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生门》到芥川龙之介

这是第一次读芥川龙之介的书。黑色封面的中间位置,是一副晕黄和灰白色拼凑而成的芥川照片,并不算多俊朗,但散发出浓烈的艺术气息:他的眼神带着戏谑的表情瞥向一边,左手托着腮帮,仿佛在深思又好像有话要说。照片的下方,黄色的细线围成了一组不规则的图形,白色的“罗生门”三个大字镶嵌在黑色的底幕上,瞬间便抓住了读者的眼球。再将视线往下移一格,此书的副标题就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对于芥川,我之前其实是相当陌生的。念大学的那会,对日本文学比较着迷,但太特别偏爱川端康成,所以阅读视野也非常局限:读完了川端康成的经典小说,读过半本《源氏物语》,知道夏目漱石的代表作《猫》,也听同学提起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再后来看得多也是日本当代作家村上春树的书——《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海边的卡夫卡》之类的作品,但他的代表作《挪威的森林》,到了今日依然没有想要读的欲望。而“芥川龙之介”即使偶尔被人提及,我也只是习惯性地重复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一种循环往复的韵律美。这个名字我倒是记住了,但他是谁,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写过什么,我真是一无所知。
我跟大部分读者一样,更加熟悉的是“罗生门”这三个字,但并非是以文学作品的形式来认识它。我所知道是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虽然我没有看过这部片子,但当年对电影很着迷的我,时常待在图书馆的报刊阅览室里翻看各种电影杂志,其中有一个亚洲电影单元,就有《罗生门》的文字介绍。那一句“20世纪中期亚洲电影巅峰之作”,硬是让我对它印象深刻。而后得知电影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书,才第一次将书和作者本人关联起来。但我还是将黑泽明的《罗生门》和芥川的《罗生门》混淆了。
看完这本书,我才发现芥川的《罗生门》是他正式登上日本文坛的代表作,篇幅很短,故事也缺乏戏剧冲突,这要改编成电影剧本,难度可想而知。自然是我一开始就弄错了,原来黑泽明的电影改编自芥川的另一个代表作——《竹林中》:凶杀案、证人、凶手、形式各异的场景重现、扑所迷离的案件分析等等要素,构成了影片该有的悬疑和激情。而相较于“竹林中”这三个字,“罗生门”本身就散发着阴郁的气质,赋予影片浓烈的神秘感,激发了观众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而我今日读完的《罗生门》,选取的是28篇芥川的代表作。译者在后记中说出了自己选择这些作品的初衷:“(它们)全面涵盖了他才气纵横的前期、古今并陈的中期和痛切告白的晚年作品。”这些作品确实让我在阅读中,仿佛亲历了芥川短短12年的作家生涯。
在他早期叙事新奇、构思精巧的作品中,洋溢着文坛新人的蓬勃野心和创作欲望,如《罗生门》、《鼻子》、《山药粥》、《手绢》、《大石内藏助的一天》等等,真可谓部部皆成经典。这些作品大多托生于已有的历史故事,作家用古老的人事来叙事,在悠远、梦幻、奇妙、舒缓、唯美、哀伤共生的文字世界中,飘散着新意和沉思交织而成的深度美感。如惊艳世人的《罗生门》,就取材于日本已有的传说故事集——《今昔物语集》,他以卓绝的文学笔触,将一个世人耳熟能详的“强盗”的故事,叙述得发人深省,尤以仆役“是否成为强盗”的心理挣扎,以及他与老妇人的对话辩驳,最为人所激赏。故事的结尾“仆役的去向,再无人知晓”,短短数语,读来却令人怅然若失、惆怅许久。或许这世上所有被外力重刑和内在欲念挤压扭曲的生命,在它们完全呈现出变异后的模样时,就已经不知所踪了。有些人活着,但他的纯真灵魂又去到了何方?
再如芥川的另一名篇——《鼻子》, 高僧天生的长鼻子惹人非议,他苦寻良方、备受折磨,终于拥有了正常的鼻子,反而“收获”了众人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作者对此做出了经典而深刻的评价:“人们心中有相互矛盾的两种情感。当然,对他人的不幸,人们莫不表示同情。可是一旦那人勉力摆脱了不幸,别人又感到有点索然无味。稍稍夸张一点说,人们甚至会希望那人再次陷入同样的不幸。不知不觉地,人们虽非有意为之,却对那人怀有了一种敌意。”这是芥川对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最为精彩的描述。
在篇幅精简的小说《手绢》中,则集中体现了作家对武士道精神的批判和反思,“妇人脸上在微笑,但其实从刚才起,她的全身都在哭泣。”刚刚失去孩子母亲,强忍悲伤,却要以微笑示人,这才是世上最无理的残忍。而文风清雅、语词优美的作品《大石内藏助的一天》,所叙述的主人公及其故事在日本可谓家喻户晓,但多以忠义勇敢的形象为人所熟知。但芥川通过对大石心理的逼真呈现,让读者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苦。因为他承受到了比真实的自己更高的评价,这种过高的错误赞美,使他感受到了不被理解的悲哀,理想达成后快感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吞噬灵魂和心灵的孤独感。
那个时期芥川龙之介,有着旺盛而强烈的生活和创作欲望。这种欲望熔铸在古老人事中,焕发出了引人注目的奇幻、新颖而亮丽的光芒,让这位初登文坛的新秀作家,赢得了众人歆羡的赞赏和无上的荣誉。
而在创作中期,芥川力求革新和突变,既在已有的历史传说中写作更具创新度的故事,也开始吸收现实生活的素材,完成了多部现代小说。这一时期是题材各异、新旧共存的创作时代。即使后世的批评家们,多认为此时是芥川苦苦求新却屡尝失败的时期——作品数量众多可经典之作很少。但在我看来,这一时期才真正彰显了作为卓越小说家的芥川,对文学生命努力延展,力求走向更远方的创作理想。
这种理想鲜明地体现在,此时的作品题材新颖、形式各异、主题鲜明,即使多数尝试以失败告终,但亦在这备受打击的创作之路上,依然有不少熠熠生辉的精彩力作。《毛利先生》关注现代教育问题,叙述了一位“天生教育家”受人嘲讽、困苦潦倒的生命历程。作家以“我”的角度,向这位连时间洪流都对他无可奈何的英语教师表达了由衷的敬意。所以,“对先生而言,教英语犹如呼吸空气一般,片刻不能稍停。若是勉强停止,先生旺盛的生命力便会立即萎缩。”但现实世界却很有可能以各种不理解不尊重的嘲弄形式,摧残这种纯粹的教育梦想,让一些清醒的人在“哀恳同情”的视线里,目送这位天生的教育家行将远去的孤独背影。
淡退了《毛利先生》中的悲凉,芥川执笔创作了温情脉脉、暖色宜人的《蜜橘》。这篇小说篇幅很短,直接取材于芥川的生平经历。故事原本平淡无奇,讲述了阴郁的冬日黄昏里,作家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脏兮兮的乡下小姑娘的生活常事。故事中的情感流向,也是诸多小说中常见的“先抑后扬”。但在芥川的笔下,这样平淡的生活细事,却幻化出了动人的情感风采。那个小姑娘将令人怦然心动的蜜橘抛向了正在站台上等待自己的弟弟们,它们染上了温暖的阳光颜色,在昏暗阴沉的冬日中,照亮了正在被忧郁孤独折磨的作家的灰暗世界。他说:“此时,我才得以暂且忘怀那难以言表的疲劳与倦怠,以及那不可理喻的、低劣而无趣的人生。”在纯粹美好的温暖人情中,谁能不为之动容?
芥川龙之介并没有延续这种舒缓柔美、清新暖人的创作风格,他后来所创作的《疑惑》、《竹林中》都散发出令人生惧的阴森恐怖感。(《竹林中》已在前文有所提及,此处便不在赘叙。)《疑惑》的主人公在地震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而后备受精神折磨,成为了世人口中鄙弃的疯子。“但纵然我是疯子,将我变成疯子的,难道不正是潜藏在我们人类心底怪物吗?只要那怪物存在,今天嘲笑我是疯子的人们,明天难保不像我一样变成疯子。”我们都可能沦为欲望这只怪物的囚徒,在这个疯子的辩白里,我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某种人生形态。
在芥川中期创作生涯里,有一部名为《舞会》的作品令我十分心动而难忘。故事本身没有太多新奇的地方,所叙的也是在各种西方小说和电影中常见的“社交舞会”的桥段。芥川并非想抨击奢华却浮夸的社会风气,而是用十分安静唯美的笔调,重现了十七岁的明子初入社交界的情境。故事到了快结束时才真正拥有了全新且深刻的艺术生命。它并没有动人心魄、出人意料的命运结局,只是短短的一组对话,读来却令人唏嘘感伤。
“这时,红色、蓝色的焰火射向四方,扯开黑暗,转瞬即逝。明子觉得焰火那么美丽,美得几乎令人悲从中来。
‘我在思考焰火的事,像我们的生命一般的焰火。’
过了一会儿,法国海军军官温和地俯视着明子的脸,以教导般的语气说道。”

那璀璨绚烂而又转瞬即逝的焰火啊,不正是某种生命的现实重现吗?你是想求得安稳长久却死寂无趣的漫漫人生,还是愿意如这盛放于夜空中引人瞩目的美丽焰火那样,以夺目的姿态成就世人眼中永恒的风景呢?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无关对错,只是一种选择罢了。
芥川在这“美得几乎令人悲从中来”的焰火中,感受到了人生的幻灭无常。日本文学一脉相承的“物哀”美学观,也是芥川作品的恒久底色。灿烂绽放的人生,短暂却有深意,美好与感伤共生,世间所有事,都没有绝对的圆满!
这种怀疑人生的悲哀哲学,其实早在芥川初登文坛的《罗生门》中就有鲜明地体现,而后贯穿他12年的创作生命。在中前期的作品中,这种怀疑主义,一般还只是以微漠的影子出现,但随着作家本人对现实人生的愈发绝望,就成为他后期创作生命的常态了。《舞会》中是忽明忽暗的悲哀情绪,而后期创作的《河豚》、《一个傻子的一生》等,就已飘散着作家本人强烈的厌世情怀。
芥川龙之介在35岁时,选择了自杀。他服用了致死量的安眠药,读了一段《圣经》后,在寂寥的雨声中沉入永久的长眠里,这真是诗人般浪漫的死法。作为日本现当代文坛的领袖,他的死,直接启示了后来的太宰治和川端康成。终其一生以芥川龙之介为指路人的太宰治,也许只是迷恋他走向死亡的决绝姿态。他们两个人的自杀,虽然都是以此作为解脱的途径,但本质上并不相同。太宰治的多次自杀,反映了他在病态社会和坎坷人生里对死亡的别样沉迷,他的人生仿佛从一开始就是以“死亡”为归宿的;芥川龙之介固然也曾遭受了现实生活的挫折打击和家族遗传的精神折磨,但他的死,带有一种为艺术殉葬的悲壮感。他的艺术生命一旦枯竭,现实中的生命也就毫无价值。
作为一个才气纵横、万人敬仰的当红作家,为何会在35岁这个本该意气风发的盛年,陷入了“艺术生命枯竭”的绝望境地呢?因为融入他血脉的人生“怀疑主义”,到了此时已经彻底主宰了他的生命。在他最后的作品——《一个傻子的一生》中, 曾叙说了这段时期的心路历程。
“他和一个大学生走在长满芒草的原野上。
‘你们还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吗?’
‘是的。不过,您不也是……’
‘我没有了。我只有创作的欲望’
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知不觉中,他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绵延长久的艺术生命力,永远都源于旺盛昂扬的生活激情,也就是芥川所说的生活欲望。当一个作家,失去了对与生活本能的爱憎情感,所谓的“云淡风气”,实则是生命枯萎的征兆。生命都已失去了光彩,那他又有什么能耐写出动人心魄的伟大作品。
而厌世情怀笼罩下的文学创作,流露出的是作家对生的绝望,对死的痴狂。《杜子春》的主人公说:“不,我并非厌倦奢华,我是厌恶世人”。而《河豚》里的小河豚在出生到这世上之前,就需要回答“你愿意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吗?”,如果它本来就厌倦这凡尘俗世,那它就可以选择不要降生。芥川龙之介已经深切质疑“出生”这个原本预示着新生和创造的人生阶段的价值意义。他在《一个傻子的一生》中,就直接质问了自己的人生:“这个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尘世?为什么他要以我这样的人为父亲,要承受这样的命运?”或许,我们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世界太让人郁闷了,即使我们像河豚那样倒过来看世界,这世界还是一个模样。
这世间有很多人,即使对生活失去热情,对生命感到绝望,他还可以行尸走肉般地活在这个世上,因为奔赴死亡毕竟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的勇气和坚决。但是,芥川龙之介做不到,“他想到自己的一生,泪水和冷笑涌了上来。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发疯或自杀。他独自走在黄昏的道路上,决心等待慢慢前来毁灭他的命运。”与其成为失去自我意识的疯人,还不如在最清醒的时候选择高贵的自杀,这才能保有芥川作为艺术家的精神自由。
因为,他是一个对艺术有着强烈执念和纯粹追求的人。他的艺术生命就是那在日本文坛的夜空里璀璨盛开的焰火,即使短暂,但终究会在世人心中烙下最恒久不灭的绚丽印记。他的人生停留在最美的一刻,这才是艺术家应有的生命休止符。
所以他说:“电线依然放出锐利的火花。他综观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可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换,他也想握在手中。”芥川龙之介张开生命的怀抱,将这灿烂光华拥入他的心里,艺术的生和现实的死,在这里实现了和解共生。
总之,这是一本适合大部分阅读者的书,短篇小说集结而成的书,似乎让我们随时可以拿起,随时也可以放下。但芥川所讲述的故事十足精彩,在平静疏淡的叙述中,呈现古典的优雅之美,体现了对人生的深度反思。如果你认真读,耐心看,很可能就会心甘情愿地沉浸在作家编织的各色虚幻而真实的人生梦境里。它们笼罩在遥远时代的古典感伤氛围中,却又穿透岁月的长河,凝练出现实的本真模样,让我们为之落泪,使我们感同身受。
补充:此书的翻译很精彩,让我想起当年读叶渭渠翻译的《雪国》《古都》时的唯美享受。译者的序言和后记都写很动人,足见他在努力靠近芥川龙之介的世界,在用自己的语言去重现作家笔下的唯美情怀和动人诗意。
我们都知道,诗歌的美往往都是在翻译中,失去了它最纯真的灵魂。而其他如诗一般美丽的文句,能译出它三分之一的本真风采,就已经是令人享受的阅读体会了。而这本书应该复原重现芥川龙之介一半以上的笔调和情愫。即使我不懂日文,但我读过不少的日本作品,尤其是唯美文学的巅峰作品——《雪国》。译者文字中的美,我觉得和日本文学一脉相承的美感,是非常契合的。正如译者所言:“遥望楼下灯火依稀,天空寒星闪烁,仿佛能听到人生盛年在缓缓流走的声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那也许是我与芥川最接近的时刻吧。”
——《罗生门》(日)芥川龙之介著;赵玉皎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