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下诡

自那赵知县走马丹阳，县内政修人和，雨雪应时，倒也是个好光景。
可近些时日，这丹阳县却不及昔日太平。自陶家米铺少爷夜归路上神秘失踪，月把儿时间，前前后后共有四人着了这鬼徭役。其中虽无达官显贵，却不乏富贵乡绅。案件时久未破，自然惊动了府里。那知府传来旨令，限期十日，侦破此案，如期不破，自担罪责。
这日清晨吃罢早饭，知县老爷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自前厅踱到后花园，忽觉得眼角有黄灿灿的东西直扎眼睛，侧头一看竟是亭前那池菊花开得正欢，风摆流黄，妍态毕尽。他心下一怔，一晃忽儿，就快要中秋节了。
知县老爷正出神思量着，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待到行至近前，来人躬身施礼，“报——”
知县老爷回过身，眉毛向上一挑，“大清早的，何事？”
“老爷，衙门有人诉案，好像又有人失踪了。”
“又有人失踪？！”知县老爷眉头紧锁，不由再说，大步流星赶往衙堂。衙役紧随其后，碎声补告，“那诉案之人好像还抓了一个，两人争扭着来的。这个时辰，堂鼓还未架出去，那人这点工夫也等不了，直接找进门房了。小人们也是看他着实急火，这才斗胆打扰大人清休。”
“罢了罢了，无妨无妨！”知县老爷甩了甩衣袖，衙役才缓下脚步，慢慢跟来。
待知县老爷换得了官服顶戴转屏风入座，堂上果有二人撕扭拉扯。各人嘴上皆碎碎有词，听不真切。三班衙役肃列两边，见二人只是拉扯，无大事端，也都听之任之。
啪的一声，知县老爷将惊堂摔得劈山响，三班衙役齐喝堂威。那二人也是头一遭见这阵仗，立时安静，挣脱拉扯，慌忙下跪拜在公堂。
知县老爷轻咳一下，道：“堂下所跪何人？为何争执？”
话音甫落，其年长者，直起身来，膝行于前，伏地哭诉：“青天老爷，我乃本县曹家当铺掌柜，唤作曹楷。今日有二事求青天大老爷为草民作主啊！”
“休要这般哭啼！你也偌大年纪，成何体统！起身与我一一道来。”
曹掌柜应声起身，知县老爷这才看清楚，那人是个瘦身条，细长脸型，浅眉小眼，面露红光，俨然养尊处优、生活无虞的富家模样。此刻他衣衫不整，发际未梳，显然是清早之事太过仓促。然诉声如泣，却半滴眼泪也不曾流出。
“大老爷，我早听闻县里接连有人失踪，却不想今早醒来，我家婆姨邢氏也没了踪影。我起身四下都找她不到，后来召集家奴伙计，问他们也都说未曾看到。可家门紧闭，这般个活人怎就凭空失踪？还请大人为小的作主啊！再有！这厮！”曹掌柜回头一指身后那个年轻人，“他那时却说昨日后晌，我家婆姨在柜上支去五十两银子！我到柜上一查，当真差出这五十两来。可早没这事，晚没这事，偏偏赶在我家婆姨失踪的时候。这左无我点头应允，右无她签字支出，这，这不明摆着知道我家婆姨不在，无法对质，跟我家这急乱的当口搅浑水么！平日里好吃好待，没想到净是些白眼狼！”
身后那年轻人，虽然生得温文尔雅，此刻却也按捺不住，忙膝行两步抢辩：“赵大人，请容小民回禀！”
知县老爷这才知道，果是那天杀的人口失踪案，这断断续续月余的案件扰得他刻刻不得安生。他仔细打量了堂下这年轻人，只见他眉清目朗，面似冠玉，虽是伙计粗衣打扮，却也不失一份英气，倒也有几分喜欢。“那你又是谁？曹掌柜所言，可是事实？”
年轻人施以揖礼回道：“小民杜文成，萧山人氏，自小丧母，儿时随父逃荒至此。然时年不比今日政通人和，流民实无活路，家父遂将我卖予曹掌柜为奴，只为存我一条性命。家父临行嘱我，流离于世，虽为人奴，然有所疪护，实为幸事。当不辞辛劳，效犬马之能。近年承蒙东家当铺陈大柜赏识，收我为徒，留在柜里，帮工左右，余闲里教我识文学事。年初时候，师父年老体虚，便告病请辞。因由师父极力举荐，东家便将当铺里大小事务交予我全权料理。寄生曹家，九年有余，疪佑之恩，恩同再造，理当报效，勿论奢求，唯温饱尔。文成不才，然犹不齿忘恩之事，又怎能作那白眼狼之勾当。昨日后晌，内掌柜确实去到柜上，支去五十两银子，我本要将支出账簿与她签写，孰料她怔怔看着我，一言未发，亦未签字，便离去了。这可不像内掌柜平日作风，以前她很少来柜上支钱，来过的几次亦是主动签字，还叮咛我们账上之事无小事，切勿大意呢。不是我多嘴，但她昨日仿若换了一人般。”
“休要诳言！”曹掌柜一把大手横里一扫，将杜文成推了一个趔趄。
惊堂啪的一响，三班衙役齐喝堂威，杀威棒“咚！咚！咚！”的戳得公堂直颤！曹掌柜的手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将回去，低头不语，然眼睛仍不自己的往堂上瞟去。但见知县老爷已年过五旬，目光攫铄，脸上无任何表情地凛然威坐在那。有一刹时，知县老爷乌纱帽下那再也遮掩不住的几束华发竟晃得曹掌柜有些眼花。
“杜文成，你所说可都属实？”
杜文成一拜及地，“大人，小民所言，句句属实。”
“你说内掌柜仿若换了一人？”
“正是。内掌柜她平日里可不是一个嘴里能闲住的人。昨日来柜上支钱却只说了那一句话，便是那一句，语气也不似平常，就像是初次见面。她说，杜大柜，麻烦你给我支五十两银子。”
知县老爷思忖片刻，又将目光移至曹掌柜身上，“曹楷，那你是否发觉这两日邢氏有何异常之举？”
曹掌柜挺了挺身板，“大老爷，你莫听那厮诳言诓你。他定是不想在柜上做了，伺得此时昧下些银钱，好将来出去立门户。”
 “曹楷！”知县老爷喝住曹掌柜，“休要扯些莫须有的事，你还没回本县，这两日你是否发觉邢氏有何异常之举？”
曹掌柜本不想说，犹豫片刻吱唔道：“要说起来，我也不晓得算不算是。昨日正午吃饭时，我俩又生口角。眼看就要吵将开来，未料到她后来居然没有发作，我直道是她懒得和我吵了。但现在回想起来，自那时起她便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话，包括晚上睡前我主动与她搭话，她也未曾理我。”
知县老爷又将曹家家奴伙计传唤一遍，得知自昨日后晌以后，除杜文成外，便无人听邢氏说过一言。而晚上熄灯之后，邢氏失踪了，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蛛丝马迹，也只好与近日其它四件人口失踪案列为连环案一并侦察。
而至于柜上缺失五十两银子一事，曹掌柜一直紧追不放，这也难为了知县老爷。一来杜文成温良性诚，又有众家奴伙计为其作保，二来他又左右无据，落得个百口莫辩。一时间，知县老爷也没了主张，转念问曹掌柜：“曹楷，因那邢氏失踪前后，举动异常，银子一事，莫说有，亦莫说无有。有无需找得邢氏，当堂对质。先说眼前情形，你揪住此事不放，你意欲本县为你如何作主？不妨说来听听。”
曹掌柜一听，心下大喜。曹掌柜时年三十又九，少年家贫，娶妻邢氏，后因姊荣。夫妻多年未得子嗣，曹为延香火，欲意添房，然邢氏性凶，诸多阻折，终未遂意。此番邢氏失踪，正中曹掌柜下怀。所以如此急火，只因那杜文成年少老成，持掌当铺生意非常了得，尔如今眼看当年卖身契约年限将至，曹掌柜恐其远走他方后，生意势必渐颓。
知县老爷这样征问，曹掌柜眼睛翕张之间，计上心头，“大老爷，要说论理断案，着实不该有我插话之处，但大老爷这般问我，我便也说上一说。那杜文成身无所长，要他赔我这五十两银子莫说五年十年，纵是二十年也未必偿还得清。然我主仆二人相识多年，我知其勤俭，悯其艰苦，”说至此间，曹掌柜忽然顿声，满脸谄笑，“若他能再替我掌二十年大柜，那点银钱债还不是舟行怒海，说没就没！工钱照算无误！”
知县老爷手捻须髯，这才晓得曹掌柜的真正计较，实非邢氏，不免暗自恼其市侩，冷眼视之，喝道：“少要俏皮！”继而转眼视杜，“曹掌柜意思你也明了。当下情势于你着实不利，那邢氏一日不回，便是一日无对质。依着现有证据证言，本县不能判你邢狱，可也不能不了了之！倘若可以与那曹掌柜调协和解，也可省去诸多麻烦，不知你可愿意？”
再瞧杜文成，微微一哂，摇了摇头，施礼回道：“赵大人，世间有谁乐为人奴？当年卖身曹家实为荒年活命权宜之计。这些年我夜以继日，不辞劳苦，为曹家赚银岂止千两，比及当年卖身银两亦不止千倍。待至奴契期至，我便无愧于曹家。小民早有归乡之念，怎可因这无妄之灾赔上身家自由！请乞大人明鉴！”
知县老爷听罢，心中对这青年又大为赞赏。只是堂审至此，正是风口浪尖，这边曹掌柜又耍起腌臜泼皮的伎俩，不依不挠地磕头央求主持公道。
公堂之上，众目睽睽，所有人都在听候断决。
知县老爷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听见一个酷似自己的声音自公案上那块紫檀惊堂中传出：“将那杜文成押监候审，其他一干人等回去待唤，此案日后再审！退堂！”那声音铿锵有力，顿错有度，俨然自己平时那般。再见那惊堂径自腾空约摸尺许，空中稍停，猛地拍下一声劈山响！
青天白日，明明公堂！
在堂之人都将这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看了个真真着着，诧在那里！稍许，见无人应动，那声音俏皮地独自喝起堂威：“威～武～”
知县老爷打个激灵，醒过神来，忙招呼着两个衙役将杜文成带往牢房。
堂下立时乱作一团，唯堂上明镜高悬那块匾额依旧静在那里，笑看众生。
时值中秋，入夜以来，凉气袭人。牢狱尽头的一间囚室，空徒四壁，一俊朗年轻人坐在墙角，望向窗外。那边风紧星疏，玉蟾高悬。
因着白日那桩怪事，杜文成被视为不祥之人。狱头那人畏鬼敬神，恐他身上不日再生事端，特别关照狱卒，将其隔离关押。
更夫打过二更，凉气愈浓。杜文成仍然全无睡意，思量着这两日之事：内掌柜柜上支钱；内掌柜失踪；掌柜揪着自己来打官司，莫名其妙地被判了个押监候审。这前前后后，杜文成几次三番反省也没找出自己哪里有什么不是，真个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而最讶异的莫过于白日堂审，那块紫檀惊堂明明是个死物件，居然自拍公案给自己下了断词！杜文成现在想来，仍觉鬼使神差，独自嗟叹唏嘘。
月光穿窗洒下来，铺满半个牢房。杜文成愈加清冷，搓搓裤腿，抱起双肩，后来索性起身来回踱步。他心下蓦地一惊，脱口而出：“莫非是东家二人算计要留我不走，使的手段？”
突然身后有人嘿嘿一笑，“非也非也。”
杜文成不由得头皮发麻，心头一紧，激灵灵打个转身，靠进墙角，定晴观瞧，但见牢房里清辉如瀑，空无一人。
刚才那声音此刻也噤声不言，两耳唯闻，风呜虫鸣。杜文成双瞳如炬，四下细细找寻，终也看不出个究竟。转念又想，莫不是白日公堂那声音？它有诸般神通，若要加害于我，怕怯亦是无用，反倒授人笑柄；如若不是，更无惧怕的道理。想罢，迈步当中，冲四周抱拳施礼，“小生杜文成，这厢礼过去了。敢问尊驾是何人鬼神仙？可否现身见教？”
“小老弟，好胆识！”那声音哈哈笑道，“瞧东山墙，我出来喽，可别吓着！”杜文成一个侧身，抬眼观瞧，紧又后退几步。你怎知那墙里藏着的，不是个青面獠牙的物什！
牢房墙壁乃条石垒砌而成，年代久远，斑驳生着片片青苔，清辉泻下，映出点点露光。杜文成凝神望去，良久也不见有何异样。待揉搓眼睛，意欲再瞧，突然身后一只手拍在肩头。
杜文成头皮又是一紧，急忙抽身蹿出，心内突若涌泉，双腿颤如筛糠，背墙而立。
那声音又是哈哈一笑，从阴影里走出，却是一个中年的青衣道人，打个揖礼，“小老弟，受惊了。贫道葛良工，这厢有礼了。”那道人生得一副好皮囊，慈眉善目，齿白唇红，头顶扎一方紫阳巾，额下一捋山羊胡，恰恰盈盈一握，横看竖看，都是那么耐看，沐在月华之中，好一派道骨仙风。
杜文成看罢，心下这才恢复平静，暗自道：“好个顽皮的道人！”待迈步上前重新礼过，这才问道：“不知道长方才所说非也非也，可是接小生话茬？”
青衣道人，微微一哂：“怎么？聪明了小半生，被我吓糊涂了？此间哪里还有第三人？”
杜文成想那道人，诸多本领，定非凡人。方才现身，一番戏谑，却也并无恶意。我与他素不相识，想他此番来若非偶然，那定是为我这身官司！想罢，忙再施礼，“小生今日遭受无妄之灾，身陷囹圄，还请道长指点迷津。”
道人忙伸手相搀，故作无可奈何状，“也罢也罢，相请不如偶遇。今日见到我，定不让你白白见着！”说罢道人就地而坐。杜文成见这道人爽快得紧，也不与他客气，径自与他对面坐下，“道长，白日里，在那公堂上，判我押监候审的，可也是你？”
那道人手捋须髯，佯作惊诧，“这也被你猜中，索性今日便让你猜个通透？”言罢，眯起双眼，不再作声。
杜文成知其顽皮，心下不怒，反以为乐，正经道：“道长莫要戏耍小生了，你定知道我如今如坠云雾，不明就里，恼得正紧。这眼下的诸多事故，有何玄机？”
道人睁开双眼，躬身凑得近些，“我知你言之属实，问也问得精要。然事关玄机，那还能教你轻易知晓？”说着，得意一笑，转而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其实也不过一些雕虫小技，知晓无益，不要理它。”
杜文成点头会意，“那道长可要救我？”
“这是自然。只是唯有一样：只管照做，莫问因由。”
“这是何故？”
“犯了忌讳不是？莫问因由！”青衣道人嘿嘿一笑，“我且问你，你可取亲？”
但见杜文成立时绯漫颊间，错愕片刻，羞怯怯地答道，“尚未取亲，当下为奴，不曾多想。”
青衣道人见势，俏皮他道：“好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那杜文成尚未经及男婚女嫁之事，经不起道人这般戏逗，却也无计于他，只是负气不语，如芒在背，似坐针毡。
道人嬉笑够了，正经道：“罢了罢了，问你可否取亲，只是有一句话要嘱附于你，可要记住：他日若得到一份好姻缘，须好自为之，切莫应着你那刚正耿直的脾气强出头，平淡才得长久。”
杜文成听得更是糊涂，不知云雾，思忖片刻，想这道人不是疯癫，此话定有深意，遂点头应允，暗记心中，“只是不知当下我该如何？”
“当下能睡便睡，明日一早答应曹掌柜回去做工抵债便是。”
杜文成一诧，“道长这般说，定是知道我与曹家之事。公堂之上，我予那曹掌柜半分情面，未曾明讲，但您又怎能不知曹楷那人是个吝啬、多疑又腌臜的市井泼皮？熬得多年，终于待到云开月明，纵是饿死，我也誓不回曹家。”
“小老弟，若想出得牢狱，道路唯此一条。只是那契约须写得明白，他日或能证明清白，抑或得来银钱还他账目，那便是契约作废之时。”道人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及至暗处，压低语气凝重地说，“莫要这般意气，只管去做，我自有道理。”杜文成心中似乎明白什么玄机，再转回头待问些什么，哪里还有道人踪影。
翌日清晨，曹掌柜饭后便去了柜上。那曹家当铺在县里已是十数年的招牌，莫说这小小的丹阳县，在偌大个镇江府里，那也算得上个中翘楚。东家品行虽不敢恭维，但十几年间请了几任好口碑的大柜，生意自然顺风顺水。待到前些年的陈大柜收了关门弟子杜文成，师徒二人兢兢业业地打理了几年，那生意更是愈加兴旺。衣袄首饰，桌椅犁耕，笙萧纸砚，玉石字画，凡此种种，无不经营，无不公道。
曹掌柜虽不善经营柜上之事，但偌大招牌是如何得来，心里了如明镜。那陈大柜年老体弱不假，却也不至于告病请辞，这杜文成生意持掌得当，近些时日也有远走之心，曹掌柜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前日正待要和邢氏商议如何留下杜文成，不成想话不投机，再后来，就有了邢氏失踪之事。待得知那五十两银子的无头账，曹掌柜心下大喜，他关心的才不是这点碎账头孰是孰非，而是抓着了杜文成的短处！再者那杜文成勤俭实诚，自己心下明镜一般，若非这样，他也不会轻易将这偌大曹家当铺委交于他。只是如今，棋局已残，曹掌柜懊恼那杜文成不识时务，又恨自己这手段使得不甚高明，未能遂愿。
曹掌柜看着原来的李二柜，临时补缺做起大柜的事务来也有模有样，但终是比不了杜文成，心下又是一阵懊恼。转念他又想到了自己那婆姨，若说她支些银钱也不是罕事，只是不知她拿了这钱作何勾当去了，事先竟不知会自己。如若说当真失踪了，那五十两银子算是票金还是如何？曹掌柜真是有点头疼了。正在这时，县衙李捕快来传话，说是那杜文成真是贱骨头，才关了一天就服软了，知县老爷唤你前去签字画押。
曹掌柜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近前，拉着李捕快的手问了再三，确定无疑，连连拍手称好，眉开眼笑，回身从柜里拿了些碎银钱塞予李捕快手中，一同前往县衙。
待到得衙堂，众人早已等候多时。曹掌柜上堂便跪：“多谢大老爷主持公道！”
知县老爷，面露鄙夷，“莫要谢我，与我何干！是你使得好手法。不过那杜文成有言在先，今日之事皆因那五十两银子的无头账而起，因无据辩白遂妥协于你。他日或能证其清白，抑或得来银钱还你账目，亦即是契约结束之日，不可再生协迫！你可同意？”
曹掌柜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杜文成，都未斜他一眼，立时明白，原来这是他的权宜之计。但转念又想，先前张口便要他再掌柜二十年，未免太过海口。此番他虽有种种后招，还是自己得了便宜，只教我日后小心计较，定能留他些数年头。曹掌柜打定主意，伏身又拜，“得凭大老爷作主，草民吃些亏折自是无妨。只是一样，今日这契约，既是由大老爷作保，可算得数？”那知县老爷恶其心计，拿目眦他：“那是自然！”
曹掌柜又看旁边杜文成，“可算得数？”
那杜文成目不斜视，抱拳施礼，“赵大人，不必为小民忧虑。今日之事，我自有打算，白纸黑字，签了定当履约。”知县老爷点了点头，朝一旁书吏使个眼色，那书吏便将契约拿到堂中，一示双份，由二人签字画押。当堂验过之后，交予双人各执一份。
知县老爷沉默片刻，道一声退堂，继而睨了一眼手边那块惊堂，犹豫再三，缓缓地提起尺许，猛地拍在案上。
曹掌柜出得衙堂，那叫一个得意！吩咐杜文成回铺里打理生意后，左右无事，索性自己哼着小调，到处闲逛起来，走在往常走过的街巷，都觉宽敞了许多。将至正午，曹掌柜恰好路过一个热闹所在，远远地便有燕语莺声，萦绕于耳，抬头一瞧，远处一座楼阁，雕栏绣柱，飞檐起翘。那门廊正心上好一块艳丽的绿字红底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绮翠阁”。廊下两边，灯笼一字排开，赤霞绯云一般。三两个姑娘闲倚雕栏，昵笑戏闹。曹掌柜宛尔一笑，那凶婆姨管得宽广，竟有多少年不曾来这，原来的春香院何时改叫绮翠阁了？
曹掌柜连称罢了，紧步径直走到近前，便有两个姑娘，奔也似地迎上前来，分为左右，一阵媚笑俏言，将其搀将进去。
甫一进门，便有一半老徐娘自梯上迎下来，曹掌柜见她四十上下，穿红披绿，浅施粉黛，定是这阁中鸨儿。待她至近前，哎哟一声，“这位老爷是位生客啊！”说着，替过一位姑娘，扶其上楼，转而低声笑道：“今天您算是来着了，一会儿保您有好曲儿听！”
曹掌柜半推半就地随其来到二楼，见鸨儿如此热情，也识趣儿地搭话，“妈妈这般介绍，不知今日有何喜庆？”鸨儿正欲回话，忽听雅间里有人招呼，“这可是曹掌柜？”
曹掌柜转身一瞧，凭栏雅座里，坐着一位富贵人物，正是县里永盛钱庄的宋掌柜，忙紧上前寒喧。那鸨儿见这情势，两步并上前去，拿右手食指一推宋掌柜肩头，打趣儿道：“哟！宋掌柜的朋友，妈妈我还没有不认识的，今儿个这位老爷是何方人物啊？”
宋掌柜也不恼她，满脸陪笑，“这不正待要予你介绍？我这朋友，可是个正经之人，三年五载也不见得来这里一次。那可是堂堂曹家当铺掌柜曹老爷！”曹掌柜知道他拿自己惧内之事取笑于己，忙拿话茬遮过。可那鸨儿一听是曹家当铺掌柜曹老爷，心下可是一怔，所幸鸨儿见惯世面，随即笑语带过，“两位老爷慢坐，我这招呼姑娘们过来。”
宋掌柜拦道：“妈妈，且慢！今日不比往常吃花酒。我是慕“绮翠”之名特意而来，图个雅兴！莫叫她们扫了兴致，花酒留作日后再吃。今日只待绮翠！”鸨儿绢帕一挥，正好扫过宋掌柜面堂，“哟！真个是好雅兴！罢了罢了，今日便不与你计较！”说罢，扬长而去。
待双双入座，曹掌柜仍不明就里，问道：“宋掌柜，莫笑我近些年孤陋寡闻，这春香院何时改作了绮翠阁？那个绮翠又是哪路花魁？竟冠得这红楼名号？”
宋掌柜赧然一笑，“曹老弟算是问住我了。我离开丹阳县，一晃忽七月有余，回来不过两三日。只是闻得县里新开个绮翠阁，阁中花魁便是这名唤作绮翠的姑娘。据说这绮翠生得倾国倾城，才艺双绝！怪得是她既不卖身又不卖艺，唯独逢五逢十的晌午时分，于那楼上露个颜面，抚琴几曲而已。我心中也是纳闷，这不今日赶巧十五，过来看个究竟。”
曹掌柜支颐倾听，却仍是半知不解。这时茶壶前来看茶，转身将走之际，宋掌柜唤他，“茶壶，此刻正忙？”
那茶壶何等机灵，明白这是客官有话要问，涵养之人不便将人生硬叫住，特此问询，遂忙转身，躬身陪笑，谐语道：“忙与不忙，全在客官。”曹掌柜糊涂，凝眉待问，茶壶忙解释，“二位老爷，若是吩咐问话，我便忙也不忙，反若二位老爷喝茶听曲儿，我便不忙也忙。”疑云始开，二位掌柜摇头直笑，连称好一个伶牙妙口。
宋掌柜笑罢，问道：“我二人离开丹阳县有些时日，新近归来，才知道这春香院改了名号，不知这其中有何变故？”
那茶壶了然一笑，“二位老爷新近回来，不知不怪。但要说此事，其实我也不甚明了。只是月余前，那旧时鸨娘性格大变，称人老意倦，不愿再打理这红粉生意，自己收拾了些银钱，说要归家养老。话虽这样说，可谁不知道这楼中人儿，有家何入楼，入楼哪还家？都道她是看破红尘险道，归山隐林去了。临了，她将这春香院留予了昔日姐妹，也就是现在的妈妈。”
宋掌柜听罢叹一声，“人生一世，谁都有个倦殆时候，归去也好！但不知这绮翠又是哪位姑娘，怎就轻易冠了这楼阁名号？”
闻听问此，茶壶先是思忖片刻，又佯作眉飞眼笑，似是得意，“若问这绮翠姑娘，那可是倾国倾城之色。莫说小小丹阳县，纵便是放眼这秦淮两岸，能与之相语者，也莫过三位五位，且说这是伯仲难较，至于出其右者，小人可不曾敢想。”
曹掌柜瞧出茶壶神色之变，又听这答言似有闪躲，便插言问，“茶壶似是有话瞒我俩，莫非个中还有隐情？”
那茶壶见遇着的是个明眼人，忙陪礼道：“二位老爷，实非小人故意隐瞒，只是二位对那绮翠姑娘甚是好奇，怕您再问下去，小人答得没有深浅，扰了二位雅兴。”
这话一出，二位掌柜立时来了兴致，宋掌柜呵呵一笑，“但说无妨！自古红颜多薄命。倘那绮翠姑娘当真如你所说，艳绝秦淮，自该有个离奇身世，才够得传奇佳人。”
茶壶这才放松神色，上前与二位掌柜续满茶盏，低声道：“这绮翠姑娘乃是当今妈妈的干女儿。此母女关系可非比这阁中寻常母女。绮翠姑娘是十几年前在春香院门口发现的弃婴。当时丹阳县可不比今时，这青楼生意自是不比现在红火，各家姑娘自给尚且艰难，也就不便收留那婴孩。再者这是生意场所，收留个婴孩算是怎个回事？正待鸨娘要将她送去官府，有个姑娘出言相劝，既是弃婴，便是官府张贴告示，亦无人来寻，彼时你待官府能善养此婴？倒不如留她下来，养大成人，便是善事一桩。见无人应承，姑娘又说，不如我将其认作干女儿，日常花耗，我自支付。众人无议，此事遂定。那姑娘便是今日妈妈。”茶壶顿了顿，继续说道：“妈妈将其视若己出，为将她养起，自那时多接客人不说，平日里也节衣缩食。绮翠姑娘六岁时，妈妈又请先生教其诗词音律，琴棋书画。不想此女，天资过人，先生技穷自辞者数人。及至今年，绮翠姑娘正是二八年纪，音容才艺堪称无双。只是妈妈识得这红楼险恶，一朝成红粉，终生难净身，怎舍得这宝贝珍珠染此风尘？故此一直将那绮翠姑娘养在后院闺阁，即便熟客，也不知这小小春香院竟有此佳人。月前，这春香院易主，绮翠姑娘感念妈妈恩情，自言要以这一身才艺报答万之一二。初时妈妈坚不允出，终耐不过绮翠姑娘巧劝妙解，勉强答应。然妈妈仍不允其委身清倌，只许得她逢五逢十于那楼台之上抚曲，聊慰众听客雅兴。没想到便是如此，这春香院的生意也能较先前热闹数倍。后来一些常客为博绮翠姑娘青睐，各送彩头，这“绮翠阁”的匾额便是镇江府王半城王老爷所赠。那您二位老爷说，这楼阁的名号，绮翠姑娘倒是冠得冠不得？”
二位掌柜听罢，皆是嗟叹唏嘘，不想这丹阳县竟生得这般奇女子。宋掌柜忽然又面露疑色，俏皮他道：“这冠得倒是冠得，却不似你先前所讲，扫我二人雅兴！你这茶壶，莫不是学那街头说书人的伎俩！”
“哎哟”一声，茶壶愁眉哭笑道：“都是小人胡言乱语，二位老爷，莫要这般究根问底吧！”曹掌柜见状也附和道：“你这般推搡，定是那后话不定确凿，怕招口祸！无妨无妨！你且说来听听，我二人聊慰双耳，不当真便是了。”宋掌柜见状，也连称是。
那茶壶无可奈何，把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二位老爷好奇心重，我便说上一说也无妨。可您二位权且听听，切勿当真啊。”见二位掌柜频频点头，茶壶继续说道：“坊间传闻这绮翠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弃婴。这件事牵扯到丹阳县旧日一桩怪案。”话至此间，忽听楼下鸨儿唤这茶壶，莫要偷懒！茶壶长应一声，眉展神舒，如释重负一般，陪笑道：“二位老爷，这也是坊间传说，不可当真，不说也罢。我这就退下了。”言罢，一转身跑下楼去。
宋掌柜正听得兴起难平，却留那茶壶不住，长叹一声，怅然若失，转而问道：“曹老弟，我来这丹阳县才七八年，对旧时故事知之甚少，你可知茶壶所言旧日怪案，所指何事？”
曹掌柜正自出神，似有所思，听宋掌柜问话，忙手把茶盏，喝口茶水压压心神，故作无事，“你也听茶壶说是坊间传闻，作不得真，我也不记得有何怪案。反来讲，若是这鸨儿撰的噱头，以赚人怜，专欺你我这般多情听客，也说不准。”
宋掌柜听闻多情听客四字，哈哈一笑，疑云顿释，直道那茶壶真真一张好嘴皮！
二位掌柜闲话其他，凭栏观瞧，这绮翠阁乃四层木构楼阁，中间是敞阔天井，南侧二三层辟作敞堂花厅，此刻已是宾客满座，雅俗咸集，北侧二三层及至四层都是各挂牌姑娘香阁，雕梁画栋，纹棂镂窗，着实令人心驰神往。
绮翠姑娘的琴台就设在四楼北侧回廊的正中。
但听得罄响三声，此时待看花厅宾客，无不离座，摒息凝神，凭栏观瞧。楼角处香阁门扉轻启，左右两名婢女高挑珠帘，便有一青纱素衣女子欠身出阁。那女子清丽绝俗，未施粉黛，轻移莲步似弱柳拂风，待行至琴台，施以万福，“诸家老爷公子，小女子才疏技浅，然犹承蒙错爱，无以为报，今日便再抚几曲，聊慰雅兴。”话音甫落，楼下数个轻浮子引吭高喝：“好！好！好！”倒也显得几分应景。待那女子及座而就，清眸流盼，引玉臂，抚琴弦，琴声便绵绵不绝，倾漫下来。初似泉水幽咽，后如高山流水，转而银瓶乍开，又似别浦云归，仿若有无数明欢暗恨拉扯来回，不能驱散。一曲毕绝，引得掌声雷动，好彩叫绝。
然沸腾之中，却有一人动也动，愕在座中。曹掌柜直直望着琴台之中的惊鸿女子，头摇得直似拨浪。他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疑所虑，此刻果真结结实实地呈在眼前。那绮翠姑娘眉间眼梢，一笑一颦，皆酷似那人旧日模样。
曹掌柜激灵灵打个冷颤，伸出手来却又不知道要抓些什么，四下看看，才重又知道自己所在。他见众人都在翘首直望那抚琴女子，也没有和宋掌柜招呼一声，便惶惶夺路而出。
然他道是无人看见，却不知鸨儿在那三楼廊角之处，将他神色之变看了个满眼。
再看那绮翠姑娘，见宾客甚欢，便又抚一曲。如此往复，五曲既罢，听得各家宾客或如痴如醉，或幽咽神伤，便如先前轻浮子再叫好彩，亦是少了那份哗众意味。鸨儿见此情势，吩咐茶壶执彩盘前去花厅接彩。那众听客果真是多情听客，因着那曲儿纷纷多打彩钱，一趟下来，竟有春香院两日营额。
待绮翠姑娘退下，众听客无不神往身随，众茶壶搭手相拦，锁住去路，一行人又来哀求鸨儿。那鸨儿知这众宾客皆是场面之人，不好用强，遂硬下心肠，哀来厉挡，诱来婉拒。等退得众宾客，来到绮翠房中，已是后晌。
绮翠搀扶鸨儿坐下，打趣道：“娘亲今日好不威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那群风流子一一杀退，直教女儿佩服。”鸨儿见她这般风凉，佯作拿手捏她脸蛋儿，且笑且嗔道：“还不是你这丫头，无端给我添了这么多事非。”绮翠低头闪过，转过鸨儿身后将其环住，“这下看你还捏不捏得到？”鸨儿呵呵一笑，拍拍绮翠双手，“你迟早要弄散为娘这身骨头，多大姑娘，还是这般顽皮。”
绮翠撒开双手，予鸨儿端过一杯热茶，“任她多大姑娘，也是娘亲女儿。”
鸨儿摇摇头，嫣然一笑，“恐怕再过些时日，你多半就不是我女儿喽。”
闻听此言，绮翠着实一慌，伏在鸨儿膝头，“娘亲这是哪里话？明日便是那亲生母亲与我来认，你看我与她多说半字！”鸨儿轻抚绮翠乌丝，泪珠倏忽滚落几颗，几欲哽咽，忽又破啼为笑，“傻姑娘，娘亲并非指此，莫说是你，若那狠心妇人来，你看我赶她出去！”绮翠仰起头来看那鸨儿，亦是喜跃眉梢。
鸨儿拉把方椅及至近前，示意绮翠坐下，“娘亲昨夜生一怪梦，今日特来与你说说。”
绮翠先是怔住，又赧然一笑，“娘亲不知，女儿昨夜也生怪梦。”
鸨儿了然一笑，“小小女娃，知何为怪梦？你且说来听听。”
绮翠似要张口，忽会意嘿笑，“娘亲诈我！你先讲来！”且说且摇鸨儿双膝。
那鸨儿拗她不过，正经道：“昨夜烦累，睡下时已有三更，不多久便有一青衣道人入梦。那人面目看不真着，但闻他讲，红粉阁中，有女二八，音容姣好，才艺绝佳。不意清倌，更勿烟花，留之何用！待作冤家？”此时待看绮翠，早已绯生双颊，低首拾袂，鸨儿看在眼中，喜在心里，“我今日思之再思，前些年月，因着你年纪尚小，没作思量，尚可情原。近来这楼阁易主，你一央请，还真让你抛了头面，当真是娘亲做得疏忽。眼下还好，这满堂宾客擎得颜面，倘若日后哪个权势，羡煞红眼，与你用强，你我当真就成了冤家。如此这般，娘亲便想与你觅一婆家。”话至此间，绮翠再也矜持不住，一头扎进鸨儿怀中，且嗔且捶鸨儿双腿。
见她撒娇，鸨儿也听之任之，继续说道：“可是这丹阳县，若说它小，这人数累以万计，若说它大，娘亲我身处红楼，哪里识得几个正品君子！再说这与你般配的翩翩佳公子，须到哪里寻得？这可就愁煞人啦！”
绮翠哼道：“这般难寻，寻他作何，女儿不嫁便是。”
鸨儿猜透绮翠心思，佯遂她意，“也罢也罢，不嫁便不嫁。前面诸多事宜，明日再来看你。”说罢起身欲走，绮翠忙拽其衣襟，急急跺脚。鸨儿见状，以手掩笑，劝慰她道：“丫头莫羞莫急，我这前去予你请一媒人。”绮翠方才明白，先前是鸨儿戏弄于她，又气又羞。见鸨儿仍未留步，急不择言：“娘亲不听女儿怪梦？”那鸨儿已单腿出门，闻听此言，愰然想起，重又折回，“你倒予我说来听听，怎生怪法？”不想此时绮翠又不顾左右而言他。鸨儿知是绮翠羞赧，拉住绮翠，躬身递耳。只见绮翠犹豫再三，伏耳低语：“我彻夜听到一个男郞名字，唤作杜文成。”
且说曹掌柜昨日自绮翠阁归来，便有些失魂落魄，谁也不理，整个前晌也未出院门，冥冥之中感觉往后的日子将不再安生。
果如所料，将近晌午时李捕快又来，命他带上与那杜文成的契约，前往县衙。曹掌柜不知所以，待要问个明白，李捕快却不似昨日那般殷勤，冷冷说道，莫让知县老爷久候了。
曹掌柜到衙堂时，众人已在等候。只是与昨日不同，堂下除了杜文成外，另有二位女子。待他行至齐身，拜过知县老爷，余光一扫，竟是那绮翠姑娘和客中鸨儿，心中知道定无好事。
知县老爷一拍惊堂，“曹楷，知道今日唤你前来，所为何事？”曹掌柜故作不知，知县老爷又道：“昨日契约写得明白，先前那无头账，杜文成因无据辩白，才妥协于你，日后还你银钱时，便是契约结束之日！你还问我，可算得数，你可记得？”
曹掌柜签这契约之时，便已想到杜文成定会酬钱予己赎身。只是他每月工钱只有二两银子，又无亲朋贵友，酬足款目没有三年五年，断无可能！然听眼下这知县老爷如此询问，大有还钱废约之意。他着实一慌，结语道：“记，记得，当然记得！”
知县老爷拍案道：“记得最好！今日便有人还你银钱！昨日签字既是我作保，今日解约，这保人，我可也当得？”
曹掌柜不意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无语应答，愣在当堂。
此时那鸨儿从随身包囊中取出几锭银子，放在堂上，转向说道：“曹掌柜，此六十两白银，五十两是杜文成近日账目，另外我听闻昔日他那卖身钱尚不足一两，奈何老身无那碎银，这剩余十两亦请收起，从此杜文成便与曹家再无纠葛。”
曹掌柜本无准备，又遭此臊白，一时无语。直到知县老爷吩咐左右，取过两份契约，当堂销毁，他只是急直跺脚，几欲泪滴，却也无计可施，愤然拂袖而去。
待作此时，杜文成跪拜谢恩。知县老爷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想我赵某人，上任丹阳以来，十二年有余，境内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某不敢称功，唯尽心力。”话至此间，几欲哽咽，看得满堂众人，衙口听案百姓莫名诧异。知县老爷顿了顿声，转而为笑，“近日杜文成一案，众乡亲有目共睹。虽无大波澜，然若非鸨娘与绮翠姑娘慷慨解囊，杜文成奴役之身还需守得数年。如此，这二人亦算得共渡时艰。我闻听他二人郎情女意，今日便有意作媒，促作连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杜文成自是一怔，心道：“那绮翠姑娘清丽绝俗，美若瑶仙，我已早生倾慕之心不假。然此是初次见面，纵有郎情，何来女意？莫非知县大人点错鸳鸯？”转又一想，“前日夜间，那道人说我他日会得良缘，莫非指此？”然见那姑娘缄默不言，他也不知作何回话。
一旁鸨儿机灵得很，忙抢言道：“知县老爷，您爱民如子，这些年县里更是政清民安，百姓都念您的恩德。今日作此良缘，更是功德无量。老身代女儿谢过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又唤那杜文成，“我知你双亲已故，再无亲人。但得你愿意，本县便予你作主。”
杜文成侧目看向绮翠姑娘，见她藏于鸨儿身后，面似羞赧，双眸含情，仍不时转向这边，欲说还休。立时了然，心中乐得笃定：“且不问缘由，听他道理！”
过了两日，绮翠姑娘出阁，轰动了整个镇江府。闻听新郎是那曹家当铺昔日的大柜，众风流子或艳羡、或嫉妒、或气恨。但碍于知县之媒，如之奈何！
众看官定是心下生疑。
缘是那鸨儿听得绮翠梦中男郎名字，知是高人有意指点，便当即派茶壶四下访寻。因着那杜文成将曹家当铺打理得口碑甚好，在这丹阳县中也有些许名气，加之近日又莫名吃了官司，正是闲话谈资，故此当晚便访听到了此人。先是听闻杜文成乃是曹家当铺的大柜，鸨儿忧心顿起。那茶壶后又回话，杜文成虽身世凄苦，然自律求进，近些年亦是积得好名声。所谓官司，知情人亦知那是曹掌柜借势使的手段。如此，鸨儿便悬心落地。又听茶壶说，那年轻人英朗隽秀，识得文字，若抛开身世不谈，与绮翠姑娘倒是般配得很。鸨儿当下大悦，打了赏钱，径去说予绮翠听。
那绮翠正是情蔻初开，未谙世事，只说既是神人指点，但由娘亲作主。
鸨儿深知曹掌柜是个难缠角色，必不会善罢甘休。又道听这丹阳知县清廉明理，且他是那契约保人，欲成秦晋，自是少不了他出面帮应。
如此这般，翌日那鸨儿便携了绮翠去往县衙，详陈前情。知县老爷初见这绮翠姑娘，惊为天人，又怜其身世凄凉，当真沦落风尘，未免太过可惜。又同情那杜文成受曹掌柜险恶算计。同是世间凄苦人，又郎才女貌，甚是般配，遂应为红媒。
这才有了那金玉良缘，伉俪情深。
过了三日，那天晌午，县衙外的大路上车马喧嚣，人们纷纷出来观瞧，才知是那新任知县上任。
旧任知县老爷因那五宗人口失踪案，被卸职归田。
缘此，人们才知道那日公堂之上，旧日知县老爷为何几欲哽咽。
又过了几日，丹阳县又发生两宗人口失踪案。不同以往的是，有人看到他们是背着行囊自行出走的。除此之外，加之之前五宗案件，皆有一通性：失踪者一般家境殷实，失踪时都带了少则五十，多则数百两银钱。然再无其它蛛丝马迹可供追查，案件又被搁置。一时间，县里乡绅，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因着有老年间人见过那绮翠姑娘，坊间又流传起丹阳县十六年前的一桩旧案。
时年，丹阳县有一阮姓员外，宅心仁厚，施僧布道。每逢青黄不接或灾岁荒年，便搭暖舍，置粥棚，广济穷苦，百姓都称他“阮菩萨”。然人善如此，那阮夫人竟接连三次小产，直至后来求佛问签，才得化解。及至四胎，产得一女，唤作阮四娘。
待四娘满月，阮员外陪妻归宁归来，途遇剪径贼人，夫妻双双毙命。因那四娘途中熟睡，夫妻二人掩饰得好，逃过一劫，被人发现后送回丹阳。阮家几代单传，父母亦是早年辞世。故此时年知县唤四娘娘舅前来替管阮家家财，教养四娘，直至成人。
未想数月之后，舅母和丫环抱四娘去庙会游玩之际，不慎被人当街抢走，后来追查无果，终不了了之。而那偌大阮家家财，便落入了外戚之手。
那夫妻二人继承了家财，不想却关掉了暖舍粥棚。几年间，二人挥霍无度。后来，他二人幡然觉悟，坐吃山空不是办法，遂开了一家当铺，冠以自姓，唤作“曹家当铺”！
起初这旧事只是熟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随着见过绮翠姑娘的老年间人愈来愈多，都言那绮翠姑娘便是当年被人抢走的阮四娘！一时间，传言甚嚣尘上，满城风雨。
自那绮翠姑娘出阁之日，这绮翠阁昔日繁忙景象便如昙花般，随着绮翠姑娘一去不返了。鸨儿为免睹物思人，亦把这楼阁换回原来名号一一春香院。
然生意纵便是不如绮翠阁的光景，这楼阁亦是闲来度日，聊天讲地的所在。关于那阮四娘的传言，鸨儿自是听了不少。
这日，杜文成陪着绮翠归宁。二人一见昔日众家姐妹，便有一红衣女子揶揄道：“真是头一遭见着，世间尚有夫妻同逛香院之事！”杜文成不想这阁中姑娘竟这般刁嘴，无语应答，唯连称是，“诸位姐姐笑话了。”绮翠忙上前，挡言道：“红绢姐姐，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明明是情意正浓，偏要讲成羡煞离人；明明是夫妻恩爱，偏要笑人腐甜迂酸！”姐妹又是一阵俏言，绮翠拉了杜文成直奔四楼，还不忘转头还语道：“杜郎，莫要理会众家姐姐，她们是把你看成了葡萄，求之不得，反诬其酸！我们去见娘亲！”
那楼上鸨儿，闻听绮翠归宁，亦是下楼迎来。且笑且怨道：“既为人妻，何故再来这青楼红院！得时娘亲自会前去看你。”
绮翠飞身扑向鸨儿，环住其腰，欢笑雀跃道：“嫁前住得，嫁后便来得！莫管青红，我只识娘亲！”鸨儿动情，竟滴得眼泪几颗，拉起绮翠手，招呼杜文成，“来！来！快来！屋里说话。”
待进得屋来，杜文成正式谢过鸨儿赎身之恩，嫁女置家之谊后，众人又闲话家常。
叙尽别思，鸨儿忽然略一沉默，似有所思。绮翠心细察之，欺身问道：“娘亲与我，从无私事。有何隐忧，不妨直讲，杜郎亦不是外人。”
鸨儿重又打量了一番二人神情，说道：“实非妨他。我且问你二人，尚无听闻传言？”
二人不知所指，皆作摇头。杜文成搭言：“岳母大人，先前婚事办得仓促，新宅归置潦草。我与绮翠重新装扮房屋，又思今后营生。这几日，少有外出，不曾听闻。不知有何难事？”
鸨儿执绮翠双手，又看看二人，犹豫再三，喟然长叹：“绮翠，你知我视你如已出，将来管它移时易世，娘亲都是你娘亲。然人生一世，终要落叶归根，承祖延嗣。你如今觅得好郎君，将来膝下成群，自是无疑。然祖上籍地名姓，你尚不知，将来百年之后，魂归何处？”
待看绮翠，已是泪流满颊，扑在鸨儿怀里，泣不成声：“既是弃儿，便无姓氏，更勿论先乡祖上！绮翠此生有娘亲，便是知足。”
鸨儿抚她乌丝，凄然道：“如若是狠心爹娘，嫌你弃你，你倒想认，我还不肯。但若他们亦是良善人家，疼你如娘亲，待作如何？”
绮翠呜咽道：“定当不会，若有娘亲疼我十之一二，也不会丢我弃我。”
“那若是生了变故，搭上性命也无法抗拒呢？”
绮翠被连番问题困住，念及自己这可怜身世，直哭无言。一旁杜文成亦感同身受，急若网鱼，“岳母大人，莫再折磨绮翠，有何隐情，直说便是。”
鸨儿扶起绮翠，拭其眼泪，便将坊间传闻说予二人。言罢又说：“那阮四娘遭抢先你来香春院月余时间，当时我也未作联想。直到你于这阁中头番正式露面，有位老爷见你之后，便觉似曾相识。初时我也没理会他，这天下之人，似者甚多，那老爷见多识广，一时眼花，也不一定。然他锁额凝眉，想作多时，拍脑骇然，与我悄言，想当年他与阮员外交好，那阮夫人俏丽多姿，他也谋得几面，记忆良深。你的神情相貌，九分与她相似。那时我才作联想，阮四娘与你一般年纪，那老爷所谈，并非无稽。后几日，又有他人作此言论，我更好奇。本月十五，亦是你最后一次在这阁中抚琴那日，曹掌柜不知哪里来的雅兴，来作听客。我便暗中观瞧于他。当你露面之时，他竟惊愕不已，俨然被你模样吓住。后来他不敢久坐，仓惶而出。我这才笃定，”绮翠已经听得入怔，鸨儿双手扶她双肩，微微一震，“绮翠，你便是当年遭抢的阮四娘！”
绮翠与鸨儿相依为命，情比亲生，但她自小没有同龄玩伴，除了几任先生外，唯有琴棋书画。每从阁窗望着外面的繁街闹市，嬉戏儿童，便有无限期羡。捱过多少年月，岁及豆蔻，终于真正明白自己身世处境。每谈及亲生爹娘，绮翠必恨其生而不养。然外人不知，每至夜深无眠，绮翠心境不安，思矛袭之，恨盾驳之，往复来回，直教人抓狂无助。此番听鸨儿道出自己身世，竟与先前猜想相去甚远，绮翠百感交集，大哭无声。
鸨儿宽慰她道：“逝者已去，再哭无益，知道他二人实非狠心，嫌你弃你便好。这绮翠的名字娘亲收回，今后你便改作祖姓，唤回本名，阮四娘。”
杜文成忙拦道：“岳母大人，你我并无实据，单凭绮翠容貌，坊间传言，便自称阮家后人，未免牵强，有欺名谋财之嫌。那曹楷素有抓人把柄之能，倘他以此口实反咬一口，此事定要诉到衙门。若真如此，纵是旧日知县赵大人，我们也断无必胜把握，且尚不知今任知县官德如何。更名之事，应当慎行。”
此时绮翠心境已平缓许多，听杜文成说罢，亦待她怎个说法。
那鸨儿嫣然一笑，“亏得你虑事周密，绮翠交予你，我甚放心。但要说实据，也并非没有。”只见鸨儿自百宝箱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二人面前，封皮上赫然写着收信人名字，正是阮四娘。打开来看，只有五个字：嘉山寺，觉明。
二人看罢，自是惊诧，鸨儿继续说道：“这是今早有人捎来的，我本想找个时间予你二人送去再作商议，不想你二人倒先来了。这书信写给阮四娘，又来得不早不晚，正是传言四起当口，那人定是知道个中隐情，看来若想解这身世之谜，是要去会一会他了。”
嘉山寺乃丹阳境内一座古刹，相传建于北宋末年，后来几度乱世，皆免于战火，人皆谓之有神明庇护。后经世人几度修葺，禅庐周备，蔚为壮观，待传至本朝，香火犹盛。
鸨儿换了素妆便服，与那夫妻二人一并前往。
待到寺前龙池，已是将近晌午。三人下得马车，便有小沙弥迎上前来，合掌施礼。杜文成予他说明来意，小沙弥答言，觉明师伯派他几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小沙弥引领三人来到珍珠禅院一草舍旁，自言觉明师伯已在其中等候。三人见这草舍简陋得很，自是诧异。待转身欲问小沙弥，已不知去向。杜文成登上门阶，轻咳一声，道：“觉明大师，阮四娘特来拜见大师。”
“柴门未锁，请自进来。”草舍传来声音，略显苍老。
杜文成推门，三人鱼贯而入。这草舍之中，更是简陋，唯一床，一佛，一蒲团而已。一老僧坐团礼佛，见众人进来，也未起身，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觉明，双腿已失多年，不便迎客，诸位请座。”
众人看这觉明和尚六十上下年纪，身着粗布僧衣，眼睑低垂，方海阔口，胡须半白，双腿膝下无物。杜文成上前礼过，“大师，小生杜文成，携妻阮四娘，特来拜见大师。”那觉明和尚看向后面来人，端详片刻，双手再次合十，低眉含首道：“罪僧见过阮家小姐，特此请罪。”
绮翠见她古怪，也不答话。杜文成示意二人且坐，转而问那老僧：“觉明大师，你我初次谋面，何罪之有？”
觉明和尚微微抬头，面似忏悔，“罪与非罪，非在谋面，罪在因果。贫僧当年一念之差，助纣为虐，导致阮家家破人亡。”
众人一听，似摸到了脉门，皆是激动不已。杜文成又言：“觉明大师，且不论罪。我三人亦是近日听那传言，才知道绮翠身世。然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大师既是知情之人，可否予我等解开疑团？”
觉明和尚微微合眼，神思似是穿越岁月，回到当年。
“贫僧是大名人氏，出家之前，随大军去往云贵平息叛乱。不料，战事中我被废掉双腿。得胜回朝途经丹阳县时，上层军官为私吞伤残军士补贴，便将我等丢弃在此，任我等自生自灭。我实幸运，流落到嘉山寺，剔度做了和尚。而其他人大都难逃噩运。因双腿不便，诸事不宜，我便与师父学了解签之术，于那大雄宝殿角门做了一名解签和尚。后来家中生了变故，急须用钱。然我半个废人，着急亦是无用。恰在那时，一曹姓年轻人来与我商讨一桩交易。他予我一张画像，嘱我倘那画中人来此问签，但须告诉她：主家富贵，外戚不旺，气运不调，致无子嗣，事情成与不成，都会予我十两银子。我知这其中定有阴谋，然当时我着实缺那银钱，又觉那阴谋无非也是诈些银钱，不伤人命，遂作下错事。数月之后，那曹姓人又来教我复施前计，我一念之差又种孽缘！后来，我多方打听，得知那前来问签的便是丹阳县“阮菩萨”阮员外夫妇。阮夫人此前两次小产，便有了第一次问签，及至第三次小产，又来了第二次。而两次问签后，阮员外都因着那曹姓人教我的解语，拨分了数百两银钱予那内弟。故此，我知自己助纣为虐，帮那曹姓人讹了昧心钱。我反复思量，想必阮夫人前后三次小产，皆是那人做的手脚。所幸，后来那曹姓人再也未找过我，阮家亦终得一女，取名阮四娘。我道是作孽未深，暗自宽慰之际，又听说那曹氏归宁，夫妻途中遭遇剪径贼人，双双毙命，后来曹姓夫妇巧占阮家家财，阮家后人莫名遭抢。此般事情蛮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我。这定是那黑心人不满诈金过少，使的手段。我本想拆穿他的阴谋，可单凭我这样一名无脚解签僧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济于事。故此，这十六年来，我日夜为那失踪的阮家后人诵经念佛，祁求平安，赎我罪行于万一。直到前些时间，听闻丹阳县里的传闻，得知阮四娘重现于世，特遣小沙弥送去书信，约为一见，请乞罪责！”
旧事听罢，绮翠早已偎在鸨儿怀里，泣不成声。那怨恨半生的生身父母，却是遭了这无妄之灾。待看杜文成，此时已是青筋暴起，直欲咬人：“我道那曹楷只是个吝啬的腌臜泼皮，不想他却是条黑心豺狼！”
终是鸨儿经得起落，这边宽慰绮翠，早已时过境迁，再哭无益；那边劝诫杜文成，莫要那般躁急愤恨，当下之计是申诉阮家不白这冤，告那曹楷不亲不义之贼！
一旁觉明和尚又合掌道：“诸位施主，当年只我一面之词，无济于事。如今阮四小姐活活在世，找得三个五个识得阮曹氏之人当堂辨认，定能告下那黑心人！罪僧愿随时到那县衙作证，自赎一二。”
众人议定，用过斋饭，同回丹阳。
一路之上，绮翠因那旧事仍是伤心不已，鸨儿悯其境遇，约为同宿。四人遂于春香院门口作别。
入夜之后，鸨儿正陪绮翠阁中聊天，忽有丫环来报，来一传话人，有急事欲见绮翠姑娘。二人一怔，绮翠并不识得几个外人，何事烦劳人半夜传话？
待丫环将来人领至阁中，只见他三十上下，神色匆忙，上来便问：“二位可是鸨娘与杜家夫人？”
二人端详片刻，并不识得，鸨儿机警，不接他话，顾自道：“来人这边看茶！不知您是哪位？来传何人之话？”
来人直道：“眼下火烧眉睫，哪需这般客套！杜恩人有难，我特来报传！”
二人闻听杜恩人，先是一怔，绮翠随即问：“可是杜文成？遭何劫难？你速说来。”
来人又一抱拳，道：“我乃县衙壮班衙役。今日后晌，杜恩人携一无腿老僧前去县衙击鼓鸣冤，状告那曹掌柜谋财害命！但他哪识得衙门深浅，定道是都与赵老爷在时一般清廉！”来人叹口气，继续说道：“此前，曹掌柜因与杜恩人契约一案，吃了亏折，着实知道了知县老爷的威风。这新知县上任后，他便时常登门拜访，不想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机。此番杜恩人再去告那曹掌柜，不正如飞蛾扑火一般？公堂之上，马知县听他二人讲完诉状，又叫曹掌柜自己辩白。听罢，他也不细作查证，便偏听了曹掌柜的辩词，判了杜恩人与那老僧诬告之罪，将其二人下了大狱！杜恩人是良善之人，前两年因点当之事，我曾受其恩惠。故此，我等到牢里换了夜班，请那平日交好的狱卒通融，见了杜恩人一面。他嘱我特来传话：这马知县断案不问青红皂白，定是曹掌柜暗中使了银钱，叫你二人，切莫再冒然行事，白搭进去。再者，在下听闻，这马知县乃是这镇江府的子侄，你二人若要解救杜恩人和那老僧，上诉恐是无益，需另谋良策。”
这一日，绮翠知道了自己身世之谜，自家陈年变故。因着鸨儿宽慰，方才平静下来，又闻杜文成再陷囹圄，真教绮翠欲哭无泪，急急似入笼之鸟，拉着鸨儿双手，直问如何是好！
这事出突然，鸨儿一时也没了主张，且安慰绮翠，且与那来人搭话：“这位兄弟，既是与我家姑爷相识，便是自家兄弟。你于衙里当差，识得门路，这眼下该当如何，你且帮我们妇道人家拿个主意！”
那来人思忖片刻，回道：“在下只是一名壮班衙役，若有甚门路，又怎会因那点当之事，识得杜恩人！不过依我之见，钱财通神！这马知县可不比赵老爷，押了杜恩人也无非是吃了曹掌柜的好处。眼下情势，恐需使些钱财。”
鸨儿点头会意，差人取来十两银子，交予来人。那人自道不必，鸨儿解释道：“兄弟勿拒！分予牢卒众家兄弟，勿要难为我家姑爷！烦劳再转告文成，他所嘱告，我记下了，让她忍得些许时日，我自会救他！”
来人道声放心，接钱辞去了。
绮翠走上前，自后环住鸨儿腰腹，伏在肩头，凄然道：“娘亲，世道怎会此般荒凉？为了钱财，人人都会犯奸作恶，不顾道义？”
鸨儿待要开口回她，却又怔住，思想再三，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及至二更，衙役复来。神色凝重地请了鸨儿至一僻静处，附耳低语了几句后，径自离开。留下鸨儿一人，愕在那里，闭目不语。
杜文成似睡非睡，他总觉得今日入睡不似往常容易，脑袋有点昏沉。忽然觉得有人拍他肩膀，“睡不香甜便不要睡了，我们带你出去放风如何？”
杜文成心中生疑，“这牢里何时改作晚上放风了？”等努力睁眼一瞧，面前站了一黑一白，两位怪人。待他一滚身，站立起来，发现地上居然还躺着一个自己，再看看一旁的觉明和尚，亦是分作两身。杜文成立时明白，看来这便是人们传说的灵魂出窍了。
那白衣怪人一晃手中哭丧棒，道：“年轻人，此般情景，还需我哥俩儿解释一番么？”杜文成见这白衣怪人头戴白色高帽，上有一见生财四字，他个头及至自己鼻下，身体微胖，腥红舌头耷拉在外及至胸口，手拿一根白色哭丧棒，上面挂着几根人骨。杜文成张口脱出：“白无常！”那白衣怪人一哂，“认识便好，省我诸多唇舌！”
杜文成又打量身后那黑衣怪人戴黑色高帽，上有天下太平四字，他身条瘦高，单手执着一柄招魂牌，心想那便黑无常了。
二位鬼差面目凶恶自不必说，然此刻杜文成竟未感觉半分畏惧之情，又想起日间传闻，想必自己真的死了。
黑无常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拿手中令牌一拍杜文成肩膀，说道：“超生往死，往死超生，不过六道轮回罢了。事到如今，无可挽回，徒留无益，咱们这就上路吧！”杜文成心念绮翠，本不想去，奈何此刻脚不由神，神不由心。那二位鬼差又冲觉明和尚打了个手势，那和尚竟站立起来，四人并作一行，穿墙而去了。
出了丹阳县，一路往北，却不似平日道路。四人越行越快，穿山越岭，几番光景变幻，来到一座巍巍大山脚下，半山腰中一座阴森古城，云遮雾罩。那便是枉死城了。
待来到鬼门关，把关的牛头远远冲黑白无常招呼，道：“哟！二位使君这趟差使倒是快得很呐！”黑白无常点头应过，正欲进关，牛头打量了杜文成一眼，惊疑道：“黑使君，这人似是长寿之人，怎也招来了？”黑无常瞅瞅他，喟然道：“还不是那葛老道，真是成也老道，败也老道啊！”
杜文成闻听葛老道，愰然想起，青衣道人那晚曾嘱咐自己，遇事切莫应着脾气强出头，原来他早有所指。只是昨日得知那曹楷所为，气昏头脑，诉冤心切，这才遭了那歹人毒手。他心下直恨自己太过轻率，诉冤不成，还搭上两条性命。待绮翠得知此事，不知该有何等伤心。
白无常拿哭丧棒在杜文成眼前晃晃，“喂！老弟！莫要愣神！前面就到了。”
杜文成摇摇头，顿觉神志清醒好多。脚下羊肠小路，蜿蜒直上，两边怪石嶙峋，间或有块平地，似是人工开辟，上设各式刑具。此刻正有鬼兵施刑。四人拾阶而上，过往所见，或剜心，或蒸煮，或鞭笞，或磨研，看得杜文成毛骨悚然。又行一段，路旁一人正受锥心之刑，那人疼得嗷嗷直叫，杜文成觉得耳熟，仔细辨瞧，正是陶家米铺少爷。心正好奇，又见前方一人正受凌迟之刑，全身血呲糊拉，唯脸部未着一刀，竟是曹家内掌柜邢氏。
杜文成拦住二位鬼差，“二位使君，这枉死城就在眼前，不时即到，在下这里有一不情之请，烦请使君应允。”白无常有些不悦，“哪生这么多事端！有甚事见了判官再说不迟！”一旁黑无常一拉他衣袖，“哥哥，罢了。这人或多或少都有冤死意味！且看那葛老道情面，看他待作怎样！”白无常一听，一屁股坐在路边大块青石上，不耐烦地说：“得！得！你看葛老道情面！我看你情面！”
黑无常谢过，转身看杜文成，“小老弟莫怕，我那哥哥并非恶你。前日他与葛老道生点纠葛，此时尚未消气，又知你与那老道有些渊源，这才迁怒于你，莫要见怪。且说你那不情之请。”
杜文成闻此，心下这才了然。他一指那正在受刑的邢氏，愤然道：“此人乃曹家当铺内掌柜。我与绮翠一生皆受他夫妇二人所累。今我身死，他日绮翠还会再受刁难。这个中缘由我要向她问个清楚，到了枉死城也不枉死！”
黑无常嘿嘿一笑，“我当是你有屎有尿，带着超生觉得累赘！不想是这事！”他转头招呼白无常：“哥哥，且行着吧。这事我清楚得很，反倒是那邢氏，有些事情却未必知道。”
黑无常与杜文成走在一处，与他说道：“话头太长，我便长话短说。这阴司虽执掌阳世超生往死，六道轮回之事。然阳世之事，变数太多，犹以人世最甚。背信弃义，作奸犯科之例不胜枚举。长此以往，无端枉死或当死未死之人亦不在少数。你倒说了，派他十万鬼兵，犯奸者拘魂散魄，枉死者还阳超生，还他个清平乐世！”
杜文成闻此，正中心意，直说如此甚好！
那黑无常冲他挤眼一笑，甚是神秘， “倘若派得，还待你说！凡事皆有法度，阴司地府自是不能作越矩之行，且任他因果报应。后来阳世间渐有玄学方士参透个中奥妙，更有好事者，除恶扬善。倘不越分寸，阴司也乐其不平，少有问阻。方才所说葛老道，便是这个中能人。那邢氏本也是穷苦人家，嫁为曹妇后，初时还能勤俭持家，后妒其姑姐嫁得富贵，便教唆其夫曹楷诈其钱财，先后害得三个超生鬼平白少为人一世。再至后来，邢氏教夫雇匪行凶，继得阮家家财后，又雇人抢走阮家唯一后人，暗藏月余，风声过后，丢弃青楼，欲使为娼妓，其心歹毒至此，人人可诛。然天理报应迟迟不至，那葛老道便因着良机，摄了她的魂，教我兄弟押回受刑。至于那后来的邢氏。”黑无常一哂，思忖片刻，接着说道：“那是葛老道怜悯阴间不得超生轮回的游魂野鬼，觅得五行相符者，令其借那邢氏未寒之躯未散之魄还生阳世的伎俩。故此，后来的邢氏虽还是那副皮囊，却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有的也只是身为游魂野鬼时候的记忆。因着与葛老道的约定，她只能远走他乡，重新过活。”
那杜文成一路听得入兴，直拍手叫妙。他以前也听过玄学异士之说，初始不信，后来押监候审时见了葛道人，认为他们也不过懂得一些穿墙附物之能。而如今听罢黑无常道尽这近日异事之玄机，不禁叹为观止。“如此，那日后晌内掌柜去柜上支走的五十两银钱，便是待作盘缠营生的？”
黑无常看了看他，神秘一笑，不置可否。
说话间，四人又向上行了一段，羊肠小道变作宽敞石阶，道路两旁生着各式奇花异草，艳翠欲滴。
杜文成边走边思量心事，忽紧走两步，拍了拍黑无常肩头，“黑使君，按说往死超生，不该流连往世。但此生我代绮翠申冤而死，虽无悔而有憾。那曹楷既知我家娘子已知自己身世，日后定还会加害于她，教我着实不安。听你语气似与那葛道人颇有交情，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见他一面？”
黑无常面露难色，“我哥俩儿是押你去往枉死城的解差，你却偏要见那葛老道，成心为难我们不是？倘若应了你，岂不是对不住这手中的招魂牌？”说着他一举手中的令牌。不想那令牌，立时生出一张嘴巴，重复着黑无常的话，“岂不是对不住招魂牌？岂不是对不住招魂牌？”声音俨然是那葛道人。
黑白无常识得是他伎俩，破口道：“你这糟老道！怎可拿这招魂牌玩笑！休要胡闹！赶快出来！”
只见那张嘴应声化成气旋，移到一旁，蓦地变作人形，正是那顽皮的青衣道人。他不慌不忙，掸掸衣袖，打揖手道：“小道见过七爷八爷。”
白无常脸生厌恶，一挥衣袖，“休要这般客气！哪个认识你！”扭过身去。
旁边黑无常嘿嘿一笑，拿下巴指指白无常，又一耸肩，仿佛揶揄葛老道，自生事端！我也无可奈何！
葛老道也不着急，踱到白无常身后，顾自坏笑道：“人言白七爷宽心广怀，喜笑对人。谁有忒大能耐，改了七爷脾气！”
白无常自是识得他话中玄机，一者不愿成其忒大能耐的名声，二者那葛道人也是了得人物，给坡下驴便不可再妄自托大，遂转过身来，恢复了往日笑脸，直道：“罢了罢了！整天摆个苦脸甚是辛苦！我也不与你这皮道多作计较！”
黑无常见势，也忙过来圆场：“这便是了！一片乌云散！都是自家兄弟，反目哪能过三天！葛道长来此，莫非又有差事吩咐我们兄弟。既是除恶，但需讲来。”
葛道人一哂，“真是知我者莫过黑八爷！如此便谢过了。明日正午，依旧是那丹阳县！”
“哪需这般客气！这差事我们兄弟应了便是。若无他事，闲时再找你饮洒。”黑无常说罢，示意他三人继续赶路。不想葛道人拦住他去路，“且慢走着。我来问你，你生得长舌，就此般守不住秘密？这摄魂之事怎能轻易说破！此事你当欠我一人情！”黑无常脸作无可奈何状，点头应下，却心道：“好个赖皮老道。原来半路早早跟上来了，明说不能说破，方才又不拦我，讹我一个人情！”待作此时，葛道人歉然一笑：“黑伙计，不如现欠现还！老道我今日也借你一物！算作扯平！”
黑无常闻听，心道不妙，拿牌直锁杜文成和觉明和尚。不想那道人技法更快，倏忽间便携了杜文成遁去无踪。唯听他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素闻二位无常老爷重情守信，明日之托，切务到来！”
黑无常暴跳如雷，怒火中烧，“好你个奸险恶道！看我与你割席断交！”不想一旁白无常非但不生气，反而幸灾乐祸，哈哈一笑，道：“老弟，可记你前日所言？且借他去！”
杜文成但觉头晕目眩，不由得紧闭了双眼。耳边风声鹤唳，浪声滔天，皆是倏忽而过。待来到一个僻静所在，葛道人说一声到了。杜文成睁开双眼，只见身处一所破落道观之中，四下蛛网密结，三清神像亦是蒙尘蔽垢。
杜文成起身施礼道：“小生见过葛道长。不知这是哪里？”
葛道人一捋须髯，少了那份顽皮意味，也不搭他话，愠恼道：“我道你是个谨慎之人，本以为再嘱你切莫应着脾气强出头，便可与那阮四娘过得太平生活！不想你此般莽撞！”
杜文成见他确实恼怒，心中自是知错，“道长且息怒。小生申冤心切，一时急躁，送命便送命，不怨旁人，也无话可说。只是那曹楷既能加害于我，亦定能加害绮翠，这可如何是好？”
葛道人叹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那曹楷做下诸般恶事，早已恶贯满盈，所以拖至今日还未降他，只因尚需一物。”说着眼睛紧紧盯着杜文成双眼。
杜文成当下意会道人所讲一物，便是自己这鬼魂，未作犹豫，直答道：“但为绮翠，无悔无憾！”
道人见他答应，面露缓和，又叮嘱道：“这摄魂入魄之术也有得讲究。因你并非野鬼，驻入那曹楷之躯后，若得寿终，还可往死超生，仍入六道。反之若遭难横死，便化作野鬼，不入轮回了。此前曹楷作恶不少，你入他躯魄，归还阮家家业后，当隐姓埋名安度余生。不可再生事端，与那阮四娘也只能形同陌路。此般叮嘱，可要牢记于心，莫再忘却。”
闻听此言，杜文成愰然，投胎往生，忘记绮翠倒也容易。可一旦入曹躯魄，自己仍有此生记忆，后半生要与绮翠形同陌路，着实难为。然眼下也顾不了这许多，他心下笃定，且由他去。
见他心意已定，葛道人又一改往日顽皮神情，冲他嘿嘿一笑，“诸事议定，只待正晌。但仍有一事须讲在当面。”
杜文成见惯了这道人诸般把戏，心知他不定又生什么鬼念头，问道：“还有何事？”
葛道人神秘一笑，“但得事成，你走之前须拿五十两银子予我。明日未时，我于古越茶肆候你。”
已入九月，正是秋高气爽候鸟南归时候。县衙后花园凉亭里，曹掌柜正毕恭毕敬地陪一人喝茶。只见那人油光满面，大腹便便。许是不太舒适，虽身着官袍，束带却解下，放在一边。此人便是新任马知县。
曹掌柜欠身起座，提壶与马知县续满，一脸谄笑，小心询问：“马大人，可识得这茶产自何地？”马知县一摆手，“曹掌柜，你这人也忒多讲究！解渴便是好茶！管他产地何用。”曹掌柜正待他反问回来，好与他卖弄一番，却不料如此，微微一怔，转言又问：“那可解渴？”那马知县拿指头隔空点点他，眯眼一笑，“好茶！”
耳闻拱门外脚步声近，两人一转头，县衙李捕快一路小跑进来。待到近前，放缓脚步，一掸衣袖，“报老爷！事已办妥。那鸨娘讲得明白，但需不追究绮翠的罪责，便将春香院拱手相让。”
马知县听罢，仰天大笑，拍桌道：“此事办得甚好，账房领赏！”
曹掌柜亦忙起身，拱手祝贺。
马知县待来人去了，招一招手将曹掌柜唤至近前，低声说：“一切照故！只是近日我听了一些传闻，那绮翠姑娘当真艳绝秦淮？”
曹掌柜见他一脸淫笑，立时会意，也不作答，顾自走至亭边菊池，拣开得最艳者折了一枝，回身献上，哑然一笑：“有花堪折直须折。”
马知县欺身一嗅，眼笑眉开，端起桌上那盏茶，仰脖而尽，道了一声“好茶”！
春香院又将易主，然此番不似前次。个中缘由口口相传，不到半日，亦是满城风雨。有不少好事者前来瞧个热闹，未至正午，这春香院已是门庭若市。
只听哐哐几声锣鼓开道，一乘朱漆大轿，踽踽而至。待到门前，曹掌柜一掀轿帘，马知县抬步下轿。百姓哗然，都听闻新任知县身宽体胖，不想竟至如此。马知县纵有不快，也不好当众发作，与曹掌柜正往里行，茶壶迎了出来，忍笑道：“马大人，三楼有请！”
马知县刚一皱眉，又听闻从百姓应景笑声，心道：三楼便三楼！
马知县自西侧楼梯上到三楼时，已汗水涔涔。放眼一看这花厅甚是敞亮，宽里五丈有余，长里亦有十五丈上下。此刻已重作摆设，酒桌撤去，南北两排朱漆梨木椅，坐满了县里头面人物，予作见证。东厅头设一长案，案后一座位虚位以待，另一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披红挂翠，颇为艳丽。
众乡绅头面一见知县老爷来到，立时起身见过。马知县也不识得几人，点头应过。倒是曹掌柜与之一一寒喧，将众人予马知县介绍一番。待到最后，曹掌柜引手一指那妇人，转对马知县笑道：“这便是这春香院的鸨娘了。”
那马知县心中正喜，便也不顾身份，顺口便说：“妈妈一向可好？本县可是应邀来作见证了。”
鸨儿脸若冰霜，也不答话。
马知县知其心情，也不恼怒，反而大笑，转身对众宾客道：“众位掌柜乡绅，客套话也不须多讲。前段时间县上曹掌柜与杜文成一案，大家想必也都有耳闻。那前任赵知县糊涂行事，判案不公，让杜文成捡了便宜。未想他得寸进尺，因艳羡曹家家业，串谋了多人，造谣言，兴诉讼，又来告这曹掌柜。他还道本县似那赵知县般好糊弄，却不知本县明察秋毫，犹胜再世龙图。昨日夜间已将他定罪正法。其妻从犯，理应问罪。奈何曹掌柜心地良善，念其年轻丧夫，着实可怜，遂不予问责追究。未想这鸨娘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决定将这春香院赠予曹掌柜，聊作酬谢。今日晌午便作交割。如此，本县便与诸位，同来做这见证之人。”
满座宾客听闻无不惊叹骇然。不想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黑大白亦可如此颠而倒之。一时间，花厅里鸦雀无声，众宾客皆肃着脸，不知作何反应。
曹掌柜见状，必怕时间一久，再生事端，扰了交割，遂对众人一抱拳，“鄙人谢过诸位前来见证，只是当下正是用饭时候，不便久留诸位。”随即转身对鸨儿说：“如此，若无他事，便莫耽搁了。”
鸨儿知道人为刀俎，多言无益，遂低语吩咐丫环去了。
不多时，花厅东北角门推开，两个丫环前面引道，随即一个通身孝白的年轻女子，手执彩盘，上覆红绡，迈进门来。初时人们以为她带了孝箍，待行至近前，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孝箍！绮翠的满头青丝竟一朝成雪。曹掌柜见她眼睛血丝密布，脸似惨霜，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心中竟生出一丝畏惧。莫说是他，满堂宾客亦是诧愕，昔日丽人，倏忽不再，大有红颜白骨之叹。那马知县素闻绮翠艳名，垂涎已久，此般见着也一阵胆寒，唯恐避之不及。只有鸨儿见此情境，潸然泪下，不由掩面。
花厅里死一般肃穆寂静，几闻落针。
绮翠走至案中站定，微举彩盘。
鸨儿吸几口气，强压泪意，如对空言：“这便是春香院的地契与房契，今日交割，断无悔日！”
那马知县大感周身不自在，正恨作此行，听闻此言，忙起身对众宾客说：“有本县与诸位见证，今日交割后，双方永无悔日！”见曹掌柜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马知县又催促道：“还待作何？速速接了。”
曹掌柜缓缓走到绮翠面前，伸手去掀那红绡。因着自己那婆姨邢氏素爱红色，曹掌柜一生也见过诸多红绡，但他想不明白为何唯独今日这块异常凄艳？
曹掌柜的手触及红绡的那一刻，心头有点痛。
杜文成听葛道人吩咐，一直坐在那座破旧道观中。待作晌午时分，忽然天光骤暗，直至四下漆黑一片，眼睛睁闭无异。周围也静下来，几不闻声。忽然他感觉有人抬起了他的臂膀，随即，手触到了一样东西，滑软如绸，睁眼一瞧，手中拎着一块红绡。他正迟疑，突然心下一凉，那感觉如乍入寒冰，似铁漏流沙。时间一久，他便没了力气。
那红绡异常凄艳，滞在空中，恰好遮住了面前一个人的脸。目光所及，雾鬓风鬟，华发如雪。他有点站不住了，纹棱，阁顶，雕梁依次晃过眼帘。然后，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也许曹掌柜再也不会烦扰绮翠了。但是曹掌柜再吝啬也不至于不付钱，被一个卖红绡的老媪婆杀死吧！
午时未过，古越茶肆中，没有半个客人，堂倌正支颐小憩。一个青衣道人抬步进来，挑了一张临街的桌坐下，见堂倌仍未醒，故意弄出声响将其惊醒，玩笑道：“客人都趁小哥小憩时机溜掉了，没给茶水钱，这下做生意可亏大喽！”堂倌知道道人恢谐，忙给看茶。
道人坐了片刻，渐有茶客上座，只是不见要等的人来。
又过了盏茶工夫，进来一位客人，径直走到道人邻桌坐下。桌上原坐的两位张口便问：“老弟今日怎迟了？可不像你平日作风！”那来人压低声音说道：“二位兄长不知，我今天前晌接到邀请，前去那春香院作个见证。可谁成想事情竟演化到那地步！当时的阵势您二位是没看着呐！那阮四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发，面无血色。什么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看她看曹掌柜的神色，活脱脱一厉鬼！就在曹掌柜掀她那红绡的时候，一柄寒光匕首，扎他个透心凉！新仇旧恨，一刀得报！那阮四娘真真一烈女子，拜过那鸨娘的养育之恩，跳下楼去，香销玉陨了。”
那两人不知原委，又作细问。
道人听得真切，不由得黯然失色，知道自己要等的那人不会来了，喟然叹道：“天教如此！如之奈何！罢罢罢！”饮一盏茶，又暗自一哂，“如此一来，与皮相道兄的比试，又少了五十两的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