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白象
“前进,继续前进。”
在白天将军总是这样说。
夜里将军在思考一些虚幻的问题。雨林中有白象在散步,它们踩断枯枝,把腐烂的叶子往地底再送葬一掌深。将军失眠的时候听着白象穿过雨林,在自言自语中他把自己比作白象。将军还在眼睑内部看到自己的手抚摸白象硬邦邦的皮,泥巴都干在上面了。他翻身,许久之后再翻一个身。在门外,他的传令兵开始打鼾。他想象自己站在寂静的庭院里,因为被抛弃感而扶着自己的雕像哭泣,然后祷告,然后哭泣。大叶子底下的黑暗动物会看着他。“面向神说话的时候,人是多么美丽,或许所谓的美正是诞生于此,”他想,“但神则不。”这残酷的、暴虐的、伪善的、淫秽的东西——将军在头脑里想得很大声,他确信神听到了他对“他”的咒骂,又有哪一句不是“他”听见了的呢?他把脸转向枕头,尽量把脸埋进去。
“前进,继续前进。”
在正午,太阳把将军的影子垂直投向棋盘,棋子已经进无可进。
后厨传来了女仆们聊家常的声音,嗡嗡嗡的,不时冒出笑声,让人昏昏欲睡。
失眠的将军又一次想到了死亡,他曾鞭打一个歌唱死亡的吟游诗人。那是来到雨林之前的事了。那个吟游诗人在给水井边的一群农妇唱着早夭少女的故事,有几个农妇抬着头哭了,那种悲剧情调打动了她们。将军无法忍受。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死去就会冒出臭气,死是没有美感的,他想永远活着。“为什么我必须要面对它?为什么你要眼睁睁看我死去?”将军在青年时期就知道了,神总是让你看到花园,却只会递给你酸的果实。
“前进,继续前进。”
将军异常愤怒,他的右臂因为劈砍动作而变得格外粗壮。在他还是一个真的将军的时候,他给人们辟出大片新的坟墓用地。可一段时间之后,在人们疯狂地屈服之后,他从他们身上学会了战栗。平白无故的,就算正看着院子里的小动物在嬉闹,将军会战栗以致跌倒。人们议论他已经病重,但并非如此,是一只飞翔的大手正在追赶着他的后颈。
战栗,战栗,够了。他再也不想承受那无止境的战栗,他不想要那风湿痛一般令人烦恼的惩罚,他只想把一切推平。于是他带着一小支队伍走进雨林,向炎热的深处前进,好像那里存在着火焰。“迎接地狱,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你把地狱藏在哪里了,为什么我找不到它?”他嘲讽。
“前进。”
在漫长的行进中,他的士兵陆陆续续地逃走,他已经不能也不打算震慑任何人了,但奇怪的是仍旧有人追随他,他们在期待什么呢。他走在最前面,时常以为自己只有孤身一人,他还听到白象迟缓的脚步声,尽管他从没见过一头白象。
将军和一群白象一起寻找地狱。
“来吧,来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铠甲丢弃在路边,蚊虫环绕着他汗臭却湿冷的身体。
“不再前进了,你们来吧。”
将军在雨林深处建起连成一圈的草房子,带着零散的士兵永远住在那里面。附近的村人时不时来偷偷观察这些异邦人。他们躲得很巧妙,只会带动树枝发出声音,从来没有士兵真正地发现他们。有时候将军错觉世界上已经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士兵、村民、白象都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是在和什么人下棋?”他要求,他请求那个残酷的、暴虐的、美丽的、神圣的东西对他说话。“但那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在夜里,将军对自己说,“那这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夜里的雨林像在滴答着冷汗。“去听听白象,”将军对自己说。他又听见了,他总是能听见——它们好像在散步,又好像在朝他行进。它们在朝他走来,它们又掉头,它们又停下来照看幼崽,它们又再次行进。
“它们在靠近。”
它们在靠近,他想,美丽的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