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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画《五马图》，空青老人曾纾公卷跋之曰：“元祐庚午岁，以方闻科，应诏于酺池寺。鲁直时为张仲达笺题李伯时画《天马图》，鲁直谓余曰：‘异哉！伯时貌天厩满川花，放笔而马殂矣。’盖神骏精魄皆为伯时笔端取去，实古今异事，当作数语记之。后十四年，当崇宁癸未，余以党人贬零陵，鲁直亦除籍徙宜州，过予潇湘江上，因与徐端国、朱彦明道伯时画杀满川花事，云：‘此公卷之所亲见也。’余曰：‘九丈当践前言记之。’鲁直笑曰：‘只少此一件，罪过。’后二年，鲁直死贬所。又二十七年，余将漕两浙，当绍兴辛亥，至嘉禾，与梁仲谟、吴德素、张元览泛舟访刘延仲于真如寺，延仲遽出是图，开卷错愕，宛然畴昔，抚掌念往，逾四十年，忧患余生，岿然独存，彷徨吊影，殆若异身也。因详序本末，不特使后来者知伯时一段异事，亦鲁直遗意云。”
刑东凡，名国儒，上海人。少庆产收法书名画，临摹酷肖，然不能自名一家。忽悟见生于海滨，无山水之助耳。遂遍游名胜，在嵩华最久，归而笔，竞渐逼古人。然不肯酬应，富商奉百金乞一屏，辄怒曰：“吾自作画，淘汰胸次，岂能付监肆质库中，为酒食所污。”游精舍，遇笔墨佳者，则挥洒不倦。年九十九除夕，儿孙作团圆饮，东凡立饮数杯，笑曰：“人生何必定称百岁翁，当留有余。”不尽，抱膝而逝。时崇正十年也。
梅茂才朗三（朗中）诗文书画不愧风流，痛饮歌骚，居然名士。丁丑之岁，与余同研西园，觞啴邺院，琴歌春月，酒阑紫蔷红幔，而赋牡丹十韵，才情狂绝，仿佛青莲也。自壬午南还，貂裘潦倒，长铗归来，客舍悲罗邺之讎，看花堕孟郊之泪，遂至埋珠断岭，瘗玉北邙，悲不自胜泣，将何及矣。卒年三十，有《七书》、《带沙羡》二集行世。赞曰：画苑诗名，襄阳摩诘。惜哉斯人！曾不四十。
胡文穆（广）与杨东里（士青）尤相契。胡语杨曰：“吾两人实兄弟，后死则铭。”及胡没，杨夜梦偕胡泛舟，自快阁至郡城下联句。胡云：“金螺潇洒对芙蓉。”杨云：“鹭渚鱼舟窈窕通，远树白云秋已净。”胡云：“故人清兴酒船同，河山梦冷讴吟后。”杨觉而续之，云：“生死交情感慨中，犹想胜缘如夙昔。并骑黄鹤过江东。”永嘉谢庭循为作图。
山阴安城杨君与同郡李兼汝、祁奕喜相友善，顺治壬寅坐事，同流宁古塔，将行邑人徐象九为写《出塞图》以送之。图中黄云白草，寒色万里，兼汝居中，奕喜居左，君则以右臂抚李之肩。后祁、李相继亡归，旋相继殁，君独留塞外，取图分送两家孤子。而君臂之在兼汝肩者，不忍自完，乃割而与之，无何李氏不戒于火，图遂毁。君忽患臂痛，经年莫治，夫人范氏心知其故，剪纸作臂补之，痛遂已。君既殁，其二子宾、实以布衣诣阙下，乞归其父骸骨，又跪刑部、兵部门，凡四百五十有五日，感动当事，为求比例，遂得请。天子哀之，竟归葬江南，盖康熙某年事也。而是图则藏于其家.
《田器之燕子图》自序云：“明昌丙辰，予从军塞外，合虏里山野舍，荒凉难以言状。春末，有双燕至，巢此屋，土人不之识，屡欲捕之。予曲为全，获此燕画出。夜归，予必开户待之。忽一日飞止坐隅，都无惊畏，巧语移时不去，予始悟明日秋社，此鸟当归，殆留别语也。因作一诗赠之云：“几年塞外历崎危，谁谓乌衣亦此飞。朝向芦陂知有为，暮投茅舍重相依。君怜我处频迎语，我忆君时不掩扉。明日西风悲鼓角，君应先去我何归。”此诗以细字写之，为蜡丸系之燕足上。眀年四月，予受代归。又八年，泰和甲子，予任潞州观察判官。四月十二日，偶坐□舍之含翠堂，忽双燕至，一飞檐户间，一上砚屏。予谛视之，足系蜡丸故在，乃知此鸟盖往年赠诗者也。因请同年龎君才卿画为图，求诸公赋诗。
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初回。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自注：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燕支图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暖回矣。（杨允孚《滦京杂咏》） 按：《帝京景物略》春场门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
崇祯庚午冬十一月，卧病忍庵。汪子、子彦对床而宿，雨声涔涔，俯仰今昔，不成寐。因数生平知己，中道沦丧，如乙丑冬客都门闻海阳徐田仲之讣。丁卯春，元常殇于燕邱，戊辰□失李仲之，彝仲已已二月归自齐安，而李长蘅先生殇二十日矣。又一月，而张彦雍继之。目此摧折心腑，无复生人之乐。今年痛濒死，又闻张叔维化去。六年之中，先后零落六人矣。予一病经岁不起，□一目朝露，地下应不寂寞乎！少焉寐而梦，梦以一册授李子僧筏令写长蘅檀园，田仲司马公署，叔维西泠寓舍，元常梅花庄，彦雍南城别业，彝仲松涛阁，各为一图，且告之曰：此予与诸君子剖析理道，跌宕文酒之地也。余既思其人而不得见，无几展卷披图，恍然遇之，觉而异之。翌日，亟以语僧筏，无忘此缘凡僧筏所未至，予一一为指点其境。图成出示，举目怆然，是图也，诚一室之西州也。遂题曰：“西州合谱”。
附记：檀叙园：李长蘅先生文章、书画妙天下，所居檀园室宇亭榭，皆饶有画思。好武林山水，尝欲移家入皋亭桃花坞。自魏珰窃柄，毒流正人，先生既罢上公车，而西湖亦起珰祠，先生有答闻子将诗云：“西湖如沸羹，岂以此易彼。”盖先生从此决避世之志矣。乃于园中复凿曲沼，开清轩，通修廊，栽花种竹，若将终老焉。四方问字，及穷交故人，乞一水一山者屐填户外，予家相去数武，晨夕得侍函文，先生以“小友”呼之，有逾于东坡之与王庠者。弥留之际，予□游未返，先生□□问归期，不置比归而先生已死，予实愧先生矣。
司马公署：余客于徐田仲，田仲馆予湖上，时田仲以郡丞官五第，文榭旁午而□□□心，必及古今成败之事，吉凶感应之理，元言淡致，使人自远。居官有循吏，风湖上人至今思之，余事为诗作字，都有古法。家黄山白岳间，每欲为予□买山钱，因劝卜邻此意甚真。予心识之。是秋，田仲擢守口苍期，予同往，不果。田仲未之官而疾没，司马公署乃武林聚首之地也。西泠寓舍：张叔维画笔宗董北苑、吴仲圭，生于虞山，游迹多在西湖，自号西泠寓处，故烟峦出没，善得吴越诸山之神。诗才清逸，程孟阳先生亟称之。为人孤介自守，苟非意气所合，纵王公要人黄金白璧浼焉，去之青山卖人，即分散贫交，或买舟注酒，擎伴湖山间，不留一钞。真异人也。
李长蘅爱武林山水，以邹孟阳为湖山主人。长蘅秀出人表，歌诗、图绘与湖山相映发。孟阳鉤簾，据几隗俄。其间山僧舟子，皆能指而识之。长蘅为孟阳画《西湖江南卧游册》三十余幅。孟阳所至，携之以行，曰：“长蘅与江南山水俱在吾箧中矣。”（陈景钟《清波小志补》按《西湖卧游册》凡一十九幅，曰紫阳洞，曰云居寺，曰西泠桥，曰两峰罢雾图，曰法相寺山亭图，曰胜果寺月岩图，曰六和塔晓骑图，曰永兴兰若，曰冷泉红树图，曰断桥春望图，曰南屏山寺，曰雷峰暝色图，曰紫云洞，曰涧中第一桥，曰江干积雪图，又一图曰岣嵝云涧，曰孤山夜月图，曰三潭采莼图。《江南卧游册》凡四幅（此册疑窃而未卒业），曰横塘，曰石湖，曰虎丘，曰灵岩。逐图有跋记，造语精妙绝尘，载《檀园集》，兹录其目。）
陈眉□跋《西湖梦游图》云：长蘅为邹孟阳写《西湖梦游图》，跋数行于后，皆清异可喜，独江南卧游尚缺数幅，每思续成之，已病不起。孟阳展图，泪渍纸上。孟阳尝携此册游天台，蹑履奇险处，大呼李大安在，松光云气间仿佛有长蘅应声而出，但为数万丈掷空瀑布召呼五百毒龙横作搏攫之状，一时截断两人，安能摄长蘅笔端，泼天台数幅生绡耳。虽然吾度长蘅墨仙也决不死，宿世再生，当为孟阳补完江南图，如张安道楞迦经、刑和璞地中藏甕相似，证明者为眉道人，异日见之，一笑于三生石上。
杨文骢《画江行图小记》云：崇正戊辰仲冬，家严购小园一区于石城之西南，中饶水石，环以百亩。浙东之行，亲友折柳，盘桓于中者，数日始得解维，真快事也。因戏图其景以昭雅集。（右白鹭洲）。舟过石城，积雪初霁，诵唐人岭表城中之句，为之兴到。（右石城）。出龙江关外，望佳山寺后一代长松平沙细路中有梵宇，叩舟子俱莫得其名。盖山川善藏，每不许俗人容易唐突。舟中想像以写，待他日按图之索耳。（右佳山寺后）。泊舟观音门外数日，为石尤所阻。因得溯门之左，沿城一带，看嶙峋突兀之势，步步欲令老米下拜。借此石交，少忘逆旅之苦。（右观音门）。侍家严暨薛千仞先生、李季寅、盛伯含词兄小酌观音阁，怪石如林，长江如练，笑声涵浪，几与潮音相答。恨雨途归促，不得纵步过三台洞，犹是胸中缺陷。（右弘济寺）。余往过燕矶，俱从金陵。五月十三之游，每恨江山幽静之趣，尽以笙歌鼎沸中抹杀。今年侍家君东下，会石尤所阻，恋恋于下者数日。时寒江凄清，山骨俱冷，其中深远澄淡之致，使人领受不尽。因思天下事境，俱不可向热闹处著脚。（右燕子矶）。去年余读书摄山。每一登顶，望长江之帆影如飞。今在江中，遥睇峰岭，何啻故人。初落笔时，以为极得其忆，及画毕推篷，又相，望衡九面，非谓今日，诵之为之大笑。（右江中望栖霞）。放舟泊孤洲滩上时，日衔山矣，明霞射彩，与水光相荡，亟走笔图之。此画中夸父也。（右江中日落）。乙丑丙寅，予登金山寺鼓次，尝思作图，竟不可得。今泛舟中遥望，偶然欲画，颇写其意。坡翁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岂欺我哉。（右金山）。江浒有玉山寺。偶登其亭，喜江中巨浪，与脚底巉岩相搏。但转入僧舍，崇墙密扃，不许江容山色入来，殊觉闷闷。恨不掬江心数顷，荡去俗构，庶不点秽佳山耳。（右玉山）。晚登古银山，望金焦两峰，如轻鸥浮水上。信笔点染，收之尺幅。因思吾辈胸次原包六合内外，若肯放开手眼，则十洲三岛，玩弄腕股间耳。倘恋恋牖下，甘心蒙面，向井瓮中讨生活，吾不为也。（右古银山望金焦）。过昭关入紫阳洞，江流有声号呼千尺，殊有高旷之趣。因思吾家有明霞洞，日在几案间。今数年于兹，隔在万里蓁莽之外，此洞不几为我萃邂秦窟宅耶。（右紫阳洞）。（《天下名山记》）
李流芳题《西湖卧游册》云：南山自南高峰逦迤而至城中之吴山，石皆奇秀一色，如龙井、烟霞、南屏、万松、慈云、胜果、紫阳，一壁一岩，皆可作累日盘桓。而紫阳精巧，頫仰位置，一一如人意中，尤奇也。余巳亥岁与淑士同游后，数至湖上，以畏入城市，多放浪两山间，独与紫阳隔阔。辛亥偕方回访友云居，乃复一至。盖不见十余年，所往来于胸中者，竟失之矣。山水胜绝处，每恍惚不自持。强欲捉之，纵之旋去。此味不可与不知痛痒者道也。余画紫阳时，又失紫阳矣。岂独紫阳哉？凡山水皆不可画，然皆不可不画也。存其恍惚者而已矣。书之以发孟阳一笑。（右紫阳洞）。武林城中招提之胜，当以云居为最。绕山门前后皆长松，参天蔽日，相传以为中峰手植。岁久浸淫，为寺庙翦伐，什不存一。见之辄有老成凋谢之感，殆不欲多至其地。去年五月，偕方回泛小舟，自小筑至清波，访张懋良寺中。落日坐长廊，沽酒小饮。已，徘徊城上，望凤凰、南屏诸山，沿月踏歌而归。翌日，遂为孟阳画此，殊可思也。壬子十二月，鹿城舟中题。（右云居寺）。余尝为孟阳题扇云：“多宝峰头石欲摧，西陵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西陵树色，真使人可念，桥亦自有古色。近闻且改筑，当无复旧观矣。对此怅然。（右西泠桥）。三桥龙王庙望湖西诸山，颇尽其胜。烟林雾嶂，映带层叠，淡描浓抹，顷刻百态。非董巨妙笔，不足以发其气韵。余在小筑时，呼小浆至堤上，纵步看山，领略最多。然动笔便不似。甚矣！气韵之难言也。予友程孟阳湖上题画诗云：“风堤雾塔欲分明，阁雨萦阴两未成。我试画君团扇上，船窗含墨信风行。”此景此时，此人此画，俱属可想。（右两峰罢雾图）。壬子正月晦日，周仲锡子與自云栖翻白沙岭至西溪。夹路修篁，行两山间，凡十里，至永兴寺。永兴山水夷旷，平畴远村，幽泉老树点缀，各各成致。由永兴至岳庙，又十里梅花，绵亘村落，弥望如雪，一似余家西碛山中。是日饭永兴。登楼啸咏，夜还湖上小筑，同孟阳、印持、子将辈痛饮。翌日，出册子画此。癸丑十月，乌镇舟中题。（右永兴兰若）。吾友子将尝言，湖上两浮图，雷峰如老衲，宝石如美人，予极赏之。辛亥在小筑，与方回池上看荷花，辄作一诗，中有云“雷峰倚天如醉翁”，印持见之跃然曰：“子将‘老衲’不如‘醉翁’，尤得其情态也。”盖余在湖上小楼，朝夕与雷峰相对，而暮山紫气，此翁颓然其间，尤为醉心。然余诗落句云：“此翁情淡如烟水”，则未尝不以子将“老衲”之言为宗耳。癸丑十月醉后题。（右雷峰暝色图）。曾与印持诸兄弟醉后泛小艇，从西陵而归。时月初上，新堤柳枝皆倒影湖中，空明摩荡如镜中，复如画中。久怀此胸臆，壬子在小筑，忽为孟阳写此，真如画中矣。（右孤山夜月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