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忆的断裂、接续与共同记忆的重塑——我的一点点看法
“大约是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一天,天高云淡,阳光亮得如透明流动的水晶,我、刘禾、李零,还有李零一位朋友,几个人在柏克莱大学校园里漫步。在路经那座莫名其妙地显得神气活现的钟楼的时候,我们正在谈论历史,李零忽然说:“历史——历史真正的作用就是叫人遗忘。”说完,他脸上似乎飘过一片乌云,在明灿的阳光下,那片暗影凝然不动。我日后常常想起李零这句话。他是个历史学家,在考古学、古文字、古文献和先秦两汉思想史及历史的研究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由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句话,分量实在不轻。金斯堡正在被遗忘,六○年代的历史正在被遗忘,这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如果没有北岛写下的关于金斯堡的这些文字,如果不是恰巧有读者,比如我,读了这些文字,金斯堡的嚎叫不是已经弱不可闻了吗?但是我们很少注意这遗忘,我们之中更很少有人去追问:我们为什么会遗忘?是什么样的力量在使我们如此轻松而自然地遗忘?”
——李陀《一颗温润明亮的珍珠》
私人记忆并不如想象中的暧昧。当历史的载体和内容因某些特定历史阶段的分离,且经过时间本身的震荡不断发生化学反应,历史本身也就被重新解码,在不同代人身上烙下不同的烙印。而至于谈到”历史记忆的断裂和接续“,也就愈发易于浪漫成哲学问题。但不论如何也很难讲,脐带被剪断与母子之间失去母子关系有什么因果道理。
而书籍本身作为一种历史记忆延续的重要载体,其命运愈多舛,其研究价值就俞高,因为它关乎到宏大历史当中那些平常细微却又在不断推演历史的私人记忆。在王泛森先生《道、咸以降思想界的新现象》一文中便有这样的体现。尽管经过最高压的乾隆文字狱时期,在道光咸丰年间还是有大量禁书复出,数量之庞大,一反常识。就像司徒琳教授提到的,事实上,她检点数种禁书目录,发现在20世纪前半叶,名列禁书目录而当时已完全不能找到的只有十种。所以,除了能感受到“下有对策”中宗族势力和市场对于禁书的保存甚至地下流动的强大助力之外,我们不得不反思到当时人们的历史记忆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干涸”。尽管“读”书和“藏”书是两回事,甚至在阅读的过程中也会频频出现自我删节和自我压抑,但是我们仍然不能排除在这些皇权一竿子插不到的地方,私人历史记忆是朦胧的(不是全无),甚至在少数人那里可能是非常清晰的。这是在中国两千年集权社会下中国人民不断积累“对策智慧”的客观结果。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颇引人深思。那就是这些复出的禁书内容大多是有关明季忠烈之士,本来是清廷用以教化百姓忠清之意识,而到了晚清,对于这种原先具有高度种族敏感性的文献,因革命人士的出现被重新解读,以用来反满。
而有意思的是,当葆有种族意识的历史记忆复活,我们又该如何重新评价之前忠清这种具有“国家意识”色彩的历史记忆?对于这些“进步”的革命者而言,是否可以定义为”忠清“这一历史记忆的断裂?而”忠清“这一历史记忆本身是否值得延续下去?共和国时代,对于种族的看法又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具有华夷之辨的汉族主义情节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支花”这种多民族政策下的“中国主义”意义上的历史记忆,请问清末那种高度种族敏感的历史记忆又该如何评价呢?它断裂了吗?如果当代人不去阅读相关历史文献,晚清这一段历史恐怕真的不知道。可是,“不知道”等同于“历史记忆的断裂”吗?还是它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又被我们记住了?
历史记忆的生成本身就需要每个人去解码自己身上的历史线索,这其实就有一种主观性。当同样的禁毁书籍,既可以解读为“反满”,也可以解读为“忠清”,个体在其中的选择归根结底是对于想象中的共同体进行选择——是选择汉民族这个共同体,还是清朝这种“国家意义”上的共同体。本质上并无不同,可是在现实中却发生了改朝换代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共同体意识像个瓶子,思维是里面的水,很多时候人的思维被这个瓶子所形塑了。所以当越来越多的学者提出“共同记忆”(历史学和文学都频频出现)这个概念的时候,我个人是比较困惑的,因为这个概念比较暧昧,没有更为确切的限定。以我个人之见,共同记忆的根本是先要划定一个范围,这个范围本身可以是从不同角度切入的。比方说,举上文中的例子,以忠清和反满这两群人为范围,是缩小范围,放大两条分支的区别,进行分别叙述,还是扩大范围,缩小两条分支的区别,以一种更宏大的视角去叙述。当然,还可以扩大样本,也就是扩大范围,也可以再去细化缩小范围。范围确定后,就是去思考“共同记忆”要挖多深?因为越是细致的历史记忆,差别就越大,共同记忆此时就会分裂,所以在哪个级别去审视也值得思考:是在“分子”级别?还是“原子”级别?而深度与范围本身也会相互影响,所以“共同记忆”这个概念好提,但是如果往下说,找到一个适合的、确切的视野、角度、方法是非常困难的。这当然只是技术方面的叙述,换成伦理方面呢?我们到底需要何种的共同记忆?思维局限那就太多了。如今历史发展到民族国家阶段,未来呢,“地球主义”会不会出现呢?“地球人主义”呢?那个时候,历史记忆又会被重新评价为何种呢?中国人穿西服,不穿汉服是不是就不会被认为文化断层了?因为大家都从星球、人类共同体这个维度开始讨论问题了也就不存在国家文化的界限了。
当然以上只是我一些随读随想罢了,供君一笑。
2017.2.8
王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