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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太宰治致女儿:罪多者,其爱亦深

一、
同为日本著名文人的后代,被称为“父亲的女儿”的女作家中,太田治子比起森茉莉,大约要不幸得多。
森茉莉用甜蜜哀愁的笔触,将与父亲的相处形容为“可怖的恋爱”,只因爱与被爱的独一无二,都让后来者望尘莫及。而太田治子的“可怖恋爱”,尚未发生就消散在静谧的水雾中。
在她作为私生女出生后半年,父亲太宰治就与一名叫山崎富荣的女读者投玉川上水自尽。一九二九年的二十岁、一九三零年的二十一岁,一九三五年的二十六岁、一九三七年的二十八岁,太宰治先后四次自杀。
或许上天都不忍再嘲弄这个在镇静剂和酒精中苟且偷生的灵魂,一九四八年六月十三日,三十九岁的太宰治第五次自杀,终于没有失败。作为这样一个父亲的女儿,不,应该是连父亲都没有的私生女,其成长之坎坷艰难,可想而知。
二、
二00九年是太宰治诞辰100周年,各路人马都想从“太宰热”中分得一杯羹,翻拍电影动画电视剧、小说再版轮番上阵,忙得热火朝天。待到年末偃旗息鼓,太田治子才以“名二代”的身份,气定神闲抛出一本回忆录——《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
我忍不住嗤笑:你与老父不过半年之交,这半年还得包括他酗酒嗑药勾引女读者,一个未满半岁的奶娃儿,有什么可回忆?至多就是一套《太宰治文集》加上情人之一你母亲的一小段艳情史罢了。
意料之中,太田治子以任何一个局外人都可胜任的冷静语调,毫不留情地对太宰治猛烈批判,称他为“以自我为中心、具有强烈精英意识的人……出生于富裕家庭的他,在感到内疚的同时又有着优越感,这两种情绪时常在他心中互为抗争。”无怪乎媒体将此书一致评价为“贬父褒母”。
相较于森茉莉对父亲浓烈甚至惨烈的爱,太田治子对这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或多或少恨难平。
三、
你很难说谁对谁错,也许太宰治注定要成为“历史的伤痕”。
他作为日本现代文学“无赖派”的代表,主打“自我毁灭”式的文学风格,充分表达日本现代社会的厌世和绝望情绪。他身上凝固着那个时代的缩影,明治维新后的大变革与大发展,太平洋战争后的彷徨与反思。父亲之身与丈夫之身都无力承担,唯有文人之身,才能将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长悬于头顶,直至肉身消亡殆尽。
人们总是谈论他作为作家的成败,而提起他的私生活,只会对他数目庞大的情人摇头不已。太宰治是万万日本民众的文豪,却只是某几个人的父亲。幸好,太田治子在写下《向着光明》之前很多年,还与人合写过一本《我眼中的父母》。或许能从窥得几分作为父亲的太宰治,抱着这样的心情,当我千辛万苦寻得此书后,果然再次失望。
唯有一处令我动容。她三岁时,母亲住院手术,单亲家庭艰辛如此,只好将她寄养在东京的通叔叔家。叔叔婶婶对她很好,但治子仍无法克制对母亲的思念。终于有一次因为哭着要母亲,被通叔叔骂道:“吵什么!烦死人啦!”
年幼的治子立刻止住哭声。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从小没有父亲的我从未被一个男人那样训斥过。”那次之后,治子竟奇妙的对通叔叔一家生出依恋感,或许是觉得真正的家人才会这样责骂吧。
太宰治年轻时曾在报刊上多次猛烈抨击川端康成,一时轰动文坛;但作为她的父亲,竟来不及说半句责备。
有时候,别人骂你,是因为放你在心上。
四、
一度很欣赏太宰治的佐藤春夫,曾评价他“内心软弱的成分过多”,说的是他二十来岁因败北芥川赏就寻死觅活。在太宰治压抑乏味不受重视的童年生活中,孕育的消极悲观贯穿他的一生。
在太宰治的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中,这种消极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甚至毫不掩饰地说:懦弱的人,连幸福都会害怕。
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男主角叶藏偷偷卖了同居女友静子的衣服来换酒喝,大醉两天两夜,在第三天傍晚终于因头痛难忍回到静子家中,在门口他听到静子与她5岁女儿繁子的对话:
“干嘛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为喜欢喝酒才喝的,只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吗?” “倒也不是那样,不过……” “爸爸没准会大吃一惊的。” “没准会讨厌呐。瞧,瞧,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小阿乒一样。” “说得也是。” 能听到静子那压低了嗓门却发自肺腑的幸福笑声。 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瞅了瞅里面,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只见小白兔在房间里欢蹦乱跳,而静子母女正追着它玩。 真幸福啊,她们俩。可我这混蛋却夹在她们中间,把她们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节俭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倘若神灵能够听见一次我这种人的祈求的话,那么,我会祈求神灵赐给我一次,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罢。 我蹲在那里,真想合掌祈祷。我轻轻拉上门,又回银座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公寓。
《人间失格》完稿后一个月,太宰治自杀身亡。即使将这部作品称作遗书也不为过。他作为人,在这个他终生恐惧的世间行走过的细枝末节,在这本书里都能对号入座。

名为静子的女编辑,带着年幼的女儿独自生活,这些特点无不指向太田治子的母亲太田静子。毫无疑问,繁子即是长大后的治子。或许早有预见,太宰治知道今生无法看到治子长大成人,于是只好在书中虚构出这段关于他自己的对话。
如同叶藏在门缝里默默偷看追逐兔子的幸福母女,自杀前的太宰治,是以怎样温柔的目光注视尚在襁褓的治子呢?多年后在《所谓的父亲》一文中,太田治子写到:“每当想到这里,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年过四十的当下,我都会想大哭一场。”
不想打扰你的幸福。我会带来不幸。我希望你幸福。
像与生俱来的恶疾一般,终生纠缠太宰治的歉疚感和负罪感,一点点将他的勇气希望吞噬殆尽,连唾手可得的珍贵之物,都只会以软弱的退缩来保全。
罪之深,爱之切,其爱其罪都沉淀在浩淼的时间中。借用《二十世纪旗手》中的名句,他或许只是想说:
“生而为人,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