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虹遇刺记

很多年以后,我依旧容易被女生的短发吸引。有多短呢?刘海刚好遮住眉毛,露出一双透明色的耳朵,脑后是纤细的脖颈,散发耀眼的白。在90年代,这种女生短发,也是男生的长发,小城的理发店俗称“打座儿”。故事里的少女——我的初中同学,就留着“打座儿”头。这样的发型,常常配着一条围脖出现,她的围脖一层层缠绕,不垂下一寸,遮住了半只嘴唇,像摘了宇航帽的太空人。当我回忆起少年时代,这幅少女形象常常浮现。她就这样,在冬日午后的教室里倒下了。
我记不起她的全名了,大约有个虹字,就叫她虹吧。虹是我的初中同学,她的外貌就是上述那样了,长得是否漂亮没法判定,青春期的男生,很少在意短发女生的长相,又因虹是我们初中的“大姐”,没人敢评论她的外貌,慢慢的也就模糊了。要说的是——在我的家乡,所谓的“大姐”并不像港台电影里演的,是大哥的女朋友。大姐,就是打架最厉害的女生。在我们区里的三所中学,都流传着大姐虹的传说。
我生活的街区被一条火车道分开,南北各有两所小学,中学则集中在道南。虹在道北上的小学,所以升入中学后,红的家庭背景是陌生的。传说她有一个入狱的哥哥,一个得了脑血栓瘫痪的父亲,母亲的情况不得而知,也有人说她母亲被哥哥气死了。当然没人敢问虹,也就成了谜。
虹每天骑一辆斜梁山地车,从道北骑来道南上学,我常在火车道口遇见红,现在想来,那场景就像成龙电影里的动作戏,这对于一个初中少女是滑稽的,而在当时,我觉得潇洒极了。
我们街区的火车道口设在一个柏油斜坡上,一个信号灯,一个岗楼,和一条长长的木杆,阻隔开经过的人和车。每天早晚高峰,火车从远方慢吞吞地驶来,悠长的警报声响起,岗楼里的调度踱步出来,将木杆缓缓放下。无数辆自行车就被这木杆拦下了,场面就像一场环法自行车赛,十分壮观。
记忆中,虹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她像一只逃出马戏团的猴子,在飞速骑行中跳下车子,顺势弯下腰,借着惯性斜斜地推起车子,从撂下的木杆里窜出来。在调度的一声“小逼崽子找死”的骂声中,她又轻盈地跃上车座,从高高的坡道上冲着人群扎下来,车铃压过坑洼处,震出清脆的响声。有时她从我身边经过,认出是同学,就微微一笑,拨几下铃声飞驰而过,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虹的背影是一只巨大的皮革书包,那书包是一只棒球帽形状,虹的江湖传闻就藏在里面。传说她的书包里装着一块砖头和几支钉子刀。钉子刀是她哥哥在入狱前,在火车铁轨上压制的。这样的钉子刀,要用工厂里最长的钢钉,压扁钉子帽,放在铁轨上,反复尝试多次才能压出一支。完美的钉子刀像一支加长的飞镖,锋利无比。传说虹曾用这种钉子刀,扎在小混混的腿上,又划破他们的脸。又传说红打架时,就抡起她那装着砖头的棒球帽书包,把别校“老大”的脑袋开了瓢。我不能确定这传说的真实性,但据我观察,她骑车的时候,书包是牢牢贴在背上的,好像里面真藏着重物似的。
虹这样的江湖少女,平日里很少和班里的同学交往,而她又和打架厉害的男生不同,从未听说她加入了什么帮派。虹唯一的朋友是一个校外的女生,大家私下里都说那是她的女朋友。据说那位女生长得惊为天人,长发,长腿,文静,穿裙子不穿校服,长得像周慧敏。我没有见过虹的女朋友,但“像周慧敏”我认为是不可靠的,那个时代的男生,对于好看女生的描述,词汇极为匮乏,也许是大家太喜欢《大时代》里的“小犹太”了,总是以一句“长得像周慧敏”做为对好看女生的褒奖。
虹曾为了她的小犹太和我们街区的“骷髅”交恶,也为她遇刺事件埋下了伏笔。
骷髅是我们街区最有名的小混混。如果说起外号是把人的特点放大,骷髅的外号则是一个高度还原的陈述。想象一张狰狞的脸,脸瘦得像骷髅一样,或者想象一下《血战钢锯岭》里的“恶鬼”。有一种人的长相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不寒而栗,说得就是骷髅。
如果骷髅不是一个年纪和初中生相仿的少年,完全算得上是黑社会了。他大哥是当地煤老板的打手,据说身上长年带着五四式手枪,换个恶性的词,叫杀手也不为过。骷髅小学毕业就不念书了,跟着他的大哥为老板“办事儿”。道上的人都懂,真想废了谁,大人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亲手去干的。就养几个未成年人,手黑,犯了事罪也轻。骷髅就曾因捅人进过去一次,被捅的是一个成年混混,从那以后,“骷髅杀过人”的夸张说法就流传开了。
骷髅在“公务”之余,经常出现在游戏厅里抢钱,在放学的小路上调戏女学生。一般情况下,不等骷髅动手,学生们就被他骇人的长相和威名吓怂了。直到有一次骷髅劫了虹的女朋友“小犹太”,他遇到了第一次反抗。对手竟是一个少女。

虹和骷髅交手的起因,流传着两个版本。一种说法是骷髅在放学的路上,把“小犹太”挟持到一座废旧工厂里,强暴了她,虹第二天找骷髅去报仇的。另一种说法是没有强暴,因为骷髅同时遇到虹和“小犹太”,当场就交战了。大家的争论焦点,只是停留在“小犹太”到底有没有被强暴过,而对于事件的结局是一致认同的:虹和骷髅两个传奇性人物交手了,并展开一番恶战。虹拿着她的钉子刀,把骷髅给捅了,骷髅腿上中了无数刀,最后给红跪下了….才保住一条命。
勇斗骷髅事件,让虹成了校园风云人物。以前大家对她的印象停留在“不良少女”,在那之后则变为“江湖女侠”。所有被骷髅抢过钱、调戏过的同学,都对虹的事迹津津乐道。她的钉子刀也被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那钉子刀是飞出去的,而且是一边骑着山地车,一边飞出去的,只一刀,就把骷髅钉趴在地上。也有人说,红的功夫是他哥哥传授的,他哥哥从小习武,也是因为勇斗恶霸入狱的。如果兄妹二人联手,将会铲除街区里所有的小混混。总之有了虹的存在,几所初中的学生,将不再受到小混混的骚扰。
暴力事件过后,虹像往常一样,依旧每天骑着山地车,穿过铁道路口,穿过自行车人潮,出现在校园里。她的变化呢?可能她的围脖裹得更紧些了吧,书包更沉重了吧?这只是我的猜测。
虹依旧不怎么和同学交往,但勇斗骷髅的传闻,仿佛拉近了她和大家的距离。以前当虹走进教室,就像一个透明人,同学们继续埋头写作业,聊着天,刻意地疏远这位不良少女。那天之后,当她再次走进教室,回到靠窗的角落坐下,同学们纷纷回过头去,投以赞许的目光。此时的虹倒显得不知所措的了,用手推了推围脖,遮在鼻尖上,眼睛随之一弯,又迅速低下头,算是对大家的回应。那一刻,阳光照在她的短发上,细细绒绒的发丝闪烁着,大家像发现了一只新物种的——虹原来是个女同学呢。
从不良少女,到江湖女侠,再到女同学。红的角色不断变幻着。当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过去,虹的大事件才刚刚开始。
勇斗骷髅事件过去一个月后,校园里又流传起骷髅要复仇的传闻。骷髅放出口风要和虹展开决斗,他的名声因虹的反抗而败落,这决斗就以事先张扬的形式开始了。骷髅开始现身校园后,人心惶惶的日子又开始了。他经常在校门口、厕所附近游荡,很多同学被骷髅劫去了零钱,胆小的女生们只好叫家长护送上学。此时的同学们,寄希望于红的角色变回“江湖女侠”,再次教训骷髅。然而虹像变了一个人,每天安静的来上课,下课后匆匆地离开。听着大家刻意在她面前讲起骷髅的恶行,仍然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红怂了,大家都这样认为。
她的角色再次从“江湖女侠”变回“不良少女”。骷髅则更加变本加厉,为了针对虹,将恶行集中在我们校园。每次抢完钱,都嚣张地骂上一句:滚!有能耐把“虹”叫出来,大爷我整死她。慢慢地,大家对红嫉恨了起来,认定这场灾难是她带来的。
“骷髅把对红的气撒在我们身上!”
“为了她的小犹太,让同学受欺负操!”
“同性恋,还他妈大姐呢!真怂!”
骷髅的滋事和同学的抱怨没有激怒红。
他抓不到红,即使在校门口遇到了,都被巧妙地躲掉。
直到骷髅终于将魔抓伸进了我们班,事情终于有了结局。
一个冬日的午后,我们班在上自习,一阵烧焦的味道钻进教室,教室里的铁皮烟筒缝隙里溢出一阵烟,那烟越冒越大,熏得大家屏住呼吸。班长捂着鼻子走到炉子旁检查,正在拿起炉钩挑起炉,教室的门被踹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冷风背后的,正是骷髅。骷髅穿着一件军大衣,瘦小的身体被缩在里面,手揣在兜里。他的脸看上去更加苍老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成年的侏儒。骷髅走近炉子,向教室扫了一圈,目光停留在虹的身上,露出狰狞地笑。他没有向虹走去,而是转向班长,掏出一只手,给了班长一耳光:“你他妈看啥呐?烟道被我堵了,去上房看去!”
班长被打懵了,怔怔地看着骷髅。“你他妈再看!”耳光暴风骤雨般扇在班长脸上,他的嘴角渗出了血。班里的同学被这情景吓呆了。骷髅扫了一眼教室,一脚揣在铁皮烟筒上,大声吼道:“都他妈滚!”那烟筒被揣断了,教室里顿时浓烟滚滚。女生们阵阵惊呼,带头跑了出去,所有的同学也都跑出了教室。里面只剩下了骷髅,班长,还有角落里的虹。
后来的情景是在窗外看到的。教室里一篇模糊,只见班长捂着脸在和骷髅说着什么,骷髅冲他脸上吐了一口痰。此时角落里的虹终于行动了,她双手插在兜里,在烟雾中向骷髅走去。绕过半截的烟筒,虹终于和骷髅对峙了。骷髅露出狰狞的笑,嘴里说着什么,使劲全身力气,朝虹的脸上吐了一口痰。虹推开了班长,依然没有行动。骷髅顺势飞起一脚,踢在虹的肚子上,虹向后退了几步,一头撞在半截烟筒上。三个人被浓烟笼罩了,又被烟筒挡着,没人能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教室里骷髅的骂声。
当同学们跑去教室门口,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此时的班长已退到了门口,虹正拽着骷髅的头发,狠狠地将他的头向烟筒上撞去。骷髅身材瘦小,并不能迅速摆脱,本就狰狞的面孔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就在这样的晃动中,骷髅试图抓住虹的围脖,脱手了几次后,终于抓住了她的衣领,骷髅的手顺势从军大衣兜里伸出,向虹的腹部捅去,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虹的手终于松开了,瞬间倒在地上。屋内的浓烟不断弥漫,已经看不清虹倒下的位置。骷髅将刀放回军大衣,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向校门口跑去。
我和同学冲进屋里,看见倒在烟筒下的虹,她捂着腹部,血迹从她的棉袄处渗出,旁边是通红的炉火,浓烟仿佛从她的身上升起来。她的围脖被扯开了,我看见她的嘴微微颤动,短发湿漉漉的,露出惨白的额头。这是我看见虹的最后一幕。
那个冬天的午后过去了,虹消失了,骷髅也消失了,校园里恢复了宁静。周一早上的升旗仪式中,校方给的公告是:社会流氓王建华因故意伤人被拘留,二年六班虹受了重伤在医院接受治疗。这是我校建校以来最恶劣的一次暴力事件,校方由体育老师组建了治安小队,将全力保护学生的人身安全。
没有人知道虹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虹的家在哪里。校园里的同学,甚至不知该如何讨论这件事了,这已经超出了我们对暴力的想象范畴。教室靠窗座位上,虹的书包早已被警察取走,虹的钉子刀是否藏在里面,也就成了谜。
一个人在少年时,对事物的热情总是短暂的。虹消失的半年后,我升入了初三,升高中成了生活里唯一的主题,暴力事件早已被忘在脑后。只是有一些傍晚,当我从补习班回家,路过塞满自行车的火车道口时,会想起从坡上飞速冲下来的少女虹,她像一只马戏团里的猴子跳进我的记忆。当火车的警报声解除了,人潮随之散去,关于虹的记忆又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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