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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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以前,我的生活里几乎只有我妈。那时候,我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大我十一岁的哥哥从来没把我这个除了吃跟睡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奇怪生物放在眼里,更何况,他从小就对家门以外的世界极度迷恋,之所以某些时候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仅仅是因为人类还没有进化到不需要睡觉的阶段。 我曾经一度怀疑过我妈愿意顶着计划生育的高压,冒着高龄生育的风险,生下我,只是因为一个人在家实在太无聊了,更何况,她还需要一件称手的工具,最好是多功能的。 那么,还有什么比一个吃饱了就不闹腾,让做什么做什么,放到哪就在哪呆一天的人形泰迪更为理想的? 没有,所以我妈对我十分满意。 我是她老人家的手电筒和小夜灯。当然不是因为我会发光,而是因为我和这些东西能发挥相似的效果——用来壮胆。我妈胆子小,尤其怕黑,在没有我之前,走夜路的时候一定要大声唱歌才行,但又会被自己渗人的歌声吓到。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必须开着灯,但也会因为灯光太亮而没办法睡踏实。我的出现完美地解决了她的这些问题,特别是在我学会了走路和说话之后,变得越发好用——毕竟,在此之前,她还要抱着我,还得听我大着舌头发出各种诡异的声响。 我是她的真人芭比。我妈很爱惜我的头发。有个夏天,我爸给我哥理发的时候,见我在旁边坐着,就顺手给我也剃了个光头,我摸着头上硬硬的发茬子,觉得好玩极了,就跑去给我妈看。她大惊失色,冲出去跟我爸大吵了一架。之后,每天煮一盆皂荚水,把我的头往里使劲按。长大后我倍感温暖地提起这件事,感慨她如此疼爱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当时就想让我的头发赶紧长长,不然没法编辫子玩。这样的真相让我哭笑不得,不过,细细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反应的确像是被人弄坏了心爱的玩具。 小时候,我的衣服很多都是她自己做的,即便后来大家都改买成衣了,她还坚持给我做衣服穿,一副很有情怀的样子。 我穿着这些衣服去上学,觉得好丢人,因为我是全班唯一一个穿小西装或斜襟盘扣衣的小孩。奇装异服使得我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不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摩登的富家少爷,还是守旧的官家小姐。 可我只想要别人身上那件有三层纱的粉色连衣裙!于是,我大哭大闹,把她攒好的蝴蝶盘扣扯回了毛毛虫。此后,我妈很少再做衣服给我,我特别怀念伸开双臂被她用软尺圈来圈去的感觉。 不过,即便改穿成衣,她也会在买回来的衣服上做些改动,缝上一些蕾丝、贴布图案,或者绣上些花草小熊之类的。我妈绣花好看,织毛衣样式多。我从小陪在她旁边,被绣花针和毛衣签子扎过无数次之后也上了道,会绣一些简单的图案,会用最普通的正反针手法编织针数不超过二十的长方条,我称之为围巾,后来用它学跳绳。 美术老师布置了手工作业,我学着她的样子,用箍圈撑开一小片绸布,捏起绣花针戳了五六天,绣了一个拿着胡萝卜的兔子。兔子岔开腿站得正气凌然,一手叉腰,一手杵着一根比自己还高半头的胡萝卜,胡萝卜顶着三根硬生生的绿叶子。老师笑哭了,说我这是拿着三尖两刃刀的二郎神。我妈倒把它当成宏伟杰作,动手用彩线把稀疏凌乱的针脚补整齐,然后剪下图案,贴到我一件棉袄的后背上去了。就这样,我背着二郎神过了两个冬天,还从同学那里得了个外号,叫“二郎兔”。另外还有“玛丽猫”,因为我妈喜欢用她的纱巾在我脖子后面系出一个浮夸的蝴蝶结。我曾经想过:要是我学会手脚并用走路,她会不会更加开心…… 我妈自己穿衣做人都是中规中矩的,但却按耐不住一颗标新立异的心,而且用力过猛,把我打造成了儿童世界里的一朵奇葩。她有那个年代农村女人少有的情趣,却被部队出来的我爸称之为“搞资本主义那一套”,他还用手指不停地点着我,说我是受苦受难的人民。 所以,我要站起来反抗。 推翻她的运动并没有多艰难,因为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胆子很小。 家里停了水,晚上,她要我陪她去外面上厕所,可是,谁下午的时候还嫌弃过我剩饭?所以,我不怀好意地跟着去了。我按照她的要求站在公厕门口,大声地跟她说话,她不出来,我不能停。我说了几句,然后问她,“妈,我看见有个阿姨也进去上厕所了,她给你做伴呢,我就不用说话了吧?”这个虚构出来的阿姨吓得她拉着我一路狂奔回家,开了屋里所有能开的灯,睡觉前还非得要三根筷子在一碗水里立起来,可是怎么都不行,她一会嫌水不满,一会嫌筷子不直,折腾到大半夜才肯让我睡觉。 七夕的时候她在房顶铺了席子,带着我跟我哥看星星,说夜里可以听见牛郎织女说话。我哥受不了她这么神经,早早就睡着了。我好奇地望着满天的星星,王母用发簪划出的那条银河,此时此刻正从我们面前缓缓流过,织女和牛郎隔河守望着。他们都是由四颗星星组成的,织女是菱形的,像一个纺锤,因为她负责织布,牛郎是方形的,像一块麦田,因为他负责种地。这对夫妻很辛苦,一年才能见一次,等到我们睡着后,他俩就会站在鹊桥上说整晚的话。夜里,我想起我妈前几天不给我买的彩笔,推醒她说:“牛郎织女吵死了,为什么要站在咱们旁边?”我妈爬起来,故作镇静地卷了席子带我回房间睡觉。黎明前下了雨,我哥抱着给雨淋湿的铺盖卷子,幽怨地跑进我们房间质问,“你们下雨回房间不知道叫上我吗?!” 类似的事件还有装梦游,装晕倒,用夜光笔在墙上乱涂乱画。我一本正经地演戏,她回回中招。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墙上写“明天给我买一盒橡皮泥”,还把“橡”字写错的话,她还会跟以往一样相信这是神的旨意。不过,即使我的把戏穿帮了,也不会影响我已经在她心里树立起来的威望。厕所事件之后,她让我做任何事都要用请的态度,还得求我不要再吓唬她。 我妈信神,但不全信,理由是如果世界上有神的话,那肯定就有鬼。神的数量比鬼少,所以,遇见鬼的概率比遇见神的概率大,所以,最好别信。这是她的观点,听起来好有道理的样子。我外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不怎么识字。我妈上学以后要帮她念《圣经》,是竖版繁体字的那种,要从后往前翻,从左往右低头抬头地看。她怀疑摩西有没有成功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却又深信索多玛和蛾摩拉城的毁灭是真的,因为多行不义必自毙。后来我接过了这个任务,也成了一个半吊子的信徒。我念《圣经》给外婆听,还是同一本书,同样的文字,我念着念着会笑出来,我妈见了十分生气,让我赶紧跪到床上去给主认罪,而且做礼拜的时候要跟着外婆一起去,认真学《圣经》里的歌,回来唱给外婆听。乐得外婆在旁边直打哈哈。我跟在她后面翻着白眼嘟囔,“你咋不自己去学,还要利用我来讨好你娘……”她突然回过头,冲我邪恶地一笑,说:“要不然我还留着你做啥?” 因为我爸的工作出了状况,小时候家里的生活很拮据。现实总是冷冰冰地给我爸妈甩脸子,可他们还得陪着笑迎上去。尤其是我妈,她懂得如何利用最少的资源给生活增添最多的乐趣——虽然我们觉得她只是擅长搞笑罢了。 比如说,家里的电视机坏了,新电视又不在预算之内,我有一段时间看不了动画片,她就往碎花的电视罩子上画了两个表情尴尬的女孩,还告诉我说:“以后美少女战士都不下班,天天给你演电视。” 《还珠格格》播出第二部的时候,学校正放着暑假。邻居家在院子里剥玉米,天天抱出电视来一边剥一边看。我懂事地跑过去帮忙,其实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坐下来看电视。看了梦寐以求的电视剧,心里舒坦了,身体却遭了罪,以致于我现在回想起这部剧都觉得手疼。后来,在我妈的指点下,我爬上了我家房顶,终于可以跟她一边悠闲地摇着扇子打着蚊子,一边看邻居家的电视机。由于距离稍微远了一点,有些画面看不清,有些对白也听不准,我只能靠脑补,第二天跟女生扎堆讨论剧情的时候,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妈喜欢把细碎的布头拼起来做成五颜六色的盖布,铺在家里的四处。她说这样不但能装饰,还能遮灰,而且会在冬天的时候让房间看上去暖一些。暖不暖我不清楚,只知道跟伙伴们扮演法海或者唐僧的时候,可以随手抄起一块盖布来当袈裟披着,一块一块的红色图案,再合适不过。 穷人最怕过冬,三九天简直是阎王不嫌鬼瘦,伸出冰凉凉的爪子生抢我们怀里揣着的那一点点温暖。 夜晚,我像猫一样蜷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使劲地把双腿往肚子跟前收。我妈掀开她的被子,把我揽进去。我在她暖和的被窝里慢慢舒展,像一片泡开的茶叶。可是,还没等这份感动酝酿出来,我就已经被她一把推得老远:你长的是脚还是石头? 清晨,我坐在床上看她用炉火帮我烤热棉鞋,脚伸进去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夏日午后的蝉鸣。 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过完年天气就应该很热了才对,可是并没有。所以,我天天在起床穿衣的时候问我妈,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暖和起来,暖和到不用再穿棉衣。她说要等到春天了哦。我问她什么时候才是春天了呢?她说,你爸四月回来,那时候就是春天了。 我太喜欢春天了,特别是甩掉棉衣的那个下午,总有明亮的太阳照进屋子里来。我背着我妈帮我打理好的书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同学们排着小队去给革命烈士扫墓。老师要求每个人给烈士送一件自己亲手制作的礼物,我妈往我包里塞了一沓烧纸,还说给钱最实在。我把这笔钱掏出来给大家制造了点笑料,然后又原封不动地背回来了,因为没人有火。 她因为这件事乐了好多天,而且逢人就讲,好像我的蠢跟她无关一样。 外婆上了年纪,睡眠浅,还醒得早。每次来我家住,母女俩都会在黎明时分躺床上聊天。我妈又提起这件事来嘲笑我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窗帘缝隙里微微透进来的青蓝色天光,觉得世界真美,而我的命却这么苦。于是,踢了她一脚,就又赶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