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四月四日,清明,中午十二时三十五分,天空飘着小雨,在青年路的家里,爷爷结束了他平凡而又传奇的一生。彼时,我正在家里收拾行囊准备回南京。突然得知消息,心里说不出的沉重,我想过这一天就要到来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在昨天下午,我还坐在他床边,用勺子喂他碾碎菠萝。那菠萝是我带来的,本来爷爷挥挥手说不吃,伯伯也说他是吃不下的。可是最后他还是说要吃。尽管我选了菠萝最柔软的部分,但是他还是嚼不动,放在嘴里含一含就吐掉了。五点时候,伯伯端着一碗面条进来,跟爷爷说,吃饭啦。说着拉起已经不能自己坐起来的爷爷,这个简单的动作其实并不容易。他已经不能控制下半身,而他本身又高大,拉起来后总要往下倒,伯伯掀起被子帮他腿摆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的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他把面条吸的特别用力,也吃了许多,据说他午饭都没怎么吃。吃完他就躺下了,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样的画面,跟爷爷打了个招呼,逃离了现场。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印象中的爷爷,永远是一副唯我独尊,趾高气扬的样子。人们都称他为三爷。
三爷这个称号说来也有趣。三是因为爷爷在家排行老三。而爷就有些传奇色彩了。爷爷年轻时候跑船,东西南北到处闯,慢慢积累起自己有一艘大船,雇几十号人走船。爷爷一声令下,几十号工人齐齐拉船,爷爷指挥算是出了名的,渐渐就树立起了威望。另一方面,爷爷的酒量在船厂那也是数一数二。船上人酒量本来就好,爷爷在其中为翘楚,久而久之,三爷这个称号就来了。虽然如今,船厂已经不在了,但是和他们提起三爷,还是会调侃三爷的酒量那是好啊。那些故事都是我听说的,事实上我并没有看过爷爷喝醉过。他基本上顿顿会喝酒,却从未见他有醉意,哪怕是去世前几个月还在饮酒。
三爷的一生,经历过饥荒,走过兵荒马乱,得过癌症,也曾中风。前两者我不清楚,但是后两件我却是清楚的。尤其是中风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那时候我才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突然看到他倒下了。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像大部分的中风者一样,他半边身体不能动弹。三爷是个脾气倔强的人,他靠着自己的意志从床上坐起来,又反复的练习,终于他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可是他并不满足,他想念躺在院子里的大杠自行车。在反复的失败和儿女的劝阻下,他终于放弃了。我记得他当时的懊恼,记得他和父亲争吵,大意就是他还是可以的,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现在想来,他可能不过是和自己生气罢了。
在爷爷家,伯伯叔叔和父亲商量后事如何办理。我进门看见爷爷躺在床上,眼泪就快控制不住的时候,父亲让我出去买烟,然后就张罗着别的事情了。父亲神色如常,看不出情绪。出了门,眼角的泪涌出。爷爷平生最爱烟和酒,一天能抽几包烟。过年时候来看望他时候,突然发现,他一支烟只抽一半就不抽了,剩下的半只要留着过会儿抽。那时候他已经不能下床了,微微颤颤坐在床头,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威风凛凛的三爷的样子。他耳背,可是电视声音小的我都听不到,我问他怎么不调大点,他说会影响别人。记得两年前他还因为电视声音这个事和伯伯争吵。而此时,他让步了。初六,爷爷生日,我去看他,他从床头拿出一条金项链递给我,说奶奶的项链在姐姐结婚的时候给了,你就将就一下,买了一条,不喜欢你自己去调吧,发票都在里面。我后来看那张发票有明显的折痕,被人反复的看过又折叠。我几个月才会回一次家,想必他摩挲了多少次,反反复复看了多少次吧。
父亲让我回家拿包,再回来时,爷爷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陆续来了一些吊唁的人,安排丧葬的老阿姨给伯伯们讲了许多规矩,家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都像在办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有堂姐和我一样还沉浸在悲痛中,眼眶红红的。对着爷爷的遗像,拜上三拜上香。照片上,爷爷还是那副倔强的不容置疑的神态,还是那个船厂的三爷。我想他也是想走了,没有奶奶相伴的日子过得也甚是无趣。一场中风让奶奶半边身体不能动弹,她与命运没做太多抗争就服从了,不再挣扎,安静躺在床上接受爷爷和儿女的照顾。爷爷在她旁边说,老太婆,我来伺候你了,我不嫌弃你。嘴有些歪的奶奶微扯着嘴笑。有时候,爷爷帮她整理衣服,半天弄不好,生气地把衣服一扔,一个人开始生气。中风后的奶奶嘴歪着,说话含糊,和人聊天十分费劲,只有爷爷能马上明白她的意思。躺床上的奶奶最终没能熬过各种糖尿病的并发症,在五月的春风里,不再受煎熬。四年了,爷爷也大概觉得奶奶在地下太寂寞了吧。
守夜的时候,父亲安静地坐在那里,忙碌了一天,此时他终于闲了下来,还是一副面无表情,望着爷爷的冰棺。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情,但我感受得到他的悲伤,他和我一样,对这场离别早已有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当爷爷真的走了,在我们心上留下的巨大悲痛是终于意识到,无论如何再去追忆,都无法触摸到那个活生生的人。而我也再也不能喊一句,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