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去到意大利:用最初的方式去看世界

博洛尼亚序曲
春天已经降临在那片土地,但大多数上了年岁的人们,还没有脱下大衣和薄款羽绒衫。以菲亚特为主流的各种小车飞快的在街巷里自如穿梭,午后从拐角冒出来的一辆小汽车里坐着两位老人,车身某处在阳光下快速发出一道白光,我扭头去寻那道光,看到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主驾位,一只手很灵活的将遮光板掰下来,她的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老先生静静地坐在副驾上。
从万能的谷歌地图上看到,酒店到城中心,只要沿着一条大马路一直走下去即可。于是我放弃了直达的公交,决定步行过去,这是一种很好的了解城市的方式。
独自一人在路上走走停停,看到爬在铁丝网上的黄素馨,红墙院落里向上舒张开的粉色玉兰花数,星星点点开满一树,粉红色的热烈。十字路口,一辆辆小车从各个方向鱼贯而出,静静滑过。

大约四十分钟过后,不用看地图也不用查攻略就知道,我来到了城中心。标志性的双塔建筑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一路沿着双塔的方向在走,越来越近,直到在塔下仰面向上看。这座城市并不洁净,比喜欢的德国城市烟火气要重许多,许多古建筑的外墙也已露出斑驳的老态,看起来没有被很好的修补,街道也不甚干净。整座城市于我而言,像不是很爱干净却很爱纵情享乐的邻人家,更愿意过去喝一杯然后再退回自己家中才得心安。
误打误撞进到了“大学之母”——博洛尼亚大学,是后知后觉的发现,国外的大学没有太刻意的围墙和气势雄伟的大门,即便是这座欧洲最古老的大学。据说,长廊是博洛尼亚这座城市的灵魂,在那里,随处能看到挑高的长廊,与街道平行,立柱有方型也有圆形的,看上去就是活的中世纪历史书。
在活历史中走着,陡然生出不真实的时空感,也感到自身的微渺,历史长河有多长,而我和我们,只不过是密密麻麻的无尽书页里,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也许都算不上。想到这里,长廊里也留下了我微微一声叹息。
午后的阳光是温柔的黄光灯——最亮的那一档,在春天又是和颜悦色的。形态各异的年轻人在广场上坐着、躺着、站着,埋头看书的、喝咖啡的、热烈交谈的……我就站在长廊上看着这些年轻学生的群画像,似乎有些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现代版的意味。巧的是,拉斐尔本人就是意大利人,画作中的罗马圣彼得教堂梵蒂冈教皇宫,也有高大的建筑拱门和长廊。
左膝的渔网袜破了一个大洞的女孩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她的头发烫成爆炸状,鼻翼一侧一只钻钉在阳光下发着隐秘的光辉,背后搭着一只书包。一个男孩带着一条大狗在长廊的边沿坐着,大半个身体在阳光下。更多的人三五成群席地坐在广场中央,一边交谈一边解决简单的午餐,还有人隔着自行车和人面对面站着说话。长廊里人来人往,形迹非凡有个性,不是国内大学见到的乖乖学生模样。
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年轻人面前,我觉得自己像块速朽的木头,不会开出灿烂的新芽了。所有世俗化的追求像福尔马林一样浸泡着我,形体尚在,却失去了真正的生机。
后来我找时间独自去了一趟佛罗伦萨,火车过去只消半个多小时。从火车站出来,沿着街巷走到阿诺河边上,从古老的石桥上穿过,在对面的一堆建筑里,我走进了一家皮具用品店,殷勤的老头儿表面上十分和蔼,但掩饰不住精明气质,不断给我推荐新品,又上来找话题,问我来自何方,我道上海,他笑着问上海人是不是成天“busy busy,moneymoney”,心里一阵厌恶,说不清是对上海,还是对市侩的店主,赶忙礼貌谢过离开了那家店。
有一个小插曲,在去佛罗伦萨的路上,手机因为重启了一下,屏幕再亮起来时,显示sim卡需要密码解锁,而那张电话卡则被放在酒店里,我的心骤然凉了一下:这意味着,在一个初次去到的陌生城市里,我无法使用网络和电话了。
在博洛尼亚火车站时,也遇到了一点小意外。从自助售票机器上买了票,拿在手里查看站台和车次时,一个深色皮肤的高个男子主动来搭讪,不等我听清他的语言(实际上他只会说极少的英语单词,比如要钱的数字),他便将我手上的票拿了过去,看了一眼,然后作势要带我去找路。我有点忐忑的跟着他,从地面经长长的楼梯而下,又走在长长的甬道里,他始终在前面引路,不断回头,用手指示意我跟随,我充满担心,找了一对衣着体面的老人问那张几乎全是意大利文的票,但是很遗憾他们不会说英语,而那个外族男人看到我问询他人,也回头跑过来找我,这下势单力薄的我更慌张了,却没有勇气拒绝引领,只得忐忑跟随他一步步走到下面,在即将到达站台时,我终于看到了跟火车票上一样的车次,而他也在下行的电梯上管我要钱了,重复了好几遍“10 Euro”。
我知道自己入了套,但也只从兜里掏出2 Euro的硬币给他,坚决的摇头。最后他无奈只得走了,我在站台上目送他离去,唯恐他回头,不断打量四周,过了好一会儿,确定他不在附近,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翡冷翠漫游
发现手机无法使用、仅剩拍照功能时,陡然开始怀疑独自旅行的正确性,也许我就该在酒店待着,或者在博洛尼亚本地逛逛,为什么要独自跑去佛罗伦萨呢?
火车晚点了十多分钟,意大利语报站之后,我跟对座的女士确认了一下到站的地点,她很友好,跟我确认火车确实误点了,跟随她一起下了火车,我站在了佛罗伦萨的土地上。
从火车站出来,经过一片开阔的绿地,春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座高大的教堂首先进入眼中,我进去草草看了下——欧洲的教堂看了不下上百座,作为一个没有信仰(但尊重信仰)的人,除了能追溯一下历史,留心一下建筑风格,似乎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有时候会在教堂的长椅上兀自静坐一会儿歇歇脚,也静静围观那些跪在木板上祷告的人。在德国的时候,赶上圣诞前夕,周末的教堂有盛大的仪式,也听到过神父诵经和教堂音乐。如果留心会发现,许多古老的教堂还保留着18世纪或更早时期流行起来的大型管风琴。
没有网络、没有地图,我打算沿着街道随便走走,在北京上海这样千万级别人口的地方生活过的人,打心底里不怕欧洲小国家会叫人迷了路。带着这份信念,独自在那座城市勇敢的溜达起来。
其实,独自在外面,不时常掏出手机、不手捧一本醒目的LP,反倒可能是安全的,游客身份并不享受城市的优待,反而来招徕不良商家的痛宰。在博洛尼亚城区走路的时候,有几次发现回头或者迎面走来的是三五成群的黑人时,即刻下意识心慌,悄悄把苹果手机缩回衣袖里,佯装是不紧不慢走路的本地人,或者镇定的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超市以求“脱身”。我不知晓独自行在欧洲的那些时刻,是否曾与凶险错身,这份防人之心是不能省却的。虽然我一直认为,经济不景气是事实、难民潮也是,但欧洲的凶险是被夸大了的。
曾经读过王小波的弟弟王晨光在底特律遇害的一篇纪实文章,印象非常深刻。他在底特律一所大学工作,在高速公路上车子遇到故障,却被一个路过的黑人小伙儿用螺丝刀刺断了颈动脉而死。王小波的妈妈在两年内痛失了两个爱子。
提起这件事的意味在于,我认为其实世界各地都有凶险的事故发生。须得承认,中国人留给海外的印象越来越“土豪”,从欧美奢侈品店里越来越多的中国导购就能看出这点。在目标愈加明显的大局势里,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各方面保持低调,像邻国日本人一样安静守礼,同时保持足够的机敏,观察周边环境是不管在哪里生活都需要的生存技能。
社交媒体、喉舌媒体的传播能力,在新技术的作用下,与事实发生的时间差越来越微小,我们坐在家里,能轻而易举知晓地球另一端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故。信息的加速流通,有时候自身又无法主动去筛选,往往是被动接受信息,这样单向度的接收某一类型的信息,容易导致人们加深了自己的偏见。这点就像欧美国家对于中国的想象一下,不用说那些我们自己听来都惊骇的社会新闻,传到人道主义至上的欧美人耳朵里,那想来简直如人间炼狱一般可恨,亦如我们对朝鲜的想象一样。
曾经有个在人大研究余华的德国朋友跟我说过,他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喜欢讲朝鲜的搞笑段子,他认为在他们看来,朝鲜和中国是一个阵营的,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并无本质差异。我听了当然很不开心,他又将印度、泰国与中国做对比,我听了更不开心,脸越拉越长,最后他大概觉得我要掀桌了,开始想些缓和气氛的话题来说。
不要凭空想象一个国家,更不要听信“我有一个朋友/亲戚/朋友的朋友/同事……”的口口相传,有的时候,连媒体都是不可信的(我是媒体人)。还是用自己的脚带领自己的眼睛、思维,结合书本去理解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城市。如果这样,你还是厌恶一个地方,那是真正的厌恶,这种偏见也值得保留,心脏天然在我们身体的一侧,“偏心”无错。

一个人去了皮蒂宫,回来之后做功课知道,那座宫殿是一部完整的史诗,当时只是泛泛的看了,镶在金色相框里的名画荟萃,挂满一间又一间的屋舍,天花板上都绘有精美的壁画。窗帘齐屋顶高径直垂到地面、床幔层层叠叠,遮云蔽日,沙发和椅子都带着厚重的绒面,贵族的高贵和繁琐同样触目。
让我想起在飞机上看的一本书《如果房子会说话:一部家的秘密历史》里的提到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卧室能看到最奢侈的褶边设计和边饰,但等到民众愈来愈认识到细菌的存在,后来还引发了卫生改革运动,这种装饰也就画下句号。并且我们要感谢北欧人带来的铺床革命,20世纪70年代,羽绒被代替了床单、毛毯和床罩。
后来才知道,我穿过的那座古桥是佛罗伦萨最知名的景点——翡冷翠最古老的一座桥,被称之为旧桥(Pont Vecchio)或是老桥。其实在桥上看到蜂拥拍景和留影的人们,以及小摊贩上琳琅满目的纪念品时,我就知道了,那是座重要的桥,虽然彼时对它一无所知,不知道它在历史上享有怎样的荣耀。
走过建于1345年的旧桥,回到熙熙攘攘的人间,商业气息浓郁的一条街道在脚下向远处延伸,两旁都是热闹的街铺和闲适的人群。在一间兼有冰激凌柜台和咖啡、酒柜台的店铺里,我要了一只冰激凌,戴着船型帽子的短发女店员非常神气,我发现那只冰激凌非常巨大的时候,跟她商量不用挖那么多只球,而我可以付同等的钱。她的船形帽以及斩钉截铁拒绝我的语气、神情,看起来像个卖冰激凌的墨索里尼。
我只好把冰激凌拨拉了一半到垃圾桶里,坐在店里吃完剩下一半,吃的速度赶不上融化的速度,粘稠的汁液淌到我的衣服和包上。同桌一个衣着优雅的老太太给他的孙儿喂完了一小盒冰激凌,另外一个老太太举着一只跟我同样大的冰激凌用小勺挖着慢慢品尝,我们四目相对时,她冲我顽皮一笑,神态何其天真。我暗想,也许冰激凌是带有魔法的食品,有返老还童的效用。
太阳快下山时,我从熙攘的商圈走到一个开阔的广场上,那里有一座大型的旋转木马,推着空空的儿童推车的年轻家长在旁边等待,旋转的木马上有他们的孩子,胖胖的鸽子在周围起起落落,悠然自得。像我看过的电影里那样的意大利人,不管高矮胖瘦,衣着体面,骑着有设计感的自行车从石板路上路过,偶尔会被不平整的路面颠起来。骑车的老爷爷在我看来最具“观赏价值”,有的头顶已经变成他们热衷去度假的地中海,白色的卷发中露出粉红的头皮,还有的爷爷有红红的鼻子,穿着时髦的夹克。
我在心里遗憾的是,也许我们这代的年轻人,在老迈之时,也未必能过上今天的欧洲老年人的体面生活,有着装的好审美好品味,不慌不忙过晚年,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有几百年的工业文明打底,在中国还没有脱离饥荒的时代,欧洲人已经超前过上了现代化的生活,积攒了一批我们所说的代表“工匠”和“品质”的家族企业和传承。皮具店的老板说的没错,“busy busy,money money”真正是发展中国家的关键词,我们正在奋力追赶,而一切东西仿佛都是快消品,包括建筑,不断建丑陋的新房,又推掉草草建起来并不久远的旧房子。我听来觉得厌恶,是因为自己也每日在为赚钱忙碌焦虑,而欧洲虽然露出经济疲态,但当地人闲适的好日子并没有真正到头。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金发美女,仰面躺在广场上,什么都不干。虽然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前途,但我至少有一刻倾慕那样懒洋洋的勇气,而周遭亦无人觉得享乐有何过错。
有时候觉得沮丧,一个国家所说的美好未来,如果不能在我短短的几十年人生里实现,于我又有何干?个人只不过是蝼蚁一只。在离开北京之后,看到没有户籍也赶不及房价飙升速度攒首付的同龄朋友在那边打拼,突然明白了这座城市在一些文章里被人称作“血吸虫”的真正含义,我们身处的国家某种程度上更是一只巨型血吸虫。
还是将思绪拉回到我喜欢的城市。一撒谎鼻子就变长的小木偶匹诺曹,是我童年时最爱的故事之一,我还隐约记得彩色的书页,没想到去到了它的故乡,在看到满街的匹诺曹玩偶时,方才觉得这个童话与这座城市有不一般的渊源,这种不期而遇是意外也是惊喜。

问了警察火车站的方向,沿着街道走去,看到了穿着中世纪蓬蓬裙的中年女人在大街上自在的走,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与几个看起来像来自中东的民间艺人在不宽绰的街道里迎面相遇,其实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悠扬的乐曲声了,在过路口时,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遇到了他们,拉着手风琴、吹着小号,整条巷子里都是欢快的乐曲。也许他们也是乞讨的艺人,但神情是欢脱的,没有挣扎和苦楚,仿佛是不带功利心,自发为人类和美丽的城市免费演奏。

在火车站买票时,一个年轻的女孩凑到我的机器前,我长了点记性,飞快将英文界面切换成中文,心想这下你看不懂了,孰料人家出来跑江湖,也是有几把刷子的,几乎准确无误的每次都抢在我前面在屏幕上按键,我抢不过又气,中途对她说了几遍“No, thanks. I can do it myself.”她置之不理,直到出了票,果然伸出手来管我要钱了。这次我底气足了些,硬是不肯给,直到戴着红色贝雷帽、着迷彩装的警察端着枪朝我们走了过去并发出一声轻喝,那个年轻女孩像鱼一样迅速游开了,混入了熙攘的人群里。这回我也学聪明了,迅速记下了站台和班次,不把票拿手上好让人有可趁之机,站在大屏幕前静静等,直到我那趟火车安检口的数字跳跃出来,我踏上了回博洛尼亚的火车。
到了当地的火车站,我想搭公交回酒店,省下不菲的打车费,有幸抓住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会讲英语,通过她手机上的谷歌地图查到回我酒店的公交车,要倒两趟公交车,而无论是站名本身还是车车上的报站名,都没有英语,我让她给我指出换乘站的意大利文站名,用手机拍下来,上车时给司机看,让他到站时提醒我。就这样,我顺利回到了酒店。
一位因采访而结识的美籍老华裔跟我说过一个故事,他在上海时,去赶一场音乐会,到了地铁上发现落了手机,担心联系不上朋友,情急之下在车厢里问人借手机联系朋友,结果对方抱以的面色和神情令他深深吃惊:大概是种“我何以沦落至此”的自我怀疑,他羞愧难当,觉得自己万不该开那个口去求助于人,这个社会并没有美国的诚信基石,他虽是个成功的商人,生活富裕,但在被人当成骗子唾弃的时刻,他也无一点办法自证。
还好,我这个黄皮肤的异国女人,没有在天色昏暗的火车站,被好看的白人女孩当成是抢手机的骗子,她甚至将手机递给我,让我自己输入酒店的名字。那个白人女孩也打了鼻钉,但是讲话非常温和有礼。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第一次在博洛尼亚搭乘公交,身上没有硬币,站在投币机前无措时,后排有个蓝领工人模样的大叔笑着朝我挥挥手,我过去到他面前,他掏出钱包,数了1.5 Euro的硬币给我。
听说博洛尼亚还有其它城市,到了夏季会变成空城,人们都去海边度假了。经济再不景气,周六日也要关门休息,夏天也要去海边躺着。游客在门口张望又如何,不到10点店主绝不会开门,至于此行的主要任务采访,以下是我杜撰的意呆利人内心戏,纯属逗乐:
商业啊市场啊真是太深刻又太枯燥的问题了,你们这些中国记者啊,真是太严肃了,现在这样大好的春天,搞块上好的奶酪配我们意大利的美酒美食,吃饱了在阳光下的广场晒晒太阳,一切不都很棒吗?你们这些中国记者啊,跑得比香港记者还要快有什么用,有我们意大利人会吃会享受生活吗……
假想在只有指南针和手绘地图的时代,若你去游历,你会如何打开一座陌生的城市?

© 本文版权归 aspiringponyo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 了解版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