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乔娅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她问沈家明,你发现没有?我的黑眼圈是不是比以前重了? 沈家明瞟了她一眼说,一直都这样啊,少用点防晒霜,都是化妆品害的。乔娅还想跟他说几句,话到嘴边又感觉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她现在常常觉得这个跟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男人越来越可有可无。 乔娅每天起床后总感觉无精打采。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感觉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铁青着脸,一副病怏怏的感觉,十分陌生。 是不是天气太热的原因?还是最近都没有和沈家明过夫妻生活导致的?她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来答案。 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沈童忽然冒出来一句,妈妈,我昨天晚上起来上厕所看见你梦游了。 乔娅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别瞎说,我昨晚看见你了,只是怕吵醒你爸就没跟你说话。 乔娅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她好像是起来上厕所了,又好像没有,但她真的不记得在家里看见过沈童。难道真的是梦游? 沈童冲乔娅笑了笑,说,好吧,反正我不会出卖你的。 乔娅倒是记得昨晚做过的梦,她又梦见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吱呀一声推开门以后,一股墨水和纸张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洛松教授的办公室里,她第一次听见了泰和的声音。乔娅?一个身材笔挺、眼神清澈的男生很亲切地喊着她的名字,随后礼貌地冲她点了点头。乔雅感觉有电流从身体里经过。 好像梦就是在这里终止的。然后有可能就去上了厕所?记不起来了。 我真的是上过厕所,她再次对沈童说。说完又觉得有些后悔,这难道就是欲盖弥彰吗? 沈童倒是挺配合地冲她点了点头。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开阔起来。每次走到这里,她都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北方,为什么北方的街道总是显得比这里开阔许多?或许是记忆捣的鬼? 那一天,应该是立秋刚过以后的一天,也是八月中旬。天气却开始闹起脾气,热浪一阵裹着一阵袭来,怎么流汗也不能把体内的燥热多挤出去一点。 学校的林荫路上却看不见人影,以往总有些人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走,好像永远也不想走到尽头一样。到处都是白哗哗的,蝉鸣声也让人心烦。吹过一阵风,好像是黏糊糊的。 那天下午没课,乔娅还是像往常一样到学校的办公楼见洛松教授。不过她在女生宿舍楼下接到了教授的电话。教授有事出去了,说是安排了自己的一个学生给她做辅导。那是乔娅第一次见到比自己高一个年级的泰和。 那天辅导的题目是什么来着?记不清了。那是一个心神不宁的下午。窗子外面的知了叫得特别刺耳,电扇哗啦啦地转着,汗水被吹干以后变成了一层黏在皮肤上的壳。 乔娅快要离开的时候,那男生叫住了她,我叫泰和,这是我的电话。 乔娅有些慌乱地接过了那一张便签纸。好像是蓝色的便签纸,洛松教授常用的那种。 我和泰和的故事就开始于那一年的夏天。 虽然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常常想起那一天。 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去怨恨那让人心烦的酷热,甚至当我走在夏天的马路上,我都会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也不是想要感动自己,我后来发现感动自己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情,但它的本质其实是一种自虐。 那些不经意的瞬间总是稍纵即逝,却会让人永远回味。 尽管我常常回想,却很难将那一天拼凑完整。就像在哪里看到的那句话,记忆就像捏在手里的砂子,用力只会让它更轻易地从指缝中溜走。 那时候,少不更事的我心里面还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还有一种执拗,绝不对这个世界妥协。 以前我还年轻,我很擅长在人群中隐藏自己。他们都叫我隐形人。后来我慢慢年长,有了自己的家庭,也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我发现自己始终走不出以往的套路。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只是不懂得去仔细揣摩自己的心事。而后来,当我渐渐懂得了自己,却发现心却越来越麻木,麻木到常常梳理不清一些事情。 所以,我总感觉心里有很多话想说。 但一时半会儿,我却又说不出口。不知道怎么回事,血液忽然涌上胸口,眼眶不知道怎么就湿润了…… 泰和跟乔娅读同一所大学,他比乔娅高一个年级。 其实老早以前就注意到你了。泰和后来跟乔娅说。 乔娅有些不解,她反问道,你怎么可能注意到我?我大概是个隐形人吧,别人都这么说我的。 隐形人?泰和被逗乐了。 不知道,一个寝室的女生说的。乔娅回答。 泰和说,你给我的感觉就是特别淡,笑起来的时候呢,感觉很远很远,好像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但明明你就在我身边。 乔娅笑了笑,说,你应该去文学院,真浪费你这修辞的天赋。 泰和接着说,你走路的时候吧,好像身上藏着什么铃铛之类的,总是叮咚响。还有就是你头发,没有风也像海藻一样可以飘起来。但似乎你总是不太愿意让人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你真的是隐形人。 好吧,姑且就认为泰和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乔娅。 但乔娅何尝不是第一次见到泰和就迷上了他呢? 为什么你的胡茬是青色的?乔娅问泰和。 青色?胡茬是黑色的啊。泰和争辩道。 乔娅说,青色,是青色的,总之挺好看的。没有那种乱糟糟的感觉。 看泰和不说话,她补充道,或者是乱糟糟的时候我还没发现? 尽管泰和悄悄地喜欢上乔娅,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机会与她接近。乔娅总是一个人穿行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她是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学校,家庭条件的优越和老师同学们的追捧让她不敢轻易放下自己的姿态。她还要继续保持这种优秀。 一切都是因为洛松教授。乔娅和泰和都是洛松教授的得意门生。 乔娅第一次测验拿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满分,而比她高一级的泰和总是作为代表参加各类数学竞赛。那些对数学怀有敌对心理的学生提起他们都会用“稀有动物”来形容。 因为洛松教授,两个人有了某种交集。一来二往,两人就熟了起来。虽然熟了,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就连发短信也是过节时那种群发的内容。 泰和的确很有数学天赋。他用概率论计算追求一个女孩子需要的时间,最后甚至算出了情书写多少字成功的几率最大。然而当他把情书递给乔娅时,乔娅连看都没看就扭头走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泰和都变了一个人似的。篮球场上再也看不到他活跃的身影,学生会组织的活动他也很少参加。周末,他也是一觉睡到下午,然后对着电脑打游戏。 教授又一次给两个人辅导时,泰和缺席。打电话叫他,室友说他还在睡觉,其实是还没有醒酒。 不久教学楼前的黑板上公布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 喜讯 我校02级学员泰和在全国数学建模比赛上获得第三名的好成绩,特此公布,以示鼓励! 即使如此,也没有能够扭转泰和低沉的情绪。 在泰和看似坚强的外表下面,情感其实非常脆弱。尤其是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拒绝以后。 后来,乔娅才知道,泰和在孤儿院长大。快到上学的年纪,被人收养了。养父母一家出国的时候,他却执意留了下来。他说养父母一家对他不错,可是他始终没有办法忘记自己是一个孤儿。 乔娅拒绝了泰和。换做是今天,乔娅可能还是会对一切都如此矜持,带着一些排斥的心理。或许是天性使然?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出现一个叫潘妍的女生,或许乔娅和泰和的生活就就变成了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点。潘妍莫名其妙地与乔娅杠上了。先前只是在打饭时故意插队在她前面,乔娅忍了,后来就是自习室抢她的位置,把乔娅的书包扔到窗户外面。乔娅一次又一次被人践踏自己的尊严,她终于爆发了。当她发现自己新买的衣服被人泼上了墨水时,怒火窜上来,她直奔潘妍的房间,两人在宿舍里厮打起来,最后娇小的乔娅居然把潘妍压在床上,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吓傻了。 潘妍告诉乔娅,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泰和。 流言在巴掌大的校园里四处流窜。 乔娅听说,潘妍要找她麻烦了。潘妍身后,还有一群不爱学习的小混混儿撑腰。 乔娅说她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可是她分明是害怕的。谁知道会出现什么状况。她现在再也不敢单独活动了,总是扎堆儿跟同寝室的姐妹们一起。 乔娅发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上体育课的时候,手机丢在了操场,还没往操场跑,就有人送过来了。乔娅连声说谢谢,结果那人说是别人捡到的。问他是谁,他又不说了。 还有就是上自习的时候,分明是去晚了,可就是有人刚好要离开喊她过去坐。一开始她还没有注意,几次以后,她就发现身边的同学眼神不对。 一个多月安静地过去了,潘妍并没有找她麻烦。乔娅想这个神秘人绝对不是坏人。但是她也很好奇,这人到底是谁呢? 有一次她决定试探一下这个神秘人。她先是提前到了自习室,结果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出现在自习室的都似乎曾在校园里见过。走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儿,把一本教材落在课桌上。 她在自习室外面偷偷观察,结果又扑了空,奇怪的事情是,书已经被人拿走了。回到宿舍,已经有人送了过来。但是寝室的姐妹们说,不认识那人。 神秘人泰和以为自己又赢了一次。 可是他忘记了,乔娅的智商也很高。乔娅早就和学生会的治保委员商量好了,要把自习室的监控打开。泰和没有想到这一招。因为监控都只是在考试的时候才会开。 这一次,乔娅锁定目标,顺藤摸瓜找到了神秘人。 乔娅把泰和约到了学校的小树林。他们俩在小树林来来回回地走,谁也不吱声。 乔娅不吱声是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泰和不吱声,是因为他还有点心理障碍。上次给乔娅情书,她看都不看一下,他一直以来自以为强大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乔娅也想到了情书的事情,越想越觉得好笑。乔娅莫名其妙地笑了。越笑越不可收拾,泰和也跟着笑。两个人蹲在小树林的一个角落里,月光洒了下来。泰和要上来拉她,她却推开了。两人又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那一晚便开始了,从此,两人形影不离。 我很难再去如此爱一个人。也很难再去找到一个如此爱我的人。 爱是什么?是一种心灵的需求吗?不知道,我至今也无法明白。我只是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或者说,我依然可以去爱。但记忆中的那种爱却永远找不回来了。 你要说泰和有什么好?我能举出很多例子,比如他爱干净、条理清楚、与人为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感觉。但要说到他的不好,我却也能举出很多例子,他或许有些不够自信,当然这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很密切的关系。还有他一旦遇到问题不是积极地去解决,而是更倾向于选择逃避。 当然这些都不是本质上的好或者坏。当我决定要跟他在一起以后,常常能想到的是他的好。即使当我们之间出现了问题时,他首先会选择逃避,我也不会怪他。 我后来才明白,那些美好的体验也好,那些让我困惑的感觉也罢,统统都是如此美妙。 时隔多年之后,即使我不去刻意想起他,但我始终忘不了他。 我也忘了很多细微的幸福感,但那种感觉却让我常常回味。 就如同你去过一个很美的地方,后来你几乎都忘掉了那里的一切,但当你想到那个地方,可能记忆已经模糊,但多多少少都会记起那种美好的感觉。 我已经不敢说自己还爱着那个人,因为我一直在变,而唯有抓不住的记忆无法轻易改变。 我只能在一次次回忆中想起他,更重要的或许是想起那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我起码还有勇气去大胆地爱,去仔细辨别自己真正的心事,而如今我的心似乎变得迟钝了,就像曾经稚嫩的皮肤一次次结痂痊愈,后来慢慢变得坚硬。 乔娅后来才知道,泰和其实有一个弟弟,小可。 两个人还有些神似。那个长着浓浓的一字眉,皮肤晒成小麦色的男生是哥哥泰和,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散发出温柔到极致的光。而弟弟小可总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白皙的皮肤,忧郁的眼神泛着浅浅的淡蓝色,弱不禁风的感觉,似乎总是在隐藏自己的心事。哥哥泰和是一个可以让人产生安全感的人。而弟弟小可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保护他。 乔娅读大二那一年,小可回国。小可也是一个孤儿,他和泰和是一起从孤儿院被领养的。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在养父母家一起长大。后来养父母出国,泰和留了下来。 泰和对弟弟疼爱有加,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乔娅。乔娅每次看见小可那忧郁的眼神,都会觉得心疼。 小可并不善于表达自己,但是常常说出的话,却让乔娅无法回答。 小可说,如果有人爱上了我,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乔娅惊讶地看着他说,小可,不要胡思乱想,会有人来会陪你走完这一生。 小可接着说,别人会瞧不起我,因为我是孤儿,一生下来就被抛弃了,我是多余的。 乔娅想不出安慰的话,她把小可拉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面对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她毫不吝惜自己的爱。 小可还喜欢看鬼片,每次都蜷在沙发的小角落里。乔娅就陪着他看。看到恐怖的地方,小可就抱着乔娅。 渐渐的,乔娅发现小可的拥抱越来越紧了。甚至,小可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一些什么。 小可的双手白皙修长。每次当他拉着乔娅时,乔娅的心中都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还记得小可有一次朗诵了一首狄金森的诗—— 他用手指摸索你的灵魂 象琴师抚弄琴键 然后,正式奏乐— 他使你逐渐晕眩— 使你脆弱的心灵准备好 迎接那神奇的一击— 以隐约的敲叩,由远而近— 然后,十分徐缓,容你 有时间舒一口气— 你的头脑,泛起清凉的泡— 发出,庄严的,一声,霹雳— 你赤裸的灵魂的外衣,剥掉— 风的指掌抱握住森林— 整个宇宙,一片宁静— 乔娅看着小可干净的脸庞,内心里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尤其是那最后一句“整个宇宙,一片宁静”,她看见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小可。不!小可的身后还有泰和! 泰和并不忌讳乔娅和弟弟亲近。他什么都让着小可,怎么会反对多一个人关心他呢? 有一次乔娅对他说,小可是不是应该找个女朋友?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不对了。 泰和搂着乔娅笑了起来,别瞎想了,他个小屁孩儿怎么会呢。 乔娅还想理论,泰和接着说,你可能不能理解我们的一些行为,像我和小可这样的孩子其实非常害怕孤独,对感情非常依赖。 乔娅不说话了,她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今后要对小可更好一些。关键是,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回答。那一句“像我和小可这样的孩子”让乔娅觉得心里的滋味儿并不好受。 学数学的乔娅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理性的人,成熟的人,可是,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其实还很幼稚。 小可是一个文学小青年。他在国外读了几年书,还没有毕业就不读了。他立志要当一个作家。乔娅发现小可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也非常勤奋,常常熬夜写东西或者看书。她总是小可最忠实的读者。 其实小可写得不好的时候多。写了稿子发不出去,乔娅就会安慰他,或者跟他一起讨论哪些地方写得不好。 乔娅并不擅长评论别人的文章,但她却很认真细致地读小可的文字,小可越来越依赖她了。 三个人相互陪伴的日子过得很开心,一眨眼,乔娅研究生毕业两年了。比她早一年毕业的泰和已经在一家外企干得有声有色。乔娅顺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并且进了一家单位。 这时小可进了一家杂志社,成了一名编辑,还是一幅青涩的模样,只是时常不刮的胡茬使他多了几分艺术家的气质,甚至有女同事说他很性感。 小可的追求者不少,可是他都没有在找女朋友上费心。乔娅也忙着给小可介绍相亲的对象。因为这个小可很生气。 你是不是急着要把我扫地出门?小可愤愤不平地说,我鄙视相亲的人! 小可你也不小了,早点找个对象,安定下来,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嘛!乔娅说。她后来才想,什么时候自己也变了,她先前也是反对相亲的啊。可是,她觉得这样做是对小可好。 以前,三个人挤在泰和家的沙发上看电视,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可是现在,当泰和和乔娅有一些亲昵举动时,小可就会气愤地离开。因为小可不开心,他们就不在小可面前过分亲昵。 泰和出差一段时间。 有一晚,乔娅半夜发现有人打开了她卧室的门。她知道那人是小可。 小可没有开灯,而是安静地站在床前。他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目光,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小可俯下身子快要接近乔娅的脸颊时,乔娅扭过了头。 小可安静地离开了。 感情只是一张纸,如果没有捅破,就有任何一种发展的可能。 也就是在那一晚,当小可快要接近乔娅的身体时,乔娅几乎快要把持不住。那时,她才发现,她和小可之间的那道感情防线其实非常脆弱。但是她的内心并不排斥任何一种发展的可能。她觉得自己可怕。 小可失踪了。乔娅非常着急,杂志社找不到他,他的手机也关机了。 半个月后,乔娅居然接到了小可同事的电话,说小可喝醉了跟别人打架住院了。 这半个月他天天泡吧,醉生梦死的。那同事对乔娅说。乔娅看见小可的脸显得很憔悴,身上绑着白色的绷带。 那同事接着说,小可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我才在他的手机上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乔娅细心照顾着小可,小可有轻微的脑震荡,还在昏迷的状态。她盼望小可早点醒过来。但是如果他醒过来了,该如何面对他呢?乔娅有些害怕。 泰和终于回家了。 乔娅告诉泰和,小可是受到了感情上的挫折。而那个罪魁祸首是我,他不该喜欢上我。 这样的结果是泰和没有想到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他安慰乔娅说,不怪你,是我的错。 乔娅和泰和很安静地照顾还没有痊愈的小可。乔娅发现,泰和渐渐地疏远了,最重要的迹象就是,泰和再也不会跟她很长时间地对视。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不愿意跟自己说。 小可醒来以后,并不完全记得以前的事情。乔娅甚至希望他不要记起。 有一天,泰和对乔娅说,如果小可记起来以后,希望你能对他好一点。我不忍心再伤害他,希望你们在一起。 乔娅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她哭着说,难道我是你们的玩具? 她和泰和面对面站着,泰和并没有要上前安慰她的意思。他们都沉默着。后来泰和转身离开了。 乔娅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不管是她和泰和,还是小可。 小可快要出院的时候,乔娅离开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角落,很难再去触碰。有时候可能重新回到当时的地点,也可能是遇见了同样的一个场景,听到了某一句话,或者仅仅是一首歌便会勾起所有的记忆。记得那些日子我常常听一首歌,张智霖的《怎会如此》,歌词里有这样一句:我尽力过,却也斗不过,天意的微妙,困在回忆里留恋,空有些追思…… 也可能是因为我离开那座城市时,耳机里不断循环的就是这首歌,也或者是这首歌太伤感,总让我每听一次便重新体会到那种痛。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害怕听到这首歌。每一次,我的眼眶就莫名的湿润了。 有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有可能是我自己的性格导致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也有可能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 这个问题或许原本就没有答案。发生即发生了,但对一个人的改变却是终身的。所以还是让我觉得很无力。或许让我重新经历一次,我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和应对吗?我不清楚。 人是在不断成长的,但是过去的自己也会有自己强大的理由存在。 我从那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落荒而逃。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有可能是感情上的刺激,也有可能不是。总之我感觉累了。还记得大学毕业以后,我原本一直执意留在读大学的城市,我信誓旦旦地告诉父母自己在那边有好的工作和光明的前途,小城市已经容不下我了。后来回想起来,觉得一个人的心事总是这么难以捉摸,像风一样变幻莫测。 我回到了故乡,一座南方的小城。这里随处可见青砖灰瓦,小巷纵横交错。走在石子路上,透过屋檐可以看见美丽的夕阳。如果一个人的心灵受伤,最好的地方不是去海边,而是回到一个你时常梦见的老地方。这句话是泰和说的,泰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孤儿院去陪那群孩子们玩。 当我拖着简单的行囊回到父母身边时,对自己的过去却只字未提。父母也没有多问什么。父亲的家族在这座小城里经营着一家小有规模的箱包工厂。我调整了一段时间以后,便申请为工厂开一家网店,在网上销售各类箱包。 父亲并没有对我这个想法抱多大的期望,只是盼着我尽管调整好状态。没过多久,网店却被我经营得红红火火,那时候网店才刚刚兴起,应该是盈利不少,厂里开会研究加大网店的投入,我也开始忙碌起来。 乔娅在小城忙忙碌碌地过着小日子。生活的节奏总是比大城市慢了很多,再也不用早起赶地铁,下班遇上高峰期,堵在马路上一两个小时才回家。 在小城市,如果不胡思乱想,似乎永远都是惬意的。偶尔周末的时候,她便开着车载着父母去临近的风景区短途旅行。先前她总是习惯了跟随别人的安排,现在她已经转换了角色,而这个角色也不过是泰和的痕迹。谈及感情,乔娅总是缄口不言。父母煞费苦心物色了一批相亲的对象,个个都是青年才俊,门当户对。可是乔娅还没有准备好接纳任何一个人。 乔娅坐在咖啡厅里,静静地看着钢琴师,优雅的钢琴师有力的双手落在琴键上面,仿佛触摸到了乔娅内心里一些隐秘的角落。 就在她沉思的时候,一个男人安静地坐了下来。他们并没有谈及任何有关结婚的话题。这个名叫家明的男人,有一种无法捉摸的神秘感,但是却让人感觉到他的可靠,甚至让人感觉可以向他倾诉一些秘密。 乔娅后来想,家明身上有些东西或许是似曾相识的。比如他的善良、随和,再比如他的阴郁和神秘,或许正是泰和跟小可身上的一些特质。 第一次见面,两人一直聊到打烊。关于音乐,关于书籍,总是能找到一些共同的兴趣,似乎两人已经相识了好久。她也清楚,家明并不是普通的人,刚从国外回来,年纪轻轻便有了一定的成绩,前途一片光明,只是乔娅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否与他能有交集。 那也是第一次,乔娅没有在相亲以后删掉对方的手机号。 之后的日子似乎就过得很快了。乔娅依然打理规模越来越大的箱包网店,周末的时候还是会偶尔出游,而此时,父母不再跟随,驾车的人换成了家明。她没有办法不对这样的一个男人满意,他稳重,成熟,有责任感,任何一个女人找到了这样的男人都应该是幸福的。 小可找到乔娅的时候,她正坐在办公室里处理一堆业务。乔娅忽然间整个人瘫痪了一样,眼泪开始不停地流下。她发现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一直没有流过眼泪。小可想要上前拉她,她却开始尖叫起来。小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小可被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乔娅的父亲推了出去。 临走时,看大门的老大爷告诉小可,厂长的女儿马上要结婚了。小可给乔娅写了一封信,可是那封信最终并没有交给乔娅,看门的老大爷直接交给了乔娅的父亲。 乔娅的婚期提前了,是她父亲强烈要求的,父亲说要让乔娅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 小可原本计划着过一段时间,等乔娅平静下来再来找她。他通过各种途径联系乔娅,可惜都没有成功。乔娅似乎下了决心不再与过去的一切有丝毫的瓜葛。 有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要与一些事情彻底决裂,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我感觉到有压力时,心里面想的都是试图让自己变得轻松,不要活在那种纠葛和痛苦之中。而后来,我才发现,一生之中我们总是要背负很多。正是因为那些背负的重量让我们成为独特的自己。 或许还是因为太年轻,总是想要卸下那些重量,殊不知那些卸下其实是一种任性,在多年之后让自己后悔不迭。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处理好很多事情。尽管我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也越懂得在人群中隐藏自己真正的心事,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形人,但我还是会回想起自己的曾经。 不管你认不认识我,也不管你是否被我所做的一些事情困扰,我都会觉得心存愧疚。 这或许便是这么多年生活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的东西。 尽管我已经付出了很多代价,失去了那些我曾经爱的一切,再也找不回来。 小可又一次来到南方小城的时候,乔娅已经嫁给了家明。小可在临走前终于见到了乔娅。 小可说他马上就要出国了,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那时候小可终于得以把整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乔娅,他说,泰和已经去世了。 就在自己住院的时候,泰和确诊为淋巴癌晚期,已经没法治了。 也就是说,泰和在出差的那段时间,有可能他并没有出差。他只是躲了起来。 他在一个医院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并没有想要惊动任何人。而当他再次出现在乔娅身边的时候,才会说出那么不负责任的话。他让乔娅和小可在一起。 乔娅为什么没有仔细推敲泰和说过的话呢?或许有一些固有的印象导致了后来的结果。也或许是其他原因。 总之当她面对那个局面时,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去很好的处理。最主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好任何选择。所以她选择了逃避。 而事实的真相却在多年之后浮现。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按照一个普通人正常的生活逻辑,或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很小很小。但它还是发生了。 小可离开后,乔娅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掏空,她又想起了和泰和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如今已经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事实上多年之后,乔娅才听工厂看大门的老大爷说起那封信。原来小可第一次找乔娅时留下过一封信,而那封信父亲没有转交给乔娅。 很多年过去了,乔娅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去跟父亲对质,因为后来当第二次小可找到乔娅时,并没有提起这封信,乔娅心想,或许是他不希望乔娅在今后的日子里心存芥蒂呢?如果真的如此,那就更不应该去因为这件事情和父亲发生争执。最关键的事情是,一切似乎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留下的仅仅是记忆里关于往事的那些片段。尽管乔娅努力去拼凑整件事情的真相,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小可离开后,乔娅告诉家明,自己想出去散散心。家明想陪她一起,但乔娅没有同意。 临走前,家明告诉她,他会一直等着她的,也会帮她跟父母解释好,就说要出去办一点事情。 乔娅很感激家明,她说她会尽快回来的。 当我再次踏上北方的那座城市时,一切都变了。 曾经熟悉的街道变得更宽阔,我也再次体会到,那种站在马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天空似乎很高很远,风呼啸着吹过,仿佛能将自己带回到曾经。 我来到了海边,站在海边,看着墨蓝色的海水,不知道哪一颗浪花里会有泰和的影子。 据说小可按照泰和的遗愿把泰和的骨灰撒在了海里。 小可也许不知道,多年前的一天,泰和拉着我的手第一次来到海边时,我心里面的那种激动的感觉。 泰和,为什么海水是蓝色的?还记得我曾经这样问他。 泰和说,就像我的胡茬为什么是青色的一样吗? 好吧,我知道泰和总是这样,他回答一个人的问题时,总会用另一个问题盖过去。 我似乎又能记起很多细小的事情了,那些我原本以为已经忘掉的事情。 我在海边走了很久,直到海风变得有些冷冽。我坐在一块岩石上面,听着海浪的声音。似乎就像我曾经听到的那样。是一种遥远的声音。不对,应该是时远时近。那种微妙的感觉似乎我多年前就住在海里一样。 好了,我已经不敢再讲下去了。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开始流了出来。 我想说我没有哭,就是习惯了每次想到这些事情就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决定要忘记这些事情了,但我发现其实自己真的嘴上说一套,但心里又想的是另一套。 我终于发现,当你说你想要忘掉什么事情的时候,真实的情况是,你或许从未真正想要忘掉他们。 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或者你认识现在的我,你一定不会知道在我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吧。我已经年过三十,再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隐形人而感到自卑和不安,甚至越来越心安理得。 当然,我也不可能知道你的曾经,如果你不对我提起的话。


-
山海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5-02 17:09:28
-
喜欢百合的干净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24 20:06:28
-
不羁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24 12:17:51
-
bollbel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24 08:33:53
-
悦己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22 18:24:12
-
色色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05 11:05:14
-
见血封喉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05 05:55:08
-
酸奶拌面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04 09:58:36
-
心灵的一角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04 01:25:39
-
头晕眼花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03 20:28:03
-
w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4-03 16:2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