许给我拍照啊,我可不想在朋友圈留下什么黑历史。”
“你忘了,我没有智能手机,不能发朋友圈。”
“你可以下载电脑版微信啊?”
岑萧低头一笑,道:“我才不想找这种麻烦。”
“其实,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化装舞会。”
岑萧看了一眼严蔚的国字脸,笑道:“怎么,紧张了?”
“有点。”
“别紧张。”岑萧笑道,“我也是第一次。”
两个人边走边谈,一直到了暗河古董店的门口。只见不大的店堂里已经挤满了红男绿女,人头攒动中,这场在榕城文艺青年圈子里颇为有名的化装舞会,马上就要开场了。
“陈烨!你居然也在这里?”
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生回过头,看到岑萧的面孔,不由得也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你今天好精神啊!”
陈烨笑道。
岑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你今天的打扮也很棒嘛,哎,不过你眼睛有点红,昨晚没睡好?”
陈烨苦笑着叹了口气,道:“熬夜赶稿,上班族就是这么苦逼,哪里有你自在。”
岑萧拍了拍陈烨的肩膀,笑道:“好了,尽兴玩儿,好好放松一下,今晚睡个好觉。”
严蔚在旁边给岑萧使了个眼色,岑萧会意,笑着对陈烨道:“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死党,严蔚,第五中学的语文老师。”
“你就是严蔚?”陈烨笑道,一边用力地握住严蔚的右手,“幸会幸会,我跟你应该是一个大学的吧?你在话剧社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啊!”
这下轮到严蔚不好意思了,他岔开话题,道:“你这身燕尾服也是老板赞助的?”
陈烨摇摇头,笑道:“不是,我之前参加一个合唱团,为演出定做的,看看料子还不错,我今天就穿来了。”
“哦,那你们一定找了个好裁缝。”
“三位聊得好开心啊,要来一杯饮料吗?今天天气挺热的。”
女老板迎了上来,热情地笑道。
“你们想喝什么?”岑萧问道,“我请客。”
“我喝冰的卡布,你呢?”
“我要一杯香草冰欧蕾。”
岑萧转头对女老板道:“一杯冰卡布奇诺,一杯香草冰欧蕾,我要一杯玫瑰苏打,谢谢。”
“好的,请稍等。”
女老板转身去准备饮料的当儿,一个穿着米黄色巴斯尔式拖尾蕾丝裙的女生笑着走到三人面前,道:“认得我吗?”
“玛瑞亚!你怎么也来了?”
看见陈烨探询的表情,岑萧笑着介绍道:“这是我们剧社的社花,彭晓玲,我们都叫她玛瑞亚。”
“啊,玛瑞亚女士,幸会幸会。”
岑萧抿嘴一笑,道:“你怎么老是‘幸会幸会’呀?”
陈烨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有点紧张,想不起别的客套话了。”
“那就别客套了,难道我们还真把自己当成遵守繁文缛节的古人啊?”玛瑞亚笑道。
“对啊对啊,你听人家玛瑞亚说得多有道理。咱们随便聊天吧,那些虚礼客套,去他妈的。”
严蔚装腔作势地捂住嘴巴,然后道:“不好意思,我说脏话了。”
岑萧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啐道:“装什么装,你连小黄文都写过,还在熟人面前假道学,恶心不恶心?”
严蔚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没再说什么。
“你们的饮料来了,请慢用。”
女老板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她自己穿的是一身暗红色底子绣金色玫瑰纹的长旗袍,两只长款珍珠耳坠在她的肩上像吊灯一样来回晃动。
“谢谢。”
“不客气。”
岑萧举起自己那杯玫瑰苏打,笑道:“我提议,为了友谊,为了青春,为了及时行乐,干杯!”
“干杯!”
四个人的高脚水晶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店堂里的音乐换成了爵士风的舞曲,是电影《阮玲玉》里出现过的伦巴联奏。
“谁会跳伦巴?”
玛瑞亚已经是跃跃欲试了。
“我不会,你呢?”
严蔚无奈地摇摇头,看了岑萧一眼。
“我会。”
岑萧故意得意地一昂头,拉着玛瑞亚开始跳起节奏轻快的伦巴,顺便还揶揄地看了严蔚一眼。
严蔚朝着岑萧瞪了一眼,低声对陈烨道:“同学,你看岑萧那骚兮兮的样儿!”
陈烨也低声笑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一曲伦巴还没跳完,岑萧忽然停下舞步,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盯着门口。玛瑞亚心下十分诧异,顺着岑萧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啊”了一声。
门口站着一个梳大头的戏装美人,两块长长的红胭脂夹住琼瑶鼻,一双樱唇欲语还休。她头上戴着点翠的泡子和大蝴蝶,黑色的片子贴得十分精致,身上穿一件银色绣宝蓝宝相花立领对襟披风,下着一条白底绣金色蝴蝶马面裙,裙脚露出绣鞋的月白色流苏。
“她太美了!”
岑萧又惊又怕地看着这个女子,他前几天的噩梦似乎又回来了。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那句“她太恐怖了”在嘴里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各位,为了给我们的聚会助兴,我今天特地请来了莲华越剧团的专业演员,林翠芝女士。她稍后会为大家带来原汁原味的戏曲表演,大家鼓掌欢迎!”
女老板话音一落,店堂内立刻响起真诚而热烈的掌声。岑萧看了看四周,只好也敷衍着鼓起掌来。
“你好像被吓到了。”
岑萧听到玛瑞亚这么说,心里更是一凛。
“你怎么看出来的?”
玛瑞亚狡黠地一笑,道:“你这个人呐,心里藏不住事,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这要还看不出,我不成睁眼的瞎子了?”
岑萧唯唯以对,找不出什么话来缓解此刻的尴尬。
那林翠芝对众人施了个戏台上的大礼,含笑道:“谢谢诸位的掌声。我今天为大家带来新编越剧《蝴蝶梦》的一个选段,《萍聚萍散已看透》。”
她再次深深施礼,店堂里众人的掌声更加热烈了。
“这演员长得不错啊,是个美人坯子。”
严蔚低声对岑萧道,可是岑萧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严蔚的低语充耳不闻。
“是不是美人,要卸了妆才知道。”陈烨低声笑道,“平日的彩妆尚且能骗人,何况这么浓的油彩呢?”
“有道理,有道理!”
严蔚一边对着陈烨点头,一边狠狠白了岑萧一眼。
岑萧仍然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越剧的伴奏响起,林翠芝整了整水袖,启朱唇,发皓齿,开口唱道——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尊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酬。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
店堂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但是大家都入神地听着林翠芝的演唱,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只有岑萧和女老板意识到了光线的异样,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了仍然放在货架顶端的那个人偶娃娃。
那娃娃本来是静止不动的,现在竟然随着越剧唱词轻舒广袖,一身水绿绣蝴蝶兰的披风顿时有了生气,它小小的嘴唇跟着唱词开合,口型竟与林翠芝所唱的分毫不差。
岑萧此时心里越来越恐惧,但他似乎被什么魔力攫住了,只能微张着嘴唇立在当地,看着那个娃娃边唱边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似乎有一束舞台上的追光打在人偶身上,她头上的首饰和衣裙上的刺绣,都如晴日的水波一般,潋滟摇漾,粼粼闪光。
“……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钩,溪光摇荡屋如舟。会思念,那一宵虽短胜一生……”
看林翠芝和娃娃脸上的表情,唱词已到尾声,该有个漂亮的收尾了。
“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唱词结束了,林翠芝再次对观众深深一福。
一阵沉静过后,掌声如雷。
店堂里的灯光恢复了原状,岑萧再看那娃娃时,它已经静止不动了。
……
“你们今天玩儿得开心吗?”
“我很开心,你呢?”陈烨对严蔚笑道。
“我也很开心。老同学,以后常联系啊!”
“一定!”
一阵寒暄过后,大家纷纷各自散去。
只有岑萧还留在店堂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女老板的面孔,像要把她的魂灵看穿。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
女老板冷冷一笑,道:“我清楚什么?你今天来的时候挺开心的,怎么快走了,变成这副德性?”
“你把那个唱越剧的女演员请了来,是故意的吧!”
女老板继续若无其事地冷笑道:“当然是故意的,无意能请得动这么专业的演员吗?”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什么也不明白。派对结束很久了,你还不回家吗?”
岑萧冷笑道:“这是在下逐客令吗?”
女老板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回到收银台前坐下,刷着手机道:“你要非得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办法。”
“好,后会有期。”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岑萧转身离开暗河古董店,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两行清泪没来由地涌出眼眶。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哭了。
女老板看见岑萧走远,起身把货架顶端的人偶娃娃拿下来,从收银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套丝质娃衣,怜爱地给它换上。
店堂里仍然响着柔和的爵士乐,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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