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岛末日
1
阿夫里内斯被困在这个地方很长时间了。他一向对时间没有概念。日出日落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每天都要把自己的胳膊切开一道口子或者游向海的最深处以期望能够彻底死去——但都没有死成，即使那些血液引来了无数鲨鱼和凑热闹的游起来像飓风一样切割海水的食人鱼。
此时，阿夫里内斯坐在一块被不断的海浪冲击成的就像倒扣着的酒杯的巨石的上面。远处的大海在浓稠的夜色里沉静着，偶尔会有奇怪的声音从海面传来。阿夫里内斯不止一次地游向深海，除了那些寻死的时候，他试着游向海的边界，想要看看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没有答案，他根本找不到大海的边界。不管他用多快的速度花多久的时间，他始终身处海里。
桃花岛是这个世界最后一块陆地。阿夫里内斯对此深信不疑，要不然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是他——拥有纯正血统的吸血鬼——所到不了的。
“星星们好像越来越少了。”莫罗站在了阿夫里内斯的身后，他光着的上身因为抹了某些动物的油脂而在月光下散发 着油腻腻的光泽。
“我们现在看到的星星好多都已经死去了，”阿夫里内斯转过头来说，“你知道这个原理吧？”
莫罗坐下来，吐出了嘴里咬着的螃蟹说：“当然，当然。说不定，那些星星上的人看到地球的时候，地球也没了。”
“你的螃蟹又输了？”
“是啊。”莫罗的螃蟹不管多大，最后总是会输给章秋在沙滩上捡来的螃蟹。
阿夫里内斯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他刚才只是出于礼貌，更有可能是无聊。现在，他觉着出于无聊去找一个无聊的话题更加无聊。还不如看天上的星星听大海的声音。
大海的声音是什么？海浪互相撞击的声音，海浪拍在沙滩上的声音，海里某些生物的声音，大风被海面吞没的声音。现在，阿夫里内斯又听到了很奇怪的不属于大海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当他在海里游了至少三天的时候才会从遥远的海面传来。
莫罗也听到了。他从未去过远海，也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他只是觉得奇怪：“咦？这是什么声音？”
阿夫里内斯站起来，从巨大的岩石上跳进海里，踩死了至少一条鱼。他闭上眼睛想要听得更加清楚。
“阿夫里内斯，快上来！”是章秋的声音。
章秋，金在明，诺里斯都在沙滩上，他们朝着阿夫里内斯快速地挥手，以至于阿夫里内斯根本没看到他们挥手。阿夫里内斯朝着沙滩上喊：“你们听到了吗？”
章秋等人并未听到阿夫里内斯的话。他们看着远处的海面。在那奇怪的声音升起的海面出现了一点红色的光芒。
巨浪翻滚，那一点红色越来越亮。
“我们就要死了。”诺里斯的指尖冒起一团小火球。
2
我被困在这个地方很长时间了。在这之前，我站在一头鲸鱼的尸体上漂了十五个日夜。阿夫里内斯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他说他从未见过鲸鱼的尸体漂在海上。“一般来说，没等漂上来就会被鲨鱼吃掉。这太让人震惊了。”
我跟他上了桃花岛。算上我，桃花岛上总共有五个人。严格来说，除了我之外都不算是正常人。阿夫里内斯是个吸血鬼。秃着脑袋的莫罗是个丢了翅膀的非洲鸟人（我想着也是他总是沉默寡言的原因）。诺里斯是个老派火系法师，在被大海包围的桃花岛上只能施放指甲大小的小火球。金在明是跃进101型机器人，他说，在CHAO鲜，他们被叫做“改造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他们的存在，就像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除了桃花岛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海水淹没。尽管诺里斯一直坚称大海之外还有陆地，在他眼里，桃花岛并不算是陆地。
阿夫里内斯和金在明总是在打斗，我知道阿夫里内斯的想法。他想要死去的想法人尽皆知。金在明不懂，所以阿夫里内斯才找金在明。但是金在明毕竟只是个改造人，根本没法对阿夫里内斯造成伤害。诺里斯倒是可以，但岛上的火系分子实在太少，而且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这么说吧，桃花岛就像是大海中央的一个救生艇。在这个救生艇里，除了等待被救者，什么都没有，只有沙子。
在岛上待了一个月之后，我开始感到极度无聊。我活着并不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当然我也不想死），我对周遭的海面也没有了期待。诺里斯像那些苦行僧一样枯坐着，整日不说一句话。阿夫里内斯日复一日地游到海里。有一天，莫罗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找点乐子。我以为他要做那个，我捂住我的胸口不知道该不该答应——我实在太无聊了。莫罗张开手掌，是一只螃蟹。
诺里斯被吸引过来。他看了一会就厌倦了，回到原地去看他翻了几十遍的一本《火系法术初级概论·练习册》。在岛的另一端，不知疲倦的阿夫里内斯被不知疲倦的金在明一次又一次打倒在沙子地上，“多用点力气！再多用点力气！留着力气干什么！”
没错，桃花岛就这么大。等到海水退潮，绕着岛的边缘走一圈，用我的步数来计的话，就是703步。涨潮的时候需要594步。
莫罗的螃蟹总能输给我的螃蟹。我觉着他是故意的。后来有一天晚上，我问莫罗要不要找点乐子。莫罗黑色的面孔在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楚，但我能看到那双发光的眼睛。我们想找一个地方，但很明显，桃花岛就那么大，而且根本没有树木这些遮挡物。
我们走到远离他们三个的边缘，用沙子堆了一道墙。我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看爸爸堆地垄的情形。我们躺下来接吻。我们用自己的唾液把对方的嘴唇润湿，舌头跟舌头像两条交配的蛇纠缠在一起。我摸到莫罗后背上的翅骨，那里本该有一双翅膀。我想象着他张开黑色的有力的翅膀带我飞上天空，俯视整片大海。我压着自己的声音。海浪一遍一遍冲上来，我听不到自己和莫罗的呼吸。我的眼睛丢失了整个世界，只有一颗遥远的星星在发光。
后来我跟阿夫里内斯做了几次，跟金在明也做了几次。我想，莫罗也知道这些。但他一贯沉默。只不过，我跟阿夫里内斯或者金在明做过之后的第二天找他斗螃蟹的时候，他的螃蟹都会赢。
3
“我们在这里困了太长时间了。”诺里斯让其他人都远离大海，但所有人都没动。阿夫里内斯说：“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金在明像是同意阿夫里内斯的话一样点点头。
章秋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就要死了吗？”莫罗站到了章秋的身边，章秋顺手拉住了莫罗的胳膊。
红色的光芒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大，看起来就像一个太阳。金在明哼起了一首节奏鲜明的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他把这首歌用英文解释给我们听。
诺里斯笑道：“如果从海底下真的升起一轮太阳就好了。”
“没错。这种死法才是吸血鬼的死法。”阿夫里内斯在心里默默说道，即使他并不敢断定这太阳的光芒一定能使他死亡。
金在明说：“诺里斯法师，那红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会说我们就要死了？”
“你是个机器人对吧？”在得到金在明的肯定后，他又问，“那你觉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要什么意义啊。追求这个答案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阿夫里内斯哈哈笑起来，直到笑趴在地上。他翻了个身，朝着金在明竖起大拇指。
“那红光在动，往这里来了。”
“没错，到了这里的时候我们就死了。那个红光，据记载，是上帝投下的火种，在世界坍塌之前烧尽一切。”
“这个世界就没有上帝。”金在明说道，语气强硬。
“难道上帝就看着世界坍塌什么都不做？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他自己创造的，他有这个责任。他创造一切，他也应该让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莫罗罕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或许是他认为再也没机会说出这番话了。
诺里斯说：“上帝创造的一切，本质都是好的，但发展却不是上帝所能控制的。”
“那我们就等死吗？”知道大难临头，章秋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想死，哪怕就像之前一样极度无聊地活着也好。
虽然是诺里斯口中的火种，但那火种并没有炽热的感觉。火种距离沙滩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将大半个天空照得通明。阿夫里内斯看着头顶的光芒，想起在大都市里逍遥快活的生活。夜晚的都市也是被灯光照得通明，贴到身上的姑娘和笑声一直不停，当然，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鲜血。想到这里的时候，阿夫里内斯突然不想死了，他太怀念以前足以掩盖空虚和无聊的潇洒恣意的生活了。阿夫里内斯咽了口唾沫，用余光看了看几步远的章秋，或许自己可以在临死之前吸尽章秋鲜血祭奠下往日的生活。他不确定，莫罗能否挡住他全力一击。他以前遇到过几次非洲鸟人，自知不是对手，而莫罗是丢了翅膀的鸟人，他没法确定。但阿夫里内斯已经决定试一试，反正已经死到临头了。
此时的诺里斯正在吟诵一个复杂的咒语，在他身体的表面泛起了一层火光。金在明往后退了几步，被全力冲刺的阿夫里内斯一下撞飞。
4
火种开始往天上升，越升越高，就像真正的太阳。
诺里斯身上起了火。谁都没想到会这样。阿夫里内斯和莫罗也停下来。金在明抓了一把沙子往诺里斯身上洒。诺里斯说：“别费劲了。你们也一样会死的。我宁愿被我自己烧死。”
“那你没必要这样啊，说不定，会有解决的办法呢。”
“我们在这里困了这么长时间了，要有办法早会出现的。”
“你的上帝就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诺里斯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从他嗓子里发出来的声音都有些不清楚。“上帝不是某个人的，上帝是这个世界的。”
章秋已经被眼前的情况吓傻。刚才，阿夫里内斯想要咬他的脖子吸她的血，现在诺里斯又自焚成了一个真正的火系法师。她想要朝着身后的大海跑去，她要离开这个火种，离开这些人，但她走不动。她瘫在地上，双手摸到有些清凉的沙子，很舒服的感觉。
金在明看着章秋说：“死没什么可怕的，我可以帮你很快死去，没有一点痛苦，你甚至都感觉不到。”
章秋摇着头，爬起来朝着大海跑去。
金在明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火种，伸手拧下了自己的脑袋。他拎着自己的脑袋踉踉跄跄走到诺里斯跟前，像添一把火一样把自己的脑袋扔了进去。
阿夫里内斯觉得诺里斯和金在明就是两个蠢货。莫罗后背翅骨的地方满是鲜血，有一根翅骨被阿夫里内斯折断。莫罗看着跑向大海的章秋，闭上了眼睛。阿夫里内斯用脚把莫罗翻了个身，然后踩在莫罗的胸膛上，说：“这下，你的翅膀找回来也没用了。”
莫罗没有说话。他看着火种的边缘开始有东西掉下。那些掉下的小火种在空中急速划过，留下又细又长的尾巴，跟流星差不多。他闭上了眼睛，手掌轻轻在沙子上拂过，想象自己摸着黑色的充满力量的翅膀。
那些小的火种不断落下，开始燃烧。阿夫里内斯敏捷地躲过铺天盖地的火种，朝着远处的章秋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