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集·土地
你喜爱这样的星夜吗?陌生人?夜幕纯净得仿若百万年前婴儿无知的双眼。这样的夜晚总把我蛊惑得无法自拔,并且饥饿。你懂得那种饥饿感——就是你借助传递了百万光年的锋芒,凝视那颗已然神形俱焚的明星的那种饥饿。今夜,在湖水的倒影里,我看到冥王与火星反目成仇,渔夫同室女缱绻缠绵,月影燃起大火,而漂泊三千年的彗星终归寂灭。不,我并不善于做出解读或预言,我所能讲述得仅仅是随着潮汐伏流与泥沙聚散,被世人口耳削成薄片的古旧故事。脆弱得活不过一夜。
你们知道,人类永远无法占据天空,成为行星规律的主宰。但是我们高于大地,这就造成人们能够霸权土地的幻象。当人类学会解读与测量天象的同时,对土地无休无止的贪婪掠夺拉开序幕。魔鬼与神不复存在,刀枪剑戟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真理。这段漫长的历史你们有所耳闻,并正在继续。而我今夜要讲述的故事发生在五千九百年前,隐于海洋南部、漩涡风暴下的小岛,傅吉戈里。
那时我刚刚遭遇一场玉石俱焚的海难,在翻滚暴烈的浪涛里九死一生,被我永恒生命眷顾的绳索牵引着,如宿醉的水母一般搁浅在傅吉戈里的海滩。濒临死亡的我被这里原始的住民挽回一命,岛屿上唯一的巫女用为数不多的草药覆满我全身,拿细白的沙粒填补我被珊瑚礁割裂的伤口。等我醒来时,满目都是阒静的绿影,鼻腔里有比大海更腥浓的气味。
我很感激傅吉戈里为我做的一切,然而我身无分文,只能用粗制滥造的笔记录傅吉戈里的神奇。
我几乎不曾见过比傅吉戈里更无法形容的地方。究竟算是富饶,还是贫瘠呢?
傅吉戈里的大地布满盐粒和礁石,稀疏的植被通体焦黄、生长钩刺,近岛的海域只能见到珊瑚诡谲的爪牙,除了人类以外,看不见任何动物的踪影。与世隔绝狭长岛屿,曾经也是富产矿石、珍珠、水产品和珍稀水果的丰饶之地,人们过得顺遂康乐,自给自足。他们不懂得那些源源不断从土地、海水里冒出来的玉石珠贝有什么用途,也从未设想过去海洋深处探索或进行贸易,只把那些叫人眼红的珍奇拿来做游戏、装饰,以及祈祷和占卜的必需品。
这样的幸福持续不到永恒,大海彼岸的船队经过这所隐秘的乐土,无意间的嫉妒驱使他们开始进行对傅吉戈里长达百年的剥削。山脉被炮火掏空,海水被血液污染,祭祀神像被刀剑剜去头颅,后来,傅吉戈里什么也不剩——就连那些闪耀的繁星都被山头上终年不散的硝烟掩盖了。
"自那时起,我们才懂得土地的重要性。"巫女这样告诉我。算起来,那惨无人道的侵略与剥夺,是她祖母一辈的经历。"于是,巫女卡塔缇尔用自己的孩子——一个刚足满月的女婴做祭品,请求神赐予傅吉戈里永恒的土地。"
"神迹显灵了吗?"
"当然。"一个傅吉戈里的年轻人对我自豪地回答道,"不然你以为,那些拯救你性命的草药是哪里来的。"
说着,他张开嘴巴,濡软如贝类的舌上下轻轻弹动。只是瞬间,有蒲公英从他喉咙里飘了出来。
卡塔缇尔的祈求成功了。她那安静地死在破碎的祭坛上的女婴,于日出时分活了过来。小小的孩子双眸光洁如最饱满的珍珠,肥胖而柔软的四肢不断有细幼的葡萄藤伸展出来,贪婪地品尝着清晨第一缕日光。每一个傅吉戈里人如获新生,在他们体内,长满了茁壮的植株与粮食,他们的指甲变成最无瑕的玉石,他们的肌肉成为浮游在陆地上的鱼。是的,傅吉戈里人本身,就是傅吉戈里物产丰富的大地。
"这样一来,我们再也不用惧怕彼岸的掠夺。"
"因为傅吉戈里已经没什么好掠夺的了。"
我由衷羡慕他们拥有代代相传的土地。没有什么比绝对意义上的自给自足更令人心安的了。我知道自己无法为傅吉戈里做些什么,等到身体康复,我便带着这里的传说离开了岛屿。
随后的几十年间,我不曾对任何一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只想保持傅吉戈里的安宁。然而,当我经过南方海滨小镇卡拉泽时,在光线昏暗的小酒馆里听到一则骇人听闻的事情——十几年前,卡拉泽西边的恪乐瑟军用船队在海洋中寻找石油时,发现一座神奇的岛屿,岛屿上的人的身体可以生产出丰富的果蔬菜粮,甚至矿藏。恪乐瑟把岛民全部捕获,命他们说出身体的秘密。岛民不依,恪乐瑟之王一怒之下,把岛民全部杀死,同他精锐的军队和傲慢的贵族一起,把那些无辜的死者全部吃掉了。
我立即出发前往恪乐瑟,向恪乐瑟的王求证这一消息。
恪乐瑟的王并没有见我,而是让他手下一名人高马大的将领打发我走。那将领常年在海上征战各个疏离于世外的小岛屿,被变幻无常的海洋和空气庇护,晴空烈日在他皮肤上留下黝黑的吻痕,也成为他炫耀的资本。我惧怕他腰间的武器,但并不惧怕他本人,于是不依不挠地向他追问。
将领鼻腔里不断喷出鄙夷的哼鸣,满脸都是高傲的不耐烦。他终于拿出咄咄逼人的言辞刺激我,好让我快点消失。
“是啊,没错,我们吃光了他们,连一根骨头都不放过。那味道至今仍停留在我舌尖——女人子宫中的野兔,男人脑袋里的蜂蜜葡萄。最美的还是婴儿血液——新鲜海蜇的口感,哧溜一下就滑入胃部,冰凉而鲜美……你以为,一些人吃掉另一些人就是无耻,是禽兽,是穷凶极恶?别开玩笑了。既然你去过那个违背常理的岛屿,那么肯定也见过那些人——他们自己就在吃自己啊!大人吃小孩,男人吃女人,甚至你——你不也吃过他们吗?只不过换一群人去吃,结果都是吃而已——这有什么错?”
我呆若木鸡,完全说不出话来,腹腔内刹那滋育了一片土地,被心脏火山的动荡波及,血液的岩浆撕裂了那里,皲裂的胃部窜生出一阵阵呕吐的风暴。过去我所坚持的真理一触即溃,我所仰仗的世界昼夜颠倒,我知道自己将永远感到饥饿。
这种无处不在的饥饿感,在我体内开辟出一块新的土地,生长果蔬、野味、花树、草枝、海洋生物,窄小而孤独,仿佛一座远在千里之外的岛屿。它不断提醒着我。
提醒我每年采摘血液玫瑰来祭拜,被人吃尽的岛屿傅吉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