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海员之爱
雪, 下了整整一夜。 黎明, 还未见曙光。 村子西北角的那座房子,炊烟袅袅, 妈妈早已起身,煮好了一把鸡蛋,煎好了两张油饼,是给爸爸准备路上吃的。 今天,爸爸就要回上海了,说是公休,但实际只有一个礼拜,前天,单位的一纸电报,召唤他赶紧回到船上。 海员就是这样,尤其是高级船员,那个年代十分紧缺,时间基本不属于自己,即使公休也要随时听从组织的召唤。 那一年,我刚刚一岁,从妈妈怀孕,直到我出生,到现在,近两年,这个礼拜是爸爸第一次看到我。而我,只是瞪着惊恐的眼睛,在这个陌生的高大的男人怀里挣扎、哭闹。 一切收拾停当,妈妈把我用被子包好(所谓的襁褓),然后,准备用带子绑在背上,爸爸并不说话,夺过我,抱在怀里。 经过一个礼拜,我已经习惯爸爸的怀抱,这几天,我几乎都是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度过的。 妈妈看看爸爸,他正躲闪着目光,眼眶已然湿润。 从乡村到上海有几千里路,那时村里还没有通公交车,首先要到十几里外的镇上(那时叫公社)等车,然后坐车到县里,换乘到上海的火车。 这十几里路,必须用脚步丈量。 于是,爸爸抱着我,妈妈拎着简单的行李,就这样出门了。 东方微微放亮,天地间是死寂的白,到处泛着幽冷的光,脚步踩在雪上,是喀擦卡擦的声响,身后看去,是相依的两人的臂膀。 结婚多年来,妈妈总是这样送爸爸的,两个人走十几里路到车站,然后分别。 妈妈未曾跟我讲过,他们在车站分别时的情景。 但今天,还在襁褓里的我,陪妈妈一起送爸爸到上海,虽然我记不起当时的情景,但妈妈后来的讲述,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犹在眼前。 路上并不多话,不是无话,也许话,只能使眼泪更快地涌出眼眶,多次的送别,本已经习惯,但今天,这次,多出了一个我,气氛便又不同。 爸爸就这样抱着我,没有换姿势,两个人听着自己积雪踩踏的声音,任太阳缓缓升起。。。 十几里的路,很快,时间如此短暂,车站已在眼前,积雪亦慢慢消融。 这样的天,这样的路,车肯定晚点,爸爸低下头,欲亲吻我的脸蛋,但瞬间感到了自己脸的冰冷,于是只好抬起头,就这样盯着我看,我不知道也记不起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但现在已身为父亲的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深切的爱,离别的痛。 妈妈看着爸爸,看着我,脸上挤出笑,硬从爸爸怀里抱过我,他抱了一路,肯定是累了! 她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为此,她肩负起了孝敬老人,侍候老人,支撑家庭的重担,而今后几年,她知道,养育子女的责任,必将也由她一个人承担。 但她毫无怨言,她理解自己的丈夫,他比她累,思念是一种折磨,愧疚是一种痛苦。她知道他每时每刻不在经受着思念的折磨,愧疚的痛苦,虽然他没做错什么。 因为航海是他伟大的事业,是他毕生的奉献和追求,所以他只能把对妻子的思念,对子女的爱怜倾注在纸上,书写在信里,化作一封封鸿雁,飞到她身边,床边,捆扎起来的信纸已经高近一尺,那是她的精神财富。 爸爸活动了一下胳膊,已经有点麻,小家伙毕竟有点重量。 转头看看远方,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妻子,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值得,作为男人,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妻儿,对不起家庭,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爱她们胜过一切,也曾绞尽脑汁想调动工作到当地,但那必然舍弃航海,有时想想,干脆抛弃一切,挨批评受处分索性待在家里,但也只是想想,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在船上,他经常夜不能寐,失眠是一种折磨,神经衰弱的诊断让他难以接受,但事实是,他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子里只有她——妻子,而现在,又多了个儿子,可爱的儿子,比妻子更让他牵挂。经常半夜里起来写信,想象着远方的妻子,睡梦中的儿子。。。 他坚信,用不了太久,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就会结束,那时候他们会很幸福。 于是,爸爸的嘴角上抬,露出微微的笑。 下雪不冷化雪冷,站在那里,明显地感到比在路上要冷。 爸爸跺跺脚,轻轻拥一下妈妈,再看看远方,车子不知什么时候会来。 于是,爸爸让妈妈回去,妈妈看看怀中的我,叮嘱了几句,转身欲走,爸爸再次抱过我,突然之间,数滴眼泪就滴落在包裹我的被子上,我敢肯定,如果不是在外面,他肯定会放声大哭。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感情细致而脆弱,多年之后,我看到他哭过,那是妈妈生我弟弟的时候。 我跟妈妈走向回家的路,妈妈并不回头,走得很快,妈妈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漂亮能干,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无人能及。 路上已有缓行的车辆,随处可见清扫积雪的人,房顶、树梢的积雪已然先行化掉,北方的晴天还是比较多的,但是风也很大,吹在脸上身上刺骨地寒,妈妈把我抱得更紧,很快就回到了家。 炕头还是热的,一年,也许更久,将看不到自己的男人,将独自承担家里的一切,难以想象,这样的日子,母亲是如何度过的,其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时间已近中午,外面很热闹,村里都在扫雪,夹杂着小孩堆雪人打雪仗的嬉闹声,妈妈拿把扫帚也把院子里门口的积雪扫了,然后扫街上,一会的光景,一条条的路又重新显现了出来。 于是回到家,准备吃点中饭。 那时的生活比较艰苦,小孩子肯定是没有奶粉吃的,除了母乳喂养,小孩子吃得最多的就是芋艿,早上,已经把芋艿整个煮好,然后剥了皮喂给孩子吃。 正在喂我吃的时间,却听到了开门声,透过木头雕花经过纸糊的窗户是看不到外面的,于是妈妈问是谁? 并没有人答应,接着就看到爸爸走了进来,嘴里冒着雾气,搓着双手,颇沮丧地说道“等不到车,只好回来了。”然后俯下身,径自逗我玩了。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后来他说,看着妈妈抱着我快速离开的身影,他就对自己说,如果半个小时车子不开过来,他就回去。实在太想我,实在是不想与我们分别了。 第二天早上,拿着昨天煮好的鸡蛋,煎好的饼,爸爸毕竟坐上了到上海的车,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让妈妈送,他说,你们再去送的话,我不敢保证是否会再次追随你们回来! 有雪的冬天,说不出是温暖还是寒冷,那个年代的爱,总是让人默默感动,爱情、亲情、真情、真诚一切皆显现在平凡中,却时刻在我的心中引发阵阵轰鸣! 感谢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