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火车 其一
乡音 很遗憾,虽然身为东北人,我并不会讲东北话。 从小到大,不会讲东北话这件事都如一朵笼罩在我头顶的疑云,让很多人费解。小时候亲戚们评论我说话口音不正,猜测大概是受到了我父亲西北口音的影响;高中的时候跟同学的家长聊天,对方会突然询问我家里是不是有亲戚在北京;大学时则因为没能用一口正宗的东北腔给大家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以至于广东同学一直跟别人这样介绍我——“她是蒙古来的”——让我直接跨过额尔古纳河,变成了留学生。而我自己则是到北京上学后才突然明白,自己这“腔调奇怪”的普通话,原来和北京话的腔调及其接近,于是也终于坐实了一件事情,我的确不会讲东北话。 我不知道“乡音未改鬓毛衰”和“鬓毛未衰乡音无”相比到底哪个更可悲一点,但至少在当时,我的口音让我极快地融入到了北京的生活之中。 和骨子里透着玩世不恭的北京腔相比,东北话显得粗犷朴实许多,苞米棒子黑土地的画面感极强,加上赵本山等人不遗余力地向全国人民安利铁岭方言,几乎让东北话(尤其是辽宁话)变成了土老帽的同义词。在北京的大学校园里整天跟一群操着一口京片子的后勤大爷大妈打交道,讲东北话难免会被人当成乡下人小瞧,我甚至庆幸自己没有“沾染”丁点儿大碴子口音。 然而,几乎是同时,我也吃到了不会讲东北话的苦头。在家乡打车的时候司机会误认为我是外地人而试图敲竹杠,在东北其他城市办事时也会因为口音差异明显而被当地人坑蒙拐骗。东北人爱夸大事实(俗称“忽悠”)爱占便宜,因此凡事千万不能因对方的三言两语而随意改变自己的判断。这一准则我算是熟稔于心。但真遇到这样的事情,则常常因为对方的步步紧逼导致我方节节败退,到最后免不了被人家“黑”去点什么。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就加深了一层我对东北人的厌恶,以至于到最后我几乎将东北口音和“没见识”、“不靠谱”等价,对着“自己人”大开地图炮。 可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对这片白山黑水爱的深沉,尽管明白的有点晚,爱的也有些糊涂。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是冬天坐在1301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白雪,也有可能是初秋坐着火车看着铁轨两侧青黄相间的草原。尽管我钟爱夏日的烈日,但对家乡最为念念不忘的却是那两个冻死人的季节。东北人烟稀少,车窗两侧的风景有时候几个小时都没什么变化,可我就是看不腻。因为世间仅此一处。 然而这种爱,仅仅局限在像我这样远离故土的那群人里。 当地人依旧咒骂该死的天气,依旧向往南方的温暖,依旧在筹划着如何永远离开这天寒地冻的“死地方”。没能离开的人也不甘现状,将草原冰雪之类的概念炒的火热,引来不少关内的“城里人”来这边体验生活,在我司空见惯的草原上做作地拗着各种旋转跳跃的造型,骑在被马师牵引、配着雕花马鞍的红鬃马上,身临其境地意淫自己在草原上策马奔腾。而这,恰恰是我讨厌的。因为它不是那个我熟悉的落后封闭的小地方。 说到底,我对故土的爱,在于它承载了我的过去。它若变化,过去的痕迹就会被抹去,这固然是我所不愿看到的。因此我爱它一成不变,憎它与时俱进;爱它淳朴老实、憎它满身铜臭;爱它洒脱多情今朝有酒今朝醉、憎它巴结奉承甘为五斗米折腰。而这,其实是极其自私的乡恋,完全不顾家乡父老的死活。 离开家乡后去了国内一些“漂亮”地方,可总觉得眼前的美景没有丝毫生活感,总觉得在这里长大的人回忆故土时只会记得做工精细的吃食和如诗如画的美景,这样的回忆总显得千篇一律,苍白无味的很。在我看来,鸡犬相闻八卦凶猛,雨天泥泞雪天湿滑,闻得到烹羊宰牛的腥膻味,看得到污水横流垃圾满地的塌陷区,这样的地方才值得我佐着风吹草地见牛羊的草原回忆往昔。 不过也只是意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