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亚细亚杂事】巴赫与马桶
1 前半辈子,从未在拉屎之外多摸过一下马桶,本能地尽量远离这些脏玩意儿。我想除了环卫工和钟点工,大多数人跟我一样。然而这一年,自从做了书店b&b,就像还债,一气刷了上百只马桶不止,算是见了世面,涨了姿势…… 2 我是如此享受在底楼听一张巴赫,读几页柔巴依、梅洛-庞蒂或者卡彭铁尔,然后上楼刷一个马桶。 伴着赋格曲那精确的对位与变奏,把一只溅满褐色粪点和黄色尿点、边缘还粘着两根黑毛的白瓷抽水马桶,擦得晶莹剔透崭新如初,几乎可以伸出舌头舔一舔,那是多么欢乐啊,直追上帝造人,然后诱惑他们,然后赶跑他们,然后弄死他们,然后拯救他们……那样一种极变态的欢乐…… 3 当然,也不一定听巴赫,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忽然很想听粤语老歌,于是打开豆瓣电台粤语歌频道,随机放。 好多次听到张国荣的《挪亚方舟》 。那大概是一首写给失恋而又不甘心之人的故作豁达的歌,然而它显然也很适合半夜里一个人占据着一整栋小楼,乐此不疲一只只刷着马桶、浴缸、洗脸盆的那个神经病—— “从有之中解构,人间不会休,自作自受,愉快就似新手”…… 4 我最喜欢的短篇小说是《一颗淳朴的心》,大学里第一次读就被惊艳到了。 最近因为书店进的旧书里有《三故事》,就重读了一遍,虽不再有那种震撼,却多了一份代入感。 福楼拜写的是一个尽心竭力毫无怨言哀乐皆在为主人服务之中的女仆,人生最重要的支点,是一只鹦鹉。而作为一个隔三岔五在夜半歌声里挥汗如雨的男佣,她的鹦鹉 ≈ 我的马桶…… 5 在此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站着撒尿,并且最后要用力抖上几抖的男人,会在马桶边沿、马桶圈甚至马桶盖上,制造出如此波洛克的效果,那不规则地溅起的黄色尿滴到处形成富有激情的抽象表现主义图案,在退房数小时后,依然令我对那一刻一泄而出的快感感同身受。 坐着尿的女人就无法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她们用过的马桶呈现的是极简主义——但她们有本事哪怕只住一天,也扯掉大半卷卷筒纸,并且用无数不厌其烦生产出来的废弃物填满旁边那只不算小的垃圾桶。 也有人(不知男女),坐着也能创作出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写意狂放作品。我曾不止一次在客人走后,发现马桶周边,一直到翻起的马桶盖下部,都溅满了深褐色的粪点,其分布有一种充满爆炸力的动势,于是很同情地想,他(她)一定是拉肚子了,以至于还没坐稳就喷涌而出…… 6 除了随机的粤语老歌,另一个在刷马桶时经常会放的是Jan Garbarek,主要是因为他的“冰调”萨克斯风够尖利,可以很清晰地传到二楼和三楼浴室里来。并且“冰调”似乎额外也起一点冰镇效果,就像男厕小便斗里的冰块,能降臭,尤其在面对那些干结的粪点时。 然而还是巴赫最适合刷马桶时一遍遍听。没有比巴赫更适合的了——不过也许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巴赫的乐音中做一切事情,不管拉屎还是做爱,祈祷还是杀人。 巴赫是创世者在这个世界的影子,他用音符替那个累了休息了的上帝又重新创造了一遍世界,这个世界中当然容纳了一切东西。一切相反的东西。一切看上去相反其实根本上相等的东西…… 7 还有什么比《猜火车》里的马桶更能说明这一点? 20年前,那个令我叹为观止的镜头,简直成了人生指南:只有钻过那只史上最肮脏恶心的马桶,你才能游进那片澄澈之海。然后你还得带着“药”(不管是用来嗑的药还是用来治愈的药),再次钻过那条“产道”,重新“出生”到这个污浊的世界上,带着某种使命…… 让我们适时地庆祝一下这只出神入化的马桶诞辰20周年吧。可惜,丹尼尔·博伊尔为这一段配乐时用的是比才和 Brian Eno。如果用了巴赫……
8 塔可夫斯基最喜欢在电影里用巴赫配乐。他讨厌“电影音乐”这种蠢东西,能不用就不用,当然巴赫除外。 在某个访谈里,他曾谈起艺术家与僧侣的区别,在于艺术家“试图仿效造物主”,“为整个人世创造一个精神上更丰富的氛围”,而僧侣“极力拯救自己的灵魂”,“救赎自己本身”。显然巴赫是艺术家,“当艺术作品和欣赏艺术作品的人之间形成了接触交流时,人就会体验到净化灵魂的震撼”。 所以你看,终于费劲地兜回来,似乎能自圆其说了:就在巴赫通过我的耳朵为我净化灵魂的同时,相应地,我用我的双手,为我的客人们清洗马桶。 巴赫为我刷得雪白的马桶奏响《马太受难曲》,就像为《牺牲》里那辆远去的白色救护车奏响《马太受难曲》,车里关着被当作烧毁家屋的疯子抓起来的亚历山大教授…… 9 当然当然,巴赫的伟大作品是写马太,而不是马桶。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帝创造万物…… 卡彭铁尔说:“这是腐殖土形成、腐烂加剧、败叶浸解的日子。这是规律。根据这一规律,一切必须孕育的东西都将在挨近排泄的地方——生殖器官和泌尿器官合而为一——孕育,一切必须诞生的东西都将在黏液、浆汁和血水中诞生出来,就像芦笋的香醇和薄荷的碧绿来自于粪土一般。” 巴塔耶说:“我们无法确定导致我们对这些和那些‘污物’产生厌恶的基本因素是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排泄物是因为我们对它们感到厌恶才气味难闻,还是因为它们的气味令我们厌恶。在气味方面,动物并没有表现出厌恶。人类似乎对这种自然状况感到羞耻,而人类来自于这种自然状况,而且不断地属于这种状况……这个人道化的世界,我们将它纳入我们的图景,甚至不惜消灭其自然痕迹,我们尤其远离一切能够令我们想起我们出身方式的东西。人类总的来看像是对其卑微出身感到羞耻的暴发户。他们远离一切向他们暗示这一点的东西……因此圣奥古斯丁说明了肉体不可告人的特征,这种特征潜伏在我们的源头:他说,‘我们来自污物’……显然,我们对自己来自生命,来自肉体,来自血腥的污秽感到不快。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可以认为,我们从其中分离的活生生的物质就是我们厌恶的首要目标……我们很快就忘记了大量的废料,‘下等区域’的粗俗与卑污;忘记了身为人类的这种厌恶,这种厌恶在与一种如此细致以致看起来变得病态的文明的接触中壮大。” 所以每听顶马声嘶力竭地嚎叫“请将我个骨灰撒到污最臭个马桶里” ,我都笑得丧心病狂。 反过来,当我们对污秽的马桶避之犹恐不及,我们是忘恩负义之徒。我们命定是忘恩负义之徒…… 10 巴赫还写过一首诗,关于抽烟与信仰之关系。多么政治不正确啊。找不到更好的翻译,姑且引一下OMNIBUS版传记里的中译: 无论我何时拾起我的烟斗, 吞吐以排遣时光。 我的思绪,当我坐着抽烟时, 凝注于一幅哀伤的图画。 使我明了, 我和我的烟斗何其神似。 这烟斗如我,以馨香烧就, 除陶土外一无所是。 有朝我将归于尘土, 烟斗却在我欲有所思之时掉落, 在我眼前断而为二, 正诉说我的命运。 烟斗虽无玷,却仍渐黯淡, 但如今它仍洁白。我因此了悟, 我应侧耳倾听死神之召唤, 我的身躯亦将苍白, 在泉下它将翻黑, 如烟斗经历火炼。 是的,当烟斗仍在燃烧时, 请尽情观赏, 轻烟升往稀薄的空气中, 当仅剩灰烬时便无可观。 人的躯体也将如此烧尽, 归于尘土。 有几人吞云吐雾时曾发觉: 烟斗盖不在身边, 于是用手指权充, 塞至火嘴里,竟自烧烟。 倘若这般痛苦的确存于烟斗里, 地狱之苦必定胜此百倍。 因为我的烟斗牵起 诸般思绪,我于是经常 沉醉在丰盈的默想中, 于是,自在地吞云吐雾, 无论在陆地、海上,居家、云游, 我享受吞吐之乐,同时敬拜我的上主。 为了鼓舞自己,我把这首诗打进电脑,然后把所有的“烟斗”都一键替换成“马桶”,稍加修整,送给自己做新年礼物。比如最后一段—— 因为我的马桶牵起 诸般思绪,我于是经常 沉醉在丰盈的默想中, 于是,自在地吃喝拉撒, 无论在陆地、海上,居家、书店, 我享受便溺之畅,同时…… 嗯,既然你耐心这么好,卷筒纸都拉到这里了,就再送两个彩蛋吧,都是我半夜刷马桶有时会用来振奋干劲的“劳动号子” 労働慰安唱歌 肉屋のよう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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