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味见心
这次去景德镇并没有经过什么计划,于我,是一个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于女朋友,是对一些老友的再次拜访,于是选在天地清明的春日一同走一遭,而因着女朋友的关系,见了一些在景德镇生活的人,围绕着瓷器,交谈、聆听、观察,此行也因此显得有些不一样。
涂先生的瓷世界
涂睿明老师是长物居的主人,这次我们就住在涂老师在浮梁的工作室。工作室在昌河边,岸边散落着野油菜,可以随意地捡到很多碎瓷片。我开始觉得涂老师是个有意思的人,是他对在河岸上晒太阳的我们说,要傍晚四五点的时候来,那个时候的光线会让那些不起眼的野花的颜色更柔和。我想他一定是个细致敏感的人,那种对美的细致敏感。


“观味”是涂老师做的一个茶杯系列,薄胎,白底,青花或斗彩,器型内敛妥帖,纹饰复古雅致,用色也是清淡。长物居的大部分作品都由涂老师设计和把握方向,具体的工艺则由他技艺出色的合伙人把控,有一次听涂老师和负责图样的小伙子沟通他想新做的一款作品“高潮档案”,找日本浮世绘春宫给小伙子参考,说想要那种似无确有的意味,我听着觉得这是个调皮的文人。






涂老师是个文人。涂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大学学的是财经,毕业后当了公务员,自己却喜欢文史,开始是爱喝茶,然后就爱上了瓷器,因为买的多了就开了淘宝店出售闲置,谁知生意极好,就这么一点点机缘巧合又水到渠成的辞职来景德镇做起了瓷。我想是因为跨学科的背景和经验,涂老师在商业上比很多科班出身的人有更准确的判断、前瞻和魄力,做展览,做景德镇深度游,在上海设联络点,在几天断断续续的聊天中他把这些想做的事阐述的具有说服力。但归根到底他还是个文人,有文人的傲气和文化自信,他说景德镇现在还是一个洼地,也有很多怪像,很多今天的东西放在三五年后再看恐怕就显现出审美的崩塌,他说现在的工艺必定比过去更好,而我们说元青花好,这个好是好在审美,他说他在写并想写的几本书应该会成为以后那个领域里绕不开的书,他说现在是一个认知能力差别带来的差距比以往都剧烈的时代。
“文人相轻”这四个字似乎一出手就把文人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虽然也没有什么冤枉,甚至每一个文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印证这四个字,但这次我却有了些许新的感受。文人之所以相轻,大概出于对自己的自信,而在目下的环境中,社会并未给予文人足够的安全感和尊重,他们更多像是文明的一种点缀和摆设,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自己再没有点自信,即便是被自我无意识放大了的自信,恐怕就没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世态炎凉,概莫能外,一开头就低调谦逊无法让人杀出重围,自信或傲气才能成为火把和拐杖,而这之后,文人和大师的区别,则在“自信”能否生出“谦逊”,“傲气”能否转为“傲骨”了。
昌河水平绕昌南
都知道China 是瓷器的意思,而这个词的发音则是景德镇的旧名“昌南”。
景德镇是围绕瓷器存在的城市,古时今日并无不同。都说瓷器是集材料、工艺、设计、雕塑、绘画、书法于一身的艺术,“经七十二手乃成”,而做瓷的人都会来到景德镇,是因为这里有最完整的上下游产业链,能找到各方面的高手和匠人,也有最好的学校。此行市里逛了陶溪川、雕塑瓷厂和鬼市三个集市,也去了三宝,看了电窑、气窑和柴窑,感受就相当的立体。
陶溪川是在旧厂房基础上改建的创意园区,做的很现代,工作室、店铺、咖啡馆、餐厅俱全,周六下午和晚上会有集市,都是很年轻的匠人,作品也都显得非常年轻有趣贴近潮流,能看到很多创新的尝试,当然也有很多淘宝爆款的踪影,感觉是景德镇最时髦的去处。




雕塑瓷厂就显得凌乱,一条主干道两边夹杂着花园、祠堂式的建筑、五六十年代的厂房、七八十年代的楼房和各种违建危房,出售的瓷器也低端的多,但周日上午会有乐天陶社市集,附近也有不少看起来不错的店铺。
最好逛的是每周一周二在陶瓷古玩市场的鬼市。叫“鬼市”是因为早先有很多见不得光的瓷器会摸黑交易,天亮就散,但现在收摊都会在近中午的时候。鬼市里交易的大多是古瓷器、厂瓷和一些古玩、书籍,最有特色的是各种碎瓷片,价格一般都很便宜,有些磨过边十分适合拿来做壶承和茶托。我和女朋友说,就算不懂瓷器也不会妨碍好东西抓你眼睛,因为好的瓷器就是自带光芒,特别是在鬼市这种东西良莠不齐的地方,没比较就没伤害。


三宝则是一条延山脚的谷地,沿途散落着很多工作室,也逐渐有了民宿和餐厅,最值得一看的是在古陶瓷研究所里的一个古柴窑,外面架着两层楼高的木结构房子,保持完好,尾部供着窑神,自带肃穆气息,能想见当年每一次开窑都郑重其事,只是每一口柴窑都有寿命,这口窑再难见炉火熊熊的磅礴和窑工们的忐忑。




水边桃花三两枝
景德镇把小城市的好体现的很明显,市区里该有的都会有,开出一点路到浮梁县就河水潺潺一片市郊气息,再远一点,到绕南、瑶里的一路江西乡村的美就徐徐展开。但往往美好的体验来源于意外,盛名在外的瑶里不过尔尔,倒是涂老师推荐的高岭村和东埠码头猝不及防地击中我们。
高岭村在高岭古道的尽头,穿过冷水亭,绕过大樟树,山脚谷地间的村庄如同遗世孤立,下午的阳光照在遍地的紫红野花上,阡陌人行,耕牛信步,水声吟吟,田间一株山桃,姿态舒展,柔媚而夭,直让我们以为也是误入了武陵源。



回到山下东埠码头已近日暮,农人田归,渔者收网,炊烟渐起,浣洗衣衫的年轻女子彼此调笑,水平如镜直可倒观云行,跨在水上的木桥游人退尽,天地一片静美。乡野自有一种仁慈,我们眼前的所有,倒退几百年,想来与古人所见无有不同。时间或空间,总归有一些连接点,譬如山水之于古时现世,瓷器之于体温地气,这些连接点定位了我们的坐标,来龙去脉才变得有据可寻。




我和女朋友坐在河埠头聊天,她说前几年去大理跟着民间音乐家采风,觉得大理也是美好的地方,但她却觉得急于想回去奋斗,因为看到那里的朋友仍然困于财富和名声。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行业浮躁浅薄,想留在这样的地方不走,但也知道呆久了就会开始怀疑自己是谁。我说有句话说“愿你有铠甲,愿你有软肋”,回到上海我自然披上铠甲,而这样的地方便是我心中的软肋,但我们恐怕还没有坚强到可以卸下铠甲只露出软肋的时刻,这一刻总会来临,我们可以慢慢等。
我们两个人,虽说不上离经叛道,但总归是选择了和绝大部分人不完全一样的道路,这样的道路未必更难走,但一路都免不了时时关注自己的内心,而任何对自我内心的关注,最后都是件哀而不伤的事,但是,不能因为忧伤而放弃承接它的勇气。为这勇气,值得互敬一碗酒,猛抽三支烟,起身,归去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