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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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羲瞥一眼车窗外落落破破的茶叶城,懊丧地揉了揉眉心。
他完全不明白幼弟是什么心态。想玩音乐可以弹钢琴,为什么偏偏一眼相中这生僻得听不懂的古琴。退一步说,请老师来家里教又不是请不得,傅羌还在读书也有的是时间,为什么吵着要来魔都最好的琴馆拜师学琴。而这琴馆说是魔都首屈一指,但这地址这样貌……
傅羲又揉了揉眉心。
矮冬瓜一样的大楼,二十年以上老房子。外墙贴满了“闽南大红袍”“大益普洱茶”或者“安溪铁观音十元一斤”的大幅广告纸,底楼门口右手边那家店直接对着大街又开了一个门口,一麻袋一麻袋的茶叶放不下一样蹲在人行道上——店里一腆着大圆肚的老头儿摇把蒲扇和保安大叔侃大山。
傅羲放下揉眉心的手,摸出傅羌给的琴馆名片。复和新路510号四楼,正要下车揪内小子下课,开车门的手一顿。
一二三……
没数错,再来一遍——还是只有三层楼。
说好的四楼呢?
——
“你好,希音琴馆怎么走?”傅羲长腿一迈,在侃大山一段刚休止的保安面前站定,递上一支烟。
“侬刚希音啊,类朗响。”
……瞬间切换魔都话。“谢谢侬。”
没问出什么子丑寅卯。刚想转身,旁边店主大叔停了摇蒲扇的手,“小伙子你也来找俺们馆主的是吧?”
傅羲一挑眉,魔都话是怎么和东北话交流的——“不是。”抬脚就走。
店主大叔眯缝眼里,修长高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茶叶城晦暗的九拐十八弯小走廊。蒲扇一拍大腿,对着空气嗤了一句,“去说,人上来了。”茶叶堆阴影里有什么动了动。
保安大叔叼起烟,含含糊糊道,这小伙子……从楼里找上去是要绕远路的。
——
傅羲每到一层楼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三楼没有去四楼的电梯。暗咒一声,三步两步跑上安全出口的楼,本该是四楼安全出口的地方安着一扇小门。黑黑瘦瘦的,木板漏风,偷一点日光进来。
比任何一扇安全出口的门都要小,都要窄。
小到傅羲一米九的个子不得不佝下身,钻进去。
进门的傅羲有一瞬间愣怔。
这……是在魔都市中心?二十年老房子?顶楼?天台?
傅羲表示市中心的老房子的天台上出现这么一座大院子真是玄幻了。
院子一溜都是屋子,隔开来一间间房间,白墙黛瓦大概有点年头,黑的愈黑,白的泛出点灰灰的柔和色泽。飞檐翘角比他常见的徽派建筑都要纤长卷佻,悠悠地拉出点欲说还休的清艳勾人来。檐下没什么珠帘檐画,就一根根木榫,挂些铜铃,木牌或者络子绳结之类,夏末的风里腼腆地一荡,一荡。
院子中间一座假山,其上凿渠引水作曲水流觞之用。水源处一小亭,也是黛瓦,无联,无匾。
这馆主倒是风雅。傅羲一弯唇角,也不着急,一间一间辨着门上小篆牌匾找过去。
广陵,龙翔,阳春,梅弄,普庵,欸乃……傅羲脸一黑,这间希音正好在他上楼小门的对角线。廊下吊只鸟笼,黑羽黄嘴的八哥,欢乐蹦蹦跳;门边一只胖白兔文文静静眯缝眼,在他走过的时候抖了抖耳朵。
“你好,是希音琴馆吗,我来接……”
傅羲说不下去了。
进门一瞬间,小小的厅堂里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向他。怨念,责怪,抗拒,又有点儿终于来了的释然,就好像他公司里那些小职员们在年终前最后一个周一的眼神——“怎么又要上班了不过放假前最后一个周一终于来了”——此刻这眼神正对着他,让他有点儿不寒而栗。
傅羲自认是个人缘不错的好人,然而今天琴馆里那张方桌边围坐一圈喝茶的男女老少显然不那么认为。
——
沉默的对峙中,在傅羲听不到的声音世界里有这样一大段嘈杂的对话。
“这就是馆主的主人?”
“大神的这一世真弱。”
“啧,长得倒不错……不过我还是喜欢大神他上一世的调调,哎哟那邪魅的霸道总裁味儿~”
“骚狐狸你说呢?”
“……我只知道馆主不会放过他这一世的。还有我是狐狸可我是公的我不骚。”
“我不许你再抢走哥哥!不许!”
——这一句是用人类可以捕捉的声音喊出来的。琴馆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厅堂左手边稀稀拉拉练琴的几个学生也停下了手里的曲子。
方桌上喝茶的众人齐齐放下茶盏。小眼神里有点儿无奈有点儿笑意,狭长狐狸眼的男人上下嘴皮子一碰,无声道:“阿离又在秀智商了。”身后看不见的蓬松大尾巴嫌弃地一拍。
傅羲觉得这话应该是对他说的。好奇地打量方桌后站直着气愤握拳的少年,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儿留着长发,上半层乌发用米色缎带紧紧束在脑后,露出清清爽爽的额头面庞,尤其是一双乌黑圆润的猫儿大眼。
……是个精致地像女孩子的少年,傅羲心想,不过他是来接幼弟傅羌的,这小孩儿的言语……莫非这是傅老爷子的老来私生子?!
傅羲被自己的脑洞惊了一下,佩服老爹生前老当益壮的同时,觉得多一个这么精致漂亮的弟弟也不错。
刚想开口刷一下好感,琴馆内室里扬出一道柔润松广的笑音:
“阿离谁要和你抢我呀?还不去上课,你的小妹妹学生们在普庵阁调音了。”
内室里踱出一朵青底白烟的风。
——
这是傅羲第一次见到风已遥,却不是已遥第一次见到傅羲。
或者说,这是已遥第一次见到这一世的傅羲。
男人面冠端丽,五官中最为出彩的要数那一双浓墨潋滟的丹凤眸。已遥想起上一世看到他时这双眼里的冷漠讥诮,再上一世是风流多情,再往前回忆,层层叠叠的杀意最是叫人颤栗……不觉有些走神。这双眼睛生在女子身上大抵可称烟视媚行,但在如今的他身上却只觉得文质儒雅。通身气派沉静平和,却着一身黑衬衫黑西裤,似犀利似包容。
这样一只美男纸应该是令人惊艳的,但对于看了傅羲一百世的已遥来说,总会有些审美疲劳——算起来这一世结束就都结束了。出来唤阿离进去的笑意一顿,已遥换上一张温润疏离的面皮开口道:“先生找谁?”
不等傅羲回应,阿离从位子上愤愤一跺脚,哒哒哒跑到已遥身前一展臂,做老母鸡状向着傅老鹰眈眈相望:“不许你再抢走我哥哥!”
你?哥?哥?
哥!你!妹!
傅羲嘴角一抽,瞅着阿离身后站姿闲适古雅的少女,就算她身上的改良款汉服是男款的——
但她还是母的呀!
而此时眼前穿着琵琶立领盘扣衬衫的少女,对傅羲笑着弯了弯桃花眸,“阿离从小叫错的,习惯了。先生是小笛子的二哥?”
“……是。”傅羌怎么把这么羞耻的小名儿都告诉别人了。
“小笛子在里面上课一会儿就好,先生且随意。”
“馆主……”窗边练琴的一个小姑凉糯糯地唤了声。少女温润应声,脚步无声地飘去。
馆主?傅羲在琴馆的小榻上坐下,抬起茶盏讶异掀了掀眼皮。只见少女近一米七的挺拔身型微弯,头顶束冠正插男式白玉簪,扣琴演示。左手下行至徽外,一颔首,长长马尾末梢幽幽滑下,一荡扫在学生小姑凉的手背,痒在心尖尖儿。站在人家背后示范指法,就像把人圈在怀里那般——偏偏脸上的笑容端雅,含笑桃花眸恁的是一番温润君子模样。
米白的棉麻七分袖随着左手吟猱滑下,绣青色荷花云纹的袖口露出一段莹莹藕臂。一个干净的轮指,空灵泛音里右腕上两只光面银镯“叮”的一响。
小姑凉一下子脸红了。
傅羲目瞪口呆,这撩妹段位真是……
不想已遥恰在此时抬起眼皮。融融阳光里桃花眸向他意味深长地一飘,流光溢彩。
……撩汉技术也好。傅羲意外地发现这位馆主的桃花眼眸色很妙,正面看是墨色,侧面观察却似蒙着层珠贝光泽,有点儿像琴上镀了珍珠粉的徽位色泽。阳光下专注看你的时候,纯黑里泛着由金到翠的多彩光晕,神秘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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