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年,P大外院完成了对我的思想改造
最近又开始学新的语言,作为一个没有天赋也不太勤奋的语言学习者,也开始体会到其中趣味,所以想回顾一下这些年的经历和体会。2010年考入P大外院南亚系梵语巴利语专业,从大一开始学梵语,大二学德语,大三学巴利语,期间至今英语一直无间断,最近开始学习西语。 一开始得知被随手填的小语种提前批次录取的时候,我是不愿意接受的,一心想学小语种的高中好友却被录取到我想学的工程专业。如今兜兜转转我又离开外语转行做设计,与语言的缘分却就此埋下了。
一、梵语:宝物要在密林中寻
梵语可能是语法最复杂的语言之一,有三性、三数和八个格位,主动、中间和被动三种语态,陈述、祈愿和命令三种语气,现在时、未完成时、完成时、将来时、不定过去时和假定时六种时态,动词变位又有十个类别。仅仅表达“过去发生过”,就可能有不定过去时、未完成时、过去分词、独立式几种表达方法,意味上又有微妙差别。即使是现在,光是把这些内容捋一遍,都感觉十分抓狂。梵语经典由最初的口耳相传到记录为文字经历了几个世纪,又是为了神圣的宗教祭祀,稍有口误都可能导致讹误,因此对语法的严谨性要求极高,且书写与发音有着紧密的关系。多个单词,有时一整句话都会因为读音的粘连(连声),或者为了组成复合词而连成一整串,用天城体书写的话,看起来就像是挂在一根长杆上的一串音符一样。 尽管梵语语法体系完整又严格,每一条语法规则下却都有许多不规则变化。最初作为理科生开始学小语种,我还沿用着学习数理化的思维,认为只要理解了基本的原理就万事大吉。但是仅凭理解不加练习,很容易前学后忘,对非规则的变化也感到束手无策。说句后话,直到现在我才略微领会到,正是这些不规则的部分让语言充满了魅力:规则体现着语言为臻通达而自我完善的趋势,而不规则表达则反映着语言的变化生机。 复杂的语法、连声和不规则变化,让初学者翻译的过程像破解密电码一样,经常不得不苦苦思索一串词句怎样拆连声才合理,各部分又是什么语法形式。大一大二时上两个小时的基础梵文课,常常都只能讲解一个仅仅几行的段落,课外还要用差不多的时间来准备。可以说直到毕业我都没有把梵文的语法变化完全搞明白,离开了词典和语法书都无法进行翻译。多年后,一个远房亲戚告诉我,她的一个朋友在某种非自然力的作用下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梵语。我对此虽然深感怀疑,却觉得这故事听起来“很印度”。一个人想要真正地精通梵语,若不是像玄奘、法显这样的大师一样同时具备天资、勤奋和梵语环境的长期浸淫,可能是需要开个天眼吧。
人们总以为我们学梵文每天都在读佛经,其实那只是梵文文献中的一部分,佛教在宗教大国印度本土的影响也没有在南亚其他地区和中国那么大。我们本科读过的材料中除了佛经,还有妙趣横生的故事集《五卷书》、《故事海》,优美的爱情诗歌《云使》,鸿篇巨制的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还是孙悟空形象的出处呢),宗教经典《吠陀》和《奥义书》,自成体系的六派哲学经典《数论》,伦理规范《摩奴法典》,语法专著《波你尼语法》,以及充满典故和譬喻的佛本生故事等等。虽然只是粗读,也算是管窥蠡测了一下印度这个文明古国的神韵和宝藏。 在梵文面前,其他语言似乎显得没那么复杂了,但其实不尽然。死语言语法再复杂,毕竟几乎不涉及听、说、写这几个语言学习的大关隘。研究梵文,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是阅读和翻译。大一的时候问起,高鸿老师说,想要练口语,恐怕只能去印度找几个婆罗门了。后来去印度交换的两位同学还真获得了这样的体验,印度老师要求她们用梵文写日记,还考听力……据说虐得死去活来。
我的好友,本科时候的同班同学葛格(一个姑娘,不要怀疑,这就是她的大名)说过,她很想鼓励其他年轻人来了解和学习梵语,因为“宝物要在密林中寻”。尽管研究一门业已消亡的古老语言看似没什么实用价值,却能够揭示历史长河中许多人类智慧和创造力凝结的珍宝。我父亲早就预测我不会一直学梵语,因为一入学老师便说过,研究这门学问需要穷经皓首,或许坐多年冷板凳才能有一些发现,这大概不适合我的性格。的确。虽然我也很喜欢梵语,后来发现了更热爱更适合自己的行业后还是决定转行。尽管如此,我仍然深深感激与梵语的这段缘分,让我结交良师益友,并用最难的一门语言打底,从此对其他语言都不会望而生畏。这四年在园子里修了十八分人文大类平台课,也弥补了因在文理科间摇摆而没能学中文的遗憾。后来在伊萨卡,重遇曾经旁听我们班梵语课的P大印地语专业的华黎裕师兄,发现他已经把印度学做为终身事业,为之废寝忘食,以至于已经计划好了人生后几十年都要投身学术。彼时他都没有手机,吃顿饭都是用邮件联系的。看到这样的学者,心里不得不感动敬佩。 本科毕业那年的暑假,带社团科考队前往青海果洛自治州科考。在白马寺的墙壁上读懂一段天城体书写的梵文后,我顿时流泪了。这四年学习梵语的经历虽然戛然而止,却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半路出家学设计,吃了很多苦,有时会想起曾经在图书馆一个词一个词翻译课文的时光,就觉得十分安慰。又过了两年,作为毕业生代表在景观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发言,我决定要用最独特的方式回答这个时常被问到的问题:“为什么从梵语转到景观,这两门学科到底有什么关系”,就写了一首取名《可能性在边界蔓生》的梵文小诗。时隔两年,连字母表都记不全了,但一边写一边回忆起四年的喜悦和艰辛,终于在葛格的帮助下完成,初稿被她改过后近乎重写了一遍。以后还是会不时翻翻《梵文基础读本》,希望到八十岁也不要忘记。

二、德语:小小少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大二开始,为了能阅读老牌印度学强国德国的教材和文献,全班九个人开始上高鸿老师的德语课。高老师曾经是全专业最严格的老师,据说在他手下被骂哭的学生可不少。但是我们入学时,初为人父的高老师变得温柔仁慈起来,常常在课堂上讲起人到中年和育儿知识,鼓励我们多谈恋爱早点生娃。有一段时间,他可爱的小女儿是我们的课堂上的常客,我偶尔会忙着为她叠纸飞机来掩饰忘记单词的窘迫。 对于教德语更加兴奋的应该是当时讲佛教史的段老师。才刚刚学了德语的一般时态和最简单的问候语,段老师便要我们读Schumann的Handbuch Buddhismus,每人都要读几个章节每周轮流汇报。这简直无异于让一个刚刚学会“吃了吗您呐”的歪果仁去读《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这种量级的书嘛。大家都十分抓狂,但也马上找到了应对法门,那便是用google先把德语译成英语,再译成中文。这方法虽然偷懒,也有两个益处,其一是直观感受到了印欧语系语言的相似之处,其二是从此见了英语就像见了亲妈,因为实在太简单太温柔了。 段老师也并不是有意虐待我们,只是因为她自己学起语言来着实轻松,便想当然认为我们也一样。她还有很多好玩的手段教我们学德语,比如带着我们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海涅的诗、教我们唱Kleine Kinde(就是脍炙人口的小小少年,只有我脸皮比较厚,在她的鼓励下当堂唱了一遍)……她讲她在德国读书的时候看了一部动画片,一群小蚂蚁排成行,每只小蚂蚁都从左手边接到米粒,说一句“Danke schön(谢谢呀)”,然后向右手边递出去,说句“Bitte schön(麻烦啦)”。这个小故事太难忘,以至于“Danke schön”和“Bitte schön”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 在段老师的身上有一种单纯又浓烈的学术热情,至今仍记得她讲起她破译新疆刚出土文献的过程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特别有感染力。我一直把她视为一个具有酒神人格的存在,对于所爱的事物全情投入,以至如痴如醉的境界。本科毕业一年后,曾回去参加了一次段老师和同学办的小型读书会,大家一边饮酒一边认真研读Kamasutra(爱经),都有点微醺得面带酡色。真是一群可爱的人! 可惜我的德语学得也不好,也是哑巴德语。研究生时曾经接待来自德国的盖格教授,却只能跟他讲英语。照顾他太太的时候,说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也就罢了,然后就和她大眼瞪小眼互相微笑。不过15年和景观专业的同学老师去德国杜伊斯堡参观工业遗址时,面对不会英语的热狗摊小贩,只有我能成功买到热狗薯条,感觉会一门外语还是很重要的。但是偶尔心痒痒了,翻出歌德和艾略特读几段,或唱唱德语儿歌《小鳄鱼》和《小河马》,还是觉得十分美好。
三、英语:简单又不简单
本科的时候几乎没有特意学英语,只是有一段时间坐公交无聊了就背单词打发时间,完全为了娱乐的目的刷了十几部美剧。不知是不是被梵语和德语虐得太惨,看到英语就产生了本能的亲切感,裸考六级就一次性考了个挺高的分数。从大二开始,我成了一个初二男生的英语家教。幸亏他的父母很开明,我带着他从英文电影《小马王》的台词开始讲起,讲到鲍勃迪伦的《答案就在风中飘》(谁能想到六年后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呢),又讲到了《苏菲的世界》。在教他的过程中,我也不断反思自己以前建立的英语语法概念、背单词和阅读的方式等等。小男孩很争气,即使我们从不做题,他还是一路从七十多分考到九十多分,最后在中考时差一分考到满分。 进入P大景观学院读研之后,一开学就是上面提到的素来以严厉苛刻闻名学院的盖格教授的场地设计课。盖格教授的课持续了两个月,每天从早上持续到深夜,因为他不满我们的初版设计,还自己延长了一周授课时间。这两个月中每个人都写了数篇英文论文,做了若干次汇报,大家合力给北京和德国两个场地各做了两个建筑景观方案并撰写报告。因为压力巨大,我连续两年多的失眠也从那时候开始。第一次上全英文课程,很多同学的英语水平和我的德语水平差不多,以至于听课十分吃力,都叫苦不迭。虽然一开始我的口语也马马虎虎,时常犯各种错误。但我想,“不能怂,就是干”,想方设法搜肠刮肚,两个月下来居然也说得不错了。 虽然一开始学设计就被虐至此,我却并不像很多同学一样对盖格老师满怀怨忿。他虽然脾气古怪暴躁,却是我见过的对学生最耐心负责的老师。他对学生好的方式不是友善,而是对每一个学生都花大量时间当面指导,并且对一点含糊和错误都绝不放过。我和另一个从p大其他专业进来的同学费费,因为英语不错而负责编辑最后的报告,时常还要为英语不好的同学当翻译,最终都都非常敬佩和喜爱盖格老师。 这个丧心病狂的过程锻炼了我,也让我见到了越来越温柔的盖格老师。一年之后他又来中国,我便应邀当了他一门课程的助教。这回盖格老师变得异乎寻常的温柔,还带着甜美的新婚妻子。于是我亲身经历了一个可以拍成电影的爱情故事。五十多年前,分别来自东西柏林的他和她在西柏林一家旅馆一见钟情,相处几天后却不得不迫于现实分开。两人通信多年,她嫁给了别人,婚后生活不幸福,时常面对他的信垂泪。五十多年过去,丈夫去世,她终于鼓起勇气联系他,一直没有结婚的他当即动身去找她。两人见面不久就结婚,在戒指上刻下五十多年前见面的日期。听了这个故事,我太激动了,马上告诉远在瑞典交换的费费,我们都由衷,由衷,由衷地为老人的幸福感到开心! 15年8月从欧洲游学了一圈,我内心被“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设计师”的念头鼓噪得难以平息,但是p大两年的硕士项目却不够扎实,于是决定再申请一个美国的景观设计硕士(MLA)。此时距离这一年申请季的结束已经不满半年,有的学校在三个月后就截止申请了,而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甚至都拿不出两个完整的作品。我把自己关在圆明园校区的宿舍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也最英勇的三个月。三个月中只花了第一个月的时间就一次性拿下托福GRE,最终申请到了不错的项目。 这一个月的经历使我总结出了一些关于语言学习的方法:背单词这样没有尽头的的劳动应该用大量,快速,乱序,联想,高频,持续的方式,小时候家长老师非要我们在纸上把每个单词抄写到滚瓜烂熟,并不适合更高阶段的英语学习。反而是语法(变格变位语态时态等)这样有限有规律的内容,需要一丝不苟地理解和背诵。其实仔细再想想,良好的思维习惯才是最终的决定性因素。
四、西班牙语:拥抱我吧,像第一次一样
在成为一个准设计师后,基本上就和充足的睡眠告别了。已经习惯了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方式,经常画着图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只有耳机里的音乐陪伴着自己。等等,耳机里的音乐,为什么这么好听?于是就这样,迷上了Laura Fygi的嗓音以及深情的西班牙语情歌。在单曲循环Abrázame这首歌几十遍之后,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不能学西班牙语,然后唱更多好听的西班牙语歌曲呢? 本科时一直在社团疯玩,连主业都有点荒废,别提学什么其他语言了。可是据我所知,我的同学们有学拉丁语、俄语、法语、印地语、日语,甚至藏语和满语的。我曾经安慰自己,我的语言天赋比较差,学梵、巴、英、德就够吃力了,再学其他的语言铁定贪多嚼不烂。段老师上课提问一个一年前讲过的知识点时,帆帆毫不费力就想起来了,自己却一丝印象都没有,这不是强有力的证据吗?就这样,我浪费了四年P大的资源,什么其他语言都没有学,也没有冲动要学。但是突击英语的过程让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无关乎语言天赋,我根本就是方法不对,也没有付出足够的努力啊? 于是下决心要开始学西班牙语,在手机上装了Duolingo和Spanishdict,从学校图书馆网站上下载了电子版的西班牙语语法书。惊奇地发现,虽然一直把自己当成外语学渣,但是经历了这些年的洗礼,我已经窥见了不少语言学习的门道,知道该去哪里获取资源,学起来也完全不像原来那样容易泄气、懒于练习了。对抗自己的遗忘,锻炼自己的舌头以期有一天练成大舌音,玩味所掌握语言的相似之处和差异,将一首歌在脑海中揉碎理解后再唱出来……都是多么好玩的事情啊!在学语言之余,关于巴塞罗那、布宜诺斯艾利斯、里约热内卢、佩妮洛普克鲁兹、堂吉诃德、爵士乐、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墨西哥菜、拉丁舞的各种向往就像草一样在心里疯长。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Abrázame这首歌的歌词,正是“拥抱我吧,就像第一次一样”。我像第一次见到天城体一样满怀着好奇和欣喜,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从此每个夜晚都有一段和自己的舌头找别扭的时间啦。
五、我为什么爱语言
多学几门语言是很有趣的。曾经用英语讲醉话,也用别的语言在心里组织过想法。这真是奇妙的过程,语言对于我们头脑的影响,比我们意识到的多很多。虽然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巴别塔存在,但是来自不同民族不同文明的人们用迥异的语言表达思维时,条条大路通罗马地创造出一些相似的语法体系,并且彼此影响、交融,这难道不是一座无形的塔吗? 2010年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第五种外语终于完成了P大外院对于我的思想改造。于是在心里默默立下一个新flag:从今年开始,不要扔掉以前的那些老伙伴,并每年认识一个新朋友(一门新的语言),也争取去相应的国家走走,看看十年后在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 以及,学会更多的语言,我这个话痨就可以去烦更多的人了。
六、后记
文章发出后,看到二哲评论:“深刻感觉外院对人的改造是脱胎换骨的,因为在P大这个聪明人扎堆的地方,它是唯一一所在学习中还把勤奋置为首位学院。”深有同感。二哲本人,也是转行届的传奇人物,为了从经院转到阿拉伯语,还去支教了一年。我认识的人中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还有一个姑娘在大三时从法学转到外院,我徒弟小白为了从化院转到英文系,考研考了两年(第一年专业课分数名列前茅但是二外德语分数不够)。 背着单词,我想这很像生活。前一天在site visit的路上和小伙伴们讨论了很久成家立业的艰辛,感觉人生越走负担越重,有很多看不见摸不着又密不透风的墙。但是一路走来,还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坚强地过五关斩六将,并时而迸发出欢笑地活着?学外语也是一样,接受自己平庸的事实,对抗遗忘和衰老这些不可抗拒的自然力,在接触新知的时候心生欢喜,在周而复始中寻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