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想象
参加“诗意山水,人文大箕”的采风活动,是在阳历九月二十七日,正到了秋光正好的时候。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树木村庄,金色的屋宇街道,是我想象中美好秋天该是的样子。可那天有点阴,金色隐退,正好的是温度:走多了路,微微出汗,却不感觉燥热;停下来,吹着小小的风,有一点凉意,也不冷。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第三次抵达大箕。当然,我正在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刚刚发生的一件小事,证实了我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可也不愿藉此而全盘否定它,否则,回望来时路,想到自己所记得的一切都可能是偏颇的,失真的,错误的,也是蛮恐怖的事情。所以,尽管无法获悉并证实记忆的全貌,只要不是故意的修饰,仅仅是不具目的的遗忘,我还是准备信任自己所能记取的部分。那么,我还是要说,记得以前来玫瑰圣母堂时,在院子里的一棵花椒树上,我摘了几粒刚刚变得嫣红的花椒,甚至想,“踩着一粒花椒去旅行”。是的,前两次来大箕,都看过玫瑰圣母堂,在一块大磬石上建立起来的一座巴洛克式的教堂,是山西至今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座古堡式教堂,它已经越来越著名了,来大箕的人都不会错过它。我还记得,以前到松林寺的时候,寺院保有着未被开发的、隐于松林间的小寺院所具有的样貌,大殿顶部的瓦楞间生着一丛一丛野草,篱笆围着小面积的菜畦,门前一对彩色砂石的狮子,大殿里打扫得很干净,缭绕着似有似无的香火气,并无游客,仅有一位看守的老人。老人说,这对狮子身上的颜色正在逐渐脱落,这是必然的,但它们依旧很珍贵。说这些话时,老人背后,是大片大片的松林。我暗想:是啊,这是必然的,是自然惯性,“时间就是这样结束的”,宛如草木凋零,宛如四时轮回。如果可能,等下雪的时候再来一次吧,一切会不会不同呢?这次又来到了松林寺,但不是冬天,也没有雪。寺院较以前整洁了许多,去到大殿佛像背后观看“无根圣水”的深井,有老者为大家讲述“圣水”的传说,可我已经不能分辨是不是原来那个老人了。
玫瑰圣母堂,松林寺,是这次采风活动安排观看景点中的两处,另外还有五处景点是我不曾去过的。看到行程安排,我有点担心,仅仅一天时间去这么多地方,来得及吗?结果,我发现,景点与景点之间,车程非常短,比如,从摩崖石刻到松林寺,只需要五分钟。从秋木山庄到迎旭桥,甚至不需要乘车,在村子中走走,和当地居住的村民搭个话,聊几句天,就到了。这是颇有趣味的事。如今的旅游开发,大多要把景区里原先的居民安顿在别处,腾出一个空城,然后再修缮建设。景区归景区,原住民归原住民,景区里极少能看到原先真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可我知道,最好的景区开发,是吸引游客到来的同时,让原先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随时都可能遇到当地的老乡,随时都可以停下来,走进他们,融入他们,与他们交谈,在别处游玩,似乎很难看到的这样的景况,大箕做到了这一点。在大箕,我们可感可触的,有景点,也有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居民。有些村落,刚开始旅游开发,当地的人们对成群结队出现的陌生人,还会好奇。我们在南沟村村委的戏台上吃午餐时,院子外面,就围观了整齐的一长排老乡。我坐在戏台上吃着川汤和馒头,偶尔抬头看一眼不远处老乡们排列有序的身影,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同时是演员与观众,老乡亦如是,似乎彼此正在成全着对方的存在,戏剧的荒诞感十足。不过,川汤和馒头真是好吃,同行的人个个吃得心满意足,意犹未尽。
到南河底村,村民就冷淡多了。南河底村是已经开发成熟的古村落,也是这次采风活动中我最喜欢的一处。灰瓦白墙,精巧的门饰天窗,身形迥异的木雕石雕,窗户上悬挂着成串金色的玉米、红紫的高粱,街道干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各安其事,他们或者看护孙儿,或者几人围坐着做农活,要么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他们不好奇也不拒绝,与游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这样的街道上闲走,是件愉快的事,你不会觉得自己的过客,而是暂时进入了另外一种生活,置身于一种非日常的日常情境,而且,那一刻的你,是自由的。在古代,南河底村是连接晋豫两地的交通要道,昔日商贾云集,村中多处为一院一井,共有三十多眼水井。井,也成为这个古老村庄的特色。我在导游的带领下,绕行看了一口水井,光滑的井壁,幽深闪亮的静寂水面,井口还环绕有一圈绿植,太美了。古井,总让我想到某种女子,奥兹的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中的母亲,就是那种女子:像被农民抛弃的一眼深井,绝对的安静,封闭,洞悉一切,具有内在的庄重,却沉默而克制的生活,难以解释。“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孟郊也写过这样深井般的女子。“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在古代,有井水处即指有人居住处。当然,南河底村的水井,是为了昔日迁居这里的经商者准备的。南河底村还有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残留下来的一段茶马古道,由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青石块铺砌而成,青石上留有昔日马蹄的印痕。我们走过了很长的一段青石路,马蹄的印迹才逐渐清晰起来。早一日刚好下过雨,一湾一湾的雨水聚集在或深或浅的蹄痕中,青石间杂草丛生,彼时情境会自然地“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
相比这些现实中眼见的景致,大箕的神奇之处,在于这里有过一座现已几近消失了的山庄——秋木山庄,是明末清初晋商王泰来的故居。“嘉庆间园亭尚存,《鹤栖堂集》有‘秋木山庄八咏’,今则山空客散,蔓草荒烟矣”。导游介绍秋木山庄,说,这里是小紫荆城的护城河,我看到一股细瘦浑浊的流水;这里是一座宏大的陵墓,我只见两只残破的石马;这里曾经耸立着恢弘的院落,我看到一面断壁;这里是碧水幽池,开满奇花异草,其中有金鱼嬉戏,我只见一处深凹,荒草蔓延。经过数次这样巨大反差的对照,我的情绪由最初的惊异、诧异、好笑、好玩,渐渐兴味盎然起来,以致于穿行其中时,屡屡想到卡尔维诺写过的那本《看不见的城市》。秋木山庄,是一座看不见的山庄,一座靠回忆与想象建立的山庄。在这里,在我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往往是你的想象力最为活跃处。多数旅游已经被描述构造起来,去之前它已经以确定的形象等待在那里,比如,江南等于精致,草原等于荒莽,花海等于绚烂……你去到那里,不过是验证之前关于它的确定的想象,固定住的美是很无聊的。秋木山庄不一样,它像梦呓,需要你的想象力满足你的需要。你可以想象它过去“秋木洼王氏,国初时富甲一郡”的盛况,也可以唏嘘它此刻蔓草荒烟的近貌,这是你的事。看到美,还是看到美的消失,或者承认“美的消失”本身就是美的一部分,这也是你的事。甚至面对回忆与现实,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是对抗与诋毁,还是唏嘘与赞叹,都是你自己的事。可见,消失了的秋木山庄带着一点点危险,它已经被损毁,同时也存在着损毁你的可能。《看不见的城市》里,马可.波罗想象出一个城市,然后描述它,言说它,寻找它,发现它,“看不见的城市,就是我们心的旅程所能达到的最远的边界”,那么,已经消失了的秋木山庄,它连接着对过去的想象,它让你怀疑自己眼睛看见的一切,离开这里,你所见的一切均可用不同的方式来理解,你看到的白云可能是烈马,蓝天或许是荒漠?当然,如果你对这样考验想象力的游戏毫无兴趣,残存的些许遗迹,也可能带给你惊喜。对大树情有独钟的我,在秋木山庄原先的机房院门口发现了一株几百年(当地老乡说)的古树,机房院是保存相对完整的院子,古树堪称郁郁大木,如今枝繁叶茂,只开花,不结果,树皮宛如龙鳞。枝叶掩映着旧木的门楣,配以似火的红灯笼,一缕光恰好经过,我顺手拍了一张照片,是此行最满意的照片。
这次采风活动的启动仪式上,聂老师提出了一句口号:“到大箕去”,让大箕成为我们的家园。我们对某个地方的向往如同这个地方的外在形象一样决定了这个地方的命运。我又一次带着不一样的回忆和想象离开大箕,我会再次“到大箕去”,不是去旅游,也不是旅行,而是形同一次又一次的郊游。看看松林寺的积雪,在老乡家吃一顿川汤馒头,或者,携好友再走一段茶马古道的青石路,也许还有别的我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呢……这些,是我对大箕的向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那么,大箕会如何看待我这个游客呢?我是否会出现在它的回忆或者想象里?我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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