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究竟有没有命中注定?| 一千零一夜

正因为他笔下的世界不只限于阿根廷,他不只是写关于阿根廷的主题,所以他才是阿根廷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梁文道
一千零一夜 第164夜
博尔赫斯短篇选读(四)别为我哭泣,阿根廷
讲述人:梁文道
错失诺贝尔文学奖的秘密
我们很容易以为博尔赫斯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人,他是那么喜欢书的人,活在象牙塔之内,是这样子吗?当然不是。
他喜欢到处旅游,他喜欢感知世界,同时他也不是真的不关心现实、社会、政治,他甚至在政治上面有相当引人争议的表态,而这些表态使得他错失了诺贝尔文学奖。很多年间他都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头号大热门,但是一直到很后来,他去世之后,他不得奖的这个秘密才被揭发。
原来当年诺贝尔文学奖,很多评委,很不满意博尔赫斯在政治上的表态。他支持当年智利的皮诺切特这个屠夫军人独裁者的政权,他对阿根廷军人政变上台之后形成的军事独裁集团,他也支持。这两个军事国家,当时在全世界都受到很多自由民主人士跟左派人士的反对跟攻击,那么博尔赫斯为什么支持他们呢?

其实是跟他自幼以来的一个政治信仰相关。他从小其实就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他支持自由主义和民主。可惜的是,他年轻的时候,遇上了阿根廷一个很糟的时代,就是所谓贝隆时代。贝隆是当时的一个民选总统,但是他用一种民粹主义的方法治理国家,你把他想象成今天的特朗普就差不多了,他做很多事情是去讨好一些百姓的欢心。但却是原原本本地在伤害这个国家背后的一些基本政治信仰。

他反对贝隆,后来这个政权垮台了,上来的就是军人政变上台的军事集团。他当然鼓掌欢迎,所以这就犯政治错误了。只不过大家没注意,在后来他也改变了对军人政权的看法。很快他就发现,这帮人仍然是反民主反自由,原来是错误的幻想。
他很讨厌狭隘的民族主义,他喜欢的是世界主义,所以他的写作从来不听当时政府跟民族主义的指导。不是以阿根廷的什么历史事件、英雄人物或现实生活为题材,而都是一些抽象的观念的东西,你把它放在世界任何角落都可以。
《小径分岔的花园》
就算他真的要有一个真实的时间地点为背景写小说,他也可以把这个时间地点甚至人物设计为其他地方,例如说中国。博尔赫斯尤其喜欢谈中国。他于是在小说里面,也要把中国元素放进去。
比如说他写过一篇有点结构像侦探小说的一个著名的小说就叫做《小径分岔的花园》。然而《小径分岔的花园》这篇小说却跟我们见过的任何侦探小说都不一样。

它讲的是有一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候的中国人,叫做余准,他是山东青岛大学的英文系教授。那个年代山东是德国人管着嘛,所以他就成了德国的间谍。有一天,他真的刺探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就是发现了英国的炮兵团,在这个一战战场上接下来要攻打要炮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艾伯特。他要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通知回给德国自己的上线知道。可是问题是就在这时刻,他发现自己被人揭发了,英国的情报部门人员要来抓他了。
他要逃亡,但是这个时候,他又很急忙要把这个消息传回去,又没有电报,怎么办?他想到一个办法,翻那种老式的那个电话簿,你能看到附近居民的名字。被他找到有个人叫艾伯特。嗯,有办法了,这个办法是干吗?找到这个艾伯特,杀了他,然后自我牺牲被逮捕。第二天的报纸就会登出来,有这么个古怪的中国人叫余准,在英国某个乡下地方,莫名其妙地杀掉了一个叫艾伯特的人。
他德国的情报部门天天盯着你英国的报纸新闻,一看这个新闻,我们的情报员在英国杀人被捕了。他杀的人叫艾伯特,这肯定就是他要故意给我们信息。这艾伯特是谁呢?回去查查军事地图,就查到,是我们的一个基地,一个阵地。敌军要炮轰,这就是他的打算。
他去找艾伯特,坐火车到一个小镇的站上下车,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奇怪的是有几个小孩一见到他,唉,您准是来找艾伯特博士。他们怎么知道?不管,听他们说,怎么走去他家?你往前走,每逢分岔路往左转。这个就是走迷宫的办法。他就一路遇见岔路,一路往左转,真的给他找到了艾伯特的家。

艾伯特见到他,他居然没办法立刻下杀手,因为这个艾伯特一看到他,很亲切把他请进去,好像认识他一样。原来艾伯特喜欢他是中国人,因为艾伯特他自己就在中国待过,他是一个汉学家。然后聊起来才发现,这个艾伯特还专门研究一个人叫彭㝡。彭㝡是谁?彭㝡就是我们这个山东青岛大学英文系教授他的外曾祖父,清朝的时候当过云南总督。
这个艾伯特研究他,他觉得这个总督有意思。他当官当到云南总督那么大的官的时候,他忽然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个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然而有一天他被刺杀了。留下了小说,后人想烧想丢,但是被我们这个汉学家拯救回来,没人看得懂,像天书一样。而他留下的这座迷宫又在哪里呢,也从来没被人发现过。
隔了很久,艾伯特才终于发现,他说要干的两件事,写小说、修迷宫,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怎么会是同一件事呢?因为小说的结构就像一个错综复杂的花园,它的核心秘密就藏在中央。这个艾伯特是怎么样研究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的呢?他是看到彭㝡留下来的一些书信,那些书信上面有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也就是说这个小说之所以是一个迷宫,是因为他想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小说结构。一般小说中的人物他遇到事件,这个主人公做了一个决定,接下去就一个结局嘛,对不对?一条线走。但是他的小说里面的主人翁,他却能够选择所有可能性。
如果说这个小说的主人公他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也就会产生后面跟着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于是到了最后,这个小说到最后就一定会互相矛盾。所以这就是他的小说迷宫了。
艾伯特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彭㝡这篇小说,它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整个谜语的核心就是时间,所以你看这个小说太古怪,看完整部小说就是没有时间这两个字,凡是能够直接用时间这个字的时候,彭㝡都用了另一个词,另一种隐讳的隐喻来代替它。
时间为什么会是谜题的核心呢?那是因为如果你做什么事情,都有各种可能的话,那你整个时间线是乱的。一个要来杀艾伯特的这个间谍,就跟研究这个杀手外曾祖父的这个汉学家就在聊这些问题。聊着聊着到了最后,这个余准,当然还是要起来干活,于是他就对着艾伯特开枪,他立刻死去。接下来就是他被捕,被判绞刑。
有行为才有结果,还是命中注定?
博尔赫斯说,我们读的这整篇故事,就是来自他上绞刑架以前的一个最后的口讯。他说我把那个应该攻击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进行轰炸,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看起来他干成了这件事,他是成功的。可是报纸上还有一条消息,说著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他的计谋成功,就是因为他杀了阿伯特,这件事上报了,所以德国方面才知道,这个艾伯特就是他们要打的地方。但是问题是这个新闻见报的同一天,他杀人的这个新闻才上报,也就是说德国方面不可能是因为看到他杀人的消息,才知道那个艾伯特指的是一个地方,而去进行轰炸。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篇小说到最后就是一个谜题,这篇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我们看到最后才发现,我们被人欺骗,这是一个奇怪的玩笑。在这里面,他要达成的目的,就是杀了这个艾伯特,这个消息要上报,于是德国方面接到消息,来轰炸艾伯特这个地方。
是因为他有这个行动,才会造成这个结果。如果他不干这个事,就不会有这个结果。但是就在他干了这件事,这个消息上报的同一天,德国原来已经炸了那边了。也就是说德国早就是命中注定是要炸的。那艾伯特被炸,还是他的行动造成的结果吗?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是人有行为才带来的结果,还是所有事情命中注定,就要往那个方向走呢?博尔赫斯用一个很奇怪的,看起来自相矛盾,几乎就像是刚才我们说的彭㝡的那篇迷宫般的小说一样的短篇侦探小说结构,却使得我们所有读者看到都觉得很含糊很迷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世界无穷无尽,如同“阿莱夫”
博尔赫斯总是喜欢玩各种各样的谜题,这些谜题有时候甚至是不惜拿一些哲学上很重要的概念来玩的,比如说他一辈子最受称誉的小说《阿莱夫》。里面说到有个诗人有一天告诉博尔赫斯一个秘密。原来这个诗人他家楼下餐厅的地下室里面,有一个阿莱夫。

阿莱夫是什么呢?阿莱夫是世界上不会见过的东西,它太神奇,你看到它就等于看到了一切。然后博尔赫斯很好奇,就被这个人领着进了地下室。这个地下室黑暗一片,那个人还要关起门,给他背后垫了枕头,要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往天花板某个角落看,你就看见阿莱夫了,然后那个人就关上地下室走出去。
博尔赫斯好害怕,觉得自己是不是中计了,然后慢慢地,他真的在黑暗中看到了在这个固定角度下才看到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很神奇的一个球。
这是一个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中心,我作为作家的绝望心情,从这一刻开始,任何语言都是符号的字母表,运用语言时,要以交谈者共有的过去经历为前提,我羞惭的记忆力简直无法包括那无限的阿莱夫。 我又如何向别人传达呢?神秘主义者遇到相似的困难便大量运用象征:想表明神道时,波斯人说的是众鸟之鸟。而有些神道也许不会禁止我发现一个相当的景象,但是这篇故事会遭到文学和虚构的污染,因为中心问题是无法解决的。
什么意思?到底什么叫阿莱夫?
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张银光闪闪的蜘蛛网,看到一个残破的迷宫(那是伦敦),看到无数眼睛像照镜子似的近看着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但没有一面能反映出我 …… 我在索莱尔街一栋房子的后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莱本顿街一栋房子前厅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砖地,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颗沙粒,我在因弗内斯看到一个永远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头秀发,看到颀长的身体,乳癌,看到人行道上以前有株树的地方,现在是一圈干土,我看到阿德罗格的一个庄园,看到菲莱蒙荷兰公司印行的普林尼《自然史》初版的英译本,同时看到里面每一页的每一个字母。
一直这么数下去。这是什么玩意?简单地讲阿莱夫是一个小圆球,小圆球里面你看到的是世界,包括过去跟今天的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包罗在其中,所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同时在一个小圆球内呢?这正是他言语难以形容的地方,他不可说的地方。

而阿莱夫这个名字为什么又叫阿莱夫呢?它其实恰好就是希伯来文的第一个字母。它所指的就是无垠的、纯真的神明,它在数学里面,在集合论里面,是超群数字的象征。阿莱夫是世界的总体,阿莱夫是一种看世界的角度,但它又不是一种看世界的角度。当你从一个角度看出去这个世界,你总有看不到的其他角度。你没有了俯视的角度,没有了仰视的角度,你没有无穷的其他的角度,你只是所有的角度可能性你选择了一种,来看你眼前的东西。
阿莱夫是一种同时网罗所有角度的看,有可能吗?人看东西有可能是从所有角度去看吗?它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不可思议,不可说明。博尔赫斯还写到,我看到阿莱夫里面的整个世界,又看到了包含阿莱夫在内的世界,它本身现在就在这个地下室一个角落,它本身就是有局限的,但是它又能够在阿莱夫里面,看到这个有局限的世界里面的阿莱夫,然后又一层一层往后退,就像一个镜子走廊里面,看出去都是无穷的镜子里面的倒影里面的你一样。
这篇小说其实已经碰到了哲学上的很重要的大问题,就是有没有一种最客观的对世界的认识?我们常常说我们要客观认识世界万物,但是假如你发现,我们认识世界万物,无论如何都是从一个角度出发,我怎么可能不带观点角度去最客观地、不主观地认识世界呢?
那是不可能的,是不是?通常在神学里面说,只有上帝可能,上帝他不只能够同时看到所有的事情,他同时能够无处不在。然而人是做不到的。人观察事情总是从一个角度,我们认识世界也是从一个观点,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角度地观看。
但是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里面就试图告诉我们,有这么一种没有观点的观看,它叫阿莱夫。那么当然,这又是一个玩笑。

这一位世界主义者他很爱阿根廷,但是他爱阿根廷的方法,就是要把阿根廷跟世界联系起来。他小时候曾经在瑞士的日内瓦住过漫长的时间,到了他生命的最后那一年,他不辞而别。他就偷偷地溜回到小时候待过的日内瓦,在那里面度过余生。
很多人很错愕,这么一个在阿根廷人人敬爱的、尊敬的大作家,他为什么会最后故意告别阿根廷,他是不爱阿根廷吗?不,他爱阿根廷,他希望阿根廷像他所爱的瑞士一样,是一个多文化、多语言、多宗教,开阔的一个国家。因为阿根廷人,如果你能够从你偏狭的角度跳出来,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广大,无穷无尽如阿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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