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生死 关于往事
奶奶说,要不是当时生病整天住院,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也许爷爷就不会想不开了。
印象中奶奶总是习惯于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已经到了有些近乎偏执的地步了,大概这样做心里会好受一些吧,只是这样做心里会更不好受吧。
在爷爷离世一年半之后,除了送爷爷入葬的那几天以外就再也不曾细想过有关爷爷的一切的我,因为奶奶的一句自言自语突然想起很多原以为早已遗忘的事,想的一多也就不可避免地有些失眠了。对于一个脑子不太够用的人来说,要同时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两件事情实在是有些应付不过来,所以我想也是时候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了,毕竟在爷爷的事情上我总该对自己坦承一点,写下些东西也就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也就能丢开这个话题心安理得地好好睡一觉了。
爷爷和奶奶有三个小孩,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去见爷爷最后一面的是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家里人都担心女人家去了会精神崩溃,因为谁也不知道现场会怎么样。我是挤进出租车里的第四个人,我有权利见爷爷最后一面,更何况车里坐着的是三个已经熬了三天三夜都没怎么合过眼的人,相比于见到爷爷各种可能的样子,我更害怕他们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至少得有一个理智的人在场应对突发状况吧。我自以为也确实找不出比我更适合充当这一角色的人了,因为自从前一天清晨敲开爷爷奶奶家的大门见到每一位长辈充血的双眼的那一刻起,我就一步一步成为了这部戏剧的旁观者,短短的两天时间里有太多过场也有太多故事发生,一幕接着一幕显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根本不知道如果作为戏里的演员我该赋予自己怎样的情感才能把故事继续下去,于是我偷偷跳下舞台,也算是恰到好处地把自己保护了起来。回想起来,那几天所表现出的冷静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冷漠连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那应该是把所有情绪压抑到极致之后的产物吧,多多少少有些逃避现实的味道,但我还是愿意把它视作未来能够积极面对现实的一种应对方式,尽管再怎么理解,副作用依然无法避免。
出租车沿着川沙镇的一条小路北行了五分钟左右拐到了一座很长的桥上,跟爸爸一直在通话的水警说就在桥正下方的河里然后挂掉了电话,爸爸付给司机一百说不用找了然后下车往桥上走,司机很高兴地冲我们道别。桥很高,从一侧看不到底下的河,跑到最高处往下望又看不清河面,不过倒是远远地看到了警车停的位置。那是一处很偏僻的死角,从桥上抄近道下到警车所在的平地要经过一小片树丛,路并不好走,爸爸走得太快,我也不过是勉强才能追上他,另两位长辈被远远地拉在后面。一路上我紧紧地跟在爸爸边上,既因为他走在第一个,也因为三个人里我最信不过的就是他,他喜欢逞强又最有可能冲动,如果再有意外发生的话恐怕整个一大家子都要垮了。这么边走边想的时候可能表现得过于紧张了,所以离岸边越来越近的时候,爸爸转过头对我说了一句:“自己的爷爷,应该不会害怕吧。”
我想那时爸爸才是最害怕的那个人吧。我们赶到岸边的时候,爷爷背朝上漂在河面上,旁边停着一艘警用船,岸上的水警一边拿着一根铁钩子钩在爷爷的腿上好不让他漂走,一边问我们这是不是你们家老头子。我爸说是的是的你快点把他捞上来呀,伯伯说从穿着上来看应该是就是他了。我认出了爷爷常穿的蓝色运动裤,可是他露在水面上的后脑勺显得那么大也看不到头发,爷爷不应该是那么胖的而且也有一头白发呀,这可能不是爷爷吧,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前一天早上在河边捞到的轮椅是爷爷故意扔在里面的,他可能现在正躲在其他什么地方只是不愿意出来吧。
船上的人用一根很粗的麻绳在爷爷的腰上绕了几圈,然后把另一头扔给水警,水警指挥我们围在他的边上,让我们抓住绳子所有人一起发力,他说人在水里是很沉的,还好你们来了四个人,争取一次成功。他应该有捞过很多人吧。把爷爷拉出水面一段距离之后,我够到了爷爷的一条腿,竟然还是热的。他确实很重很重,爷爷有几斤呢我从来没有抱过爷爷,爷爷的腿有这么粗吗,搭上去的感觉不像是一条腿。我看到爸爸的手抖得很厉害。还好水警腾出手来帮着抬了一把。
把爷爷平放在靠近桥洞的岸边之后,把爷爷翻过身用了和把他从河里捞上来一样的时间,倒不是因为力气都用完的缘故,只不过大家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水警说,翻个身,再确认一下吧。我听到耳朵的哪一侧或者两侧有吸冷气的声音,也听到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叫声,我分辨了一下,那应该是爸爸的声音,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爷爷的脸看了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很迷惑,我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想象着爷爷做出最痛苦的表情的样子好让自己有所心理准备,但我既看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表情,也看不出眼前的这个人脸上有哪一处是和爷爷相似的。有血水从这个人的鼻子里慢慢渗出。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我们救错人了,但我是应该感到害怕的,因为如果在电影镜头里看到这样的场面我是会怕的,但我蹲在那边却感觉不到一点恐惧。
伯伯站起身看看水警又看看我们,“这应该是我们爸吧”,水警说,在水里泡久了脸会变形的,但轮廓应该能看得出来。爸爸把爷爷侧过身撩起爷爷背后的衣服,说这下应该是他了。我看到爷爷后腰处的一个小洞。那是爷爷很久以前做手术留下的印迹,第一次看到是小学的哪个暑假跟爷爷睡在一起的一个晚上,虽然觉得有点吓人但我还是用手抠了一下,爷爷好像稍微有点生气。
爸爸脱下自己的短袖盖在爷爷头上,赤膊着和姑父先后起身走到水警边上,爸爸递给水警一支烟,水警说接下来要等法医来现在暂时没什么事情了,然后四个人就走到远一些的岸边抽烟去了。走之前爸爸喊了我一声,应该是让我也跟过去吧,我还在爷爷边上站着低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得离爷爷那么远,让他就这么一个人平躺在角落里真的好可怜,我们就这么放着他什么也不管吗,可是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决定也走开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我闻了闻自己的手,那是爷爷身上的味道。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爷爷,我还是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穿着一身湿衣服的感觉一定糟透了。我发现自己很矫情,因为爷爷现在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啊。走得再远一些的时候我看到对岸和桥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围着好多好多人,我看到有闪光灯的亮光,我觉得自己的愤怒到了顶点,想要跑回爷爷边上冲着头顶和对岸的所有人大骂他们懂不懂得尊重死者他们是不是全都是傻逼。我停住了四五步的时间说服了自己,那么做除了能够让我自己发泄一下以外于事无补,我也不想引起争执,爷爷选择了安静地离开就应该让他一直获得安静的权利。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只是因为总考虑得太多。
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四个人都站在岸边自顾自地抽着烟。姑父回过头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我看到家里三个年纪最大的男人眼睛要比刚刚更红了。我一会看看爷爷所在的方位一会看看脚下的河,局促不安地忍受着每一秒钟的沉默所带来的躁动。我从来都不知道川沙原来有这么长的一条河,尽管我的婴儿时期还有童年的每一个寒暑假几乎全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河向南一直通到前一天早上爷爷的轮椅被发现的地方,两岸住着一些农户,家门口停靠着一两艘小船;向北河道越来越宽,有一艘大型货轮停在不远处,爷爷就是在向北漂的时候被这艘货轮给拦住的。第二天,听人说,这条河是浦东运河,桥就叫浦东运河大桥,再往北不远浦东运河就会汇入黄浦江的一条支流,那条支流会直接一路向东流进长江口,如果不是那艘货船,我们很可能再也找不到爷爷了。当然,水警告诉我们,如果不是货船上的人及时发现了爷爷,船只要一开动爷爷就很可能被卷进发动机。
法医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不少了。按照程序要先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在几位长辈都认可排除他杀而且对死亡没有其他异议的前提下,法医说解剖就不用了拍几张照片抽个血就好。于是一个法医围着爷爷开始绕圈拍照,另一个法医塞给我们很多医用的透明手套,大家都有些不明所以。下一秒,我们听到拍照的人说,帮他把衣服都脱掉。
我感到一阵眩晕,我抓到了话里的每一个字眼却在一时之间完全理解不了,我盯着爷爷发愣。
法医说,裸体的照片他也要拍的。我回过神来。爸爸问,警官啊,我爸爸都变形成这样子了,能不拍吗。他摇了摇头。我看到爸爸光着的上半身很明显在不自然地颤抖,是因为冷,也因为紧张,我猜。
我们再一次蹲在了爷爷边上不知所措。外衣会比较好脱吧。伯伯和姑父都只带了一只手的手套,抬着爷爷的头和后背,我跟爸爸一人一边往外拉袖子,因为爷爷里面就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袖子还是贴着皮肤的,脱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我一直不敢抬头也就正好假装是在低头用着很大的劲。背心是用剪刀剪开的,我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剪刀和白色的背心,竭尽全力去忽略视线内的其他东西,结果无意间碰到了爷爷的身体。还好只是那么一刹那,但我也就无可避免地留意到爷爷的皮肤有些太白了,接着,我看到爷爷的两条手臂上所有的静脉都像用介于黑和深蓝之间的一种颜色的画笔画上去似的清晰可见而且条缕分明,所有的皮肤和肌肉看上去就仿佛就是透明的。又是一阵眩晕,我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我并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我一晃神,看到另一个法医手上拿着很多文件站在远处,他说差不多了要一个家属去签字,伯伯赶紧脱掉一只手上的手套起身离开了,我跟爸爸同样起身,走到爷爷的脚跟处开始脱鞋。姑父看了看似乎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就跟着伯伯去看文件了。我感觉得到他们如释重负,有那么一刻我感到厌恶,但我想到他们两个是那种很传统很封建的人,在他们眼里,姑父是一个外人,不用也不宜参与到这么私密的事情中去;伯伯可能迷信地以为过于密切地接触死者会传染到死亡的气息并不吉利。我想,这些都是无关于他们对爷爷的爱的,也并没有什么对错。
爷爷穿的是一双很新的鞋子,其中一只应该是掉进河里了,奶奶说鞋子是哥哥买的,爷爷很喜欢。挂在轮椅上的那件西装也是爷爷最喜欢的一件,爷爷确实是个爱面子的人。爷爷的腿有些弯着,看上去有些像坐在轮椅里的样子。帮爷爷脱袜子的时候,我感觉到爷爷的腿很僵硬,小腿胀鼓鼓的,只是分辨不出是因为沉在水里太久还是因为平时活动太少的缘故。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一个小孩帮妈妈洗脚的公益广告,我很抵触这类事情,我觉得很蠢,我想起这是我第一次给爷爷脱袜子,但不是为了洗脚。裤子要比衣服好处理,确实两个人就够了,这一次我没有刻意回避视线,眼前出现的东西我难以描述,竟然觉得有些可笑和荒谬。法医拍完照片之后本想给爷爷抽血,但反复试了几次之后针筒里什么都抽不到也就只能作罢。我最后一次细细看了看爷爷的样子,爷爷平躺着,两条腿还是弯着像在发力一样。我和爸爸把脱下的衣服和裤子盖回爷爷的身上,然后准备起身离开。天色似乎一点都没变暗,我看了看地上从爷爷外衣的口袋里翻出的两样东西——一个酒瓶和一串钥匙。
爷爷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小时候家里人说我像爷爷。爷爷每晚入睡前都会检查一遍门窗是不是都已经关紧上锁,有那么几次夜里风声很大,他会突然惊醒举起放在墙边的小木棍拉开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当然家里的天井也确实是一个小偷很好爬进来的地方,对于我来说也轻而易举。不过自始至终,小偷一个都没来过,我觉得这跟爷爷睡觉时响得惊人的鼾声不无关系。爷爷很怕死,至少在几年前突如其来的一次致命的脑梗之后就是如此,看很多养生节目,找各种延年益寿和改善身体状况的偏方,保持着无比规律和节制的生活作息,就比如,在得知适量的葡萄酒益于健康之后,爷爷开始自己酿制葡萄酒,从种葡萄开始一直到最后把成酒倒进各种瓶子里。他为自己专门准备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酒杯,每顿正餐都会喝上一杯,从来不会忘,也从来不过量,经常会听到爸爸嘲讽爷爷说喝这么一点还不如不喝。我甚至有些怀疑爷爷生命里的最后一个黑夜是不是他第一次喝醉,要不然他怎么有胆量在那个双台风肆虐的深夜开着一辆功率并不高的电动轮椅车冲进一公里外的河里。后来我们把酒瓶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把家里大大小小各种因为爷爷装葡萄酒而准备的酒瓶盘点了一遍,说少掉的瓶子里装的是小半瓶白酒,上一次亲戚来家里吃饭剩下的。奶奶哭着说,永泰一定是喝多了才想不开的,他倒还记得把家里的门锁好啊。
我想,奶奶错了,爷爷是离开家之后才喝醉的。爷爷在人生中作出的最后一次抉择,蓄谋已久,而且考虑得太过周到。
奶奶那一夜睡得比平时安稳,9点睡下去一直到凌晨1点15分才第一次醒来,爷爷已经不在床上了。天井另一头的乒乓房灯亮着,奶奶喊了好几声爷爷的名字没有回应,奶奶以为爷爷又去检查煤气有没有关了于是穿上衣服起身去厨房找爷爷,爷爷不在厨房里。奶奶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爷爷,也没有看到家里的电动轮椅车,这才意识到爷爷应该是一个人出门了,家里的北门轮椅出不去,东门屋子内侧的插销还插着,爷爷是从南门走的。奶奶赶紧给住的很近的伯伯打了电话,那时是凌晨2点,伯伯起床开门,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四周满是狂风暴雨,一片漆黑。那是2015年7月11日凌晨,双台风过境的第一个晚上,对上海造成影响的台风叫“灿鸿”,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两夜,刮南风。
爸爸是在凌晨3点多接到奶奶的电话的,他刚从单位防汛防台回家,我因为前一天10号银行业务太忙又出了一笔挺大的差错睡得很浅正巧被他吵醒,只记得听到爸爸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和隔着房间模糊的通话声。6点,我准时起床,爸爸正准备出门,爸爸说,你爷爷不知道一个人黑夜里跑到哪里去了,打他电话他也不接,要一起回去帮忙找。我当时什么信息都不知道,我跟爸爸说,爷爷很可能是搞错时间跑到公园或者老年活动中心去了,我很肯定爷爷会在那两个地方。因为从我记事起一直到那次脑梗之前,爷爷每天5点不到就会骑车出门,不是去公园跑步就是在老年活动中心打乒乓,爷爷应该是突然间犯糊涂了,要么就是心血来潮想去怀念一下以前的事情。没有一个人猜到爷爷会去走“这条路”,哪怕是在三个子女还有邻里朋友一整天的搜寻一无所获之后也没有一个人会去往这方面想。奶奶说,晚上入睡前他们两个人照例对着电视里的教学视频做了半个小时的健身操,爷爷还跟奶奶说第二天想吃凉拌黄瓜,奶奶特意提前到厨房切好准备好,看不出爷爷一点点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邻居说,下午来串门的时候老丁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一直在开玩笑。怎么可能会想不开。
爷爷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爷爷和奶奶每天都会看天气预报,新闻里很早就报道过这次双台风。这一次天气预报没有误报,黄昏的时候屋子外面就开始下雨。也许就是在奶奶去切黄瓜的时候,爷爷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很多个信封,每个信封里都装着几张或者十几张一百块,那是爷爷的私房钱。他打开了卧室里一个平时不常用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储物盒,里面本来放的是一些诸如毛主席徽章之类有一定年代的杂物,他把信封理好平放在盒子里,底下压着几张塑封好的我小时候的照片,盒子边上放上了平时一直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和奶奶一起睡下去之后,爷爷可能一直都醒着,听到奶奶平稳的呼声之后,爷爷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换好衣服,到客厅里换上一双新鞋再披上喜欢的一件西装,然后在乒乓房找到了过年前让家里人特意帮他买的电动轮椅车。
爷爷脑梗之后腿脚没有以前那么利索了,走起路来很慢,爷爷说,他买电动轮椅车是为了方便有机会在外面到处转转,一直闷在家里很没意思。车刚买回来的时候,爷爷开着轮椅车在小区里绕着几栋楼转圈转了好几天,附近的邻居说,那几天老丁看上去很开心。过年后,爷爷还特意一个人从川沙乘地铁到我家来了一趟,就为了送一袋奶奶包好的粽子。
南门是一道很重的滑动式的铁门,为了压低滑轨摩擦发出的噪音避免惊醒奶奶,爷爷花了相当大的劲才把门拉开到足够把轮椅车推到屋子外面的程度。南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径,路面坑坑洼洼的,两侧看不到一点灯光。爷爷借着乒乓房的灯光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到南门的钥匙,然后把门推上,上锁,坐进轮椅车里,在黑暗里摸到右手边的摇杆,没入更深的黑暗里。
爷爷只可能是从小区的北门或者南门离开的,不过两边的保安室都说没人看到过。爷爷应该很早就定好了这次短途旅行的终点,也规划好了路线。在川沙镇住了大半辈子的伯伯和姑姑说,家附近河确实不少,可是能够直接把轮椅车开进去的地方只有那一处,每一座桥两侧都设有栏杆,爷爷即便有能力站着翻过栏杆的高度也不会有勇气往下跳。
那座桥叫太平桥。在公安局的监控室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有些讽刺。桥下方东北侧有一排老旧的民居,从西向东过了桥就感觉是从城市一下来到了农村。那里也确实是老川沙镇的边界,在爷爷奶奶家东边1公里左右,二十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原来离家不远处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在那天之后,那里也确实成了另一个世界。
爷爷要去的地方就在民居一侧的岸边小路,要抵达这里需要先过桥之后再沿桥下一条隐蔽的泥泞小径折回河边,很难想象爷爷是如何在黑灯瞎火的暴雨天找到这条路的。打捞轮椅的那天早上,岸边围观的农户说,前两天看到过一个老人坐着轮椅到附近来过,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爷爷。还有人说,前两天暴雨河涨潮得很厉害,水面几乎就跟路面持平了。这让爷爷的最后一步更容易了一些。
伯伯说,找人的时候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找,因为太平桥太陡了,爷爷的轮椅车是根本不可能开上去的。确实如此。第一次走上太平桥的时候有一种在登山的感觉,边上正好有人骑自行车经过,上坡的时候是推着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风也不大,台风基本上已经过去了。爷爷到底是有多么决绝才能翻过这座桥啊。我玩过爷爷的轮椅车,挺笨重的,电充满的时候开得也不是很快,爷爷是不可能一个人在那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坐着轮椅车开上这座桥的。要么是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帮着爷爷推上了桥,要么,是爷爷下车推着轮椅车上了桥。但爷爷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去麻烦别人帮忙的人。
爷爷是一个不服输的人。爷爷是乒乓球国家三级运动员,在老年活动中心没开之前,爷爷经常会去体育馆打乒乓,没有人打得过他,那里是爷爷第一次教哥哥和我打乒乓的地方。爷爷敲掉了家里的一堵墙把两个房间连通之后开了一间乒乓房,后来作为爷爷灵堂的这个很宽敞的大房间墙上贴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永乐乒乓房——始建于2004年元月”。爷爷用的乒乓球拍都是自己做的,平时养护得都很好。寒暑假我不在房间里打游戏或者在小区里跟几个玩伴到处爬墙捣乱的时候他会让我在乒乓房里呆着跟他练习,有一个暑假他还专门找了个职业教练来教我握拍和发球,对那个教练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他总是说我扣球是“拍苍蝇”,然后爷爷就在边上穷笑。有很多爷爷在老年活动中心认识的朋友会到乒乓房来玩,爷爷会让我跟他们打,如果我侥幸赢了他会很开心,然后跟他们炫耀说我孙子以后要去国家队。为爷爷上香的那几天,除了亲戚和邻居之外有一半都是他的球友,那时候爷爷因为脑梗已经有几年没再去老年活动中心打过乒乓了。有一个老头把香插进香炉里的时候念叨了一句,结果到最后我也没找到机会赢你一次啊。
另一半的悼念者是爷爷的学生。爷爷是一名摄像师,年轻的时候在学校里教人家拍照,退休以后就在家开了个照相馆。爷爷说我小时候就会拍照,我倒是没多少印象了,只记得那时候拍一张照片要调很多东西按很多按钮。我们家是全家唯一一个不是以摄影为主业的家庭,伯伯家和姑姑家都各自开了个照相馆,三家照相馆起了同一个名字,“大东摄影社”的广告贴得川沙镇到处都是,同一个十字路口有两个指向相反方向的标牌,想起来也是蛮有劲的。爷爷是个行动力很强而且精力充沛的人,自己在家里辟出了一间专门的暗房用来给三家照相馆洗照片,对于我这一直是在家捉迷藏从来不太敢躲进去的地方。爷爷买了两大橱拍艺术照时能用到的戏服,在用来拍照的最大的那个房间墙上挂上了一个能够遥控切换背景的幕布,又在房间各处装了不少支架固定灯泡。70岁的时候,来拍照的人说爷爷看上去就跟50岁的人一样,80岁的时候,来打乒乓的人说爷爷看上去就跟50岁的人一样。尽管客气的成分有不少,但爷爷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个老人的模样,印象中爷爷似乎从来都没有生过什么病。直到那一天早上的脑梗硬生生把爷爷拖回了80多岁的实际年龄线上。
那天清晨爷爷照例5点多骑着摩托车去老年活动中心打乒乓,打到8点多回家吃饭,就在回家的路上,爷爷的摩托车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右偏,幸而爷爷还是硬撑着回到了家里。摩托车没有任何问题,出问题的是爷爷。爷爷在路上突发脑梗了。爷爷说,他不该对自己那么自信的,毕竟是80多岁的人了出门太早打球的时候又太兴奋了。只是爷爷意识到自己年龄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第一次发病之后爷爷觉得这只是一次意外,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在家人的劝阻下,爷爷决定推迟到每天6点多出去运动,不多久,又一次脑梗。
爷爷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再次见到爷爷的时候,爷爷变成了80多岁的模样,乒乓房里的乒乓桌一半竖着靠在墙上,另一半推在角落里,时至今日,靠在墙上的那一半积满了灰,另一半被用来当作大饭桌,每年的年夜饭10多个人都是坐在这里吃的。爷爷走路变得特别慢,感觉腿脚很沉重,家里人给他买了根拐杖,但他一直不肯用。过了大半年,他给自己找了一根颇具现代化气息、看上去一点不像拐杖的可以伸缩的棍子,有点像照相机三脚架的其中一只脚,爷爷似乎很满意,就跟他当时刚用摩托车替换掉骑了十多年的自行车时一样,那时他都快80岁了。
爷爷一直都是一个很前卫的人,爸爸说,爷爷是川沙镇第一个买来电视机的人,当时整个镇上的人都围在爷爷家门口盯着一个8寸的黑白电视看。爷爷开照相馆,也算是那个年代第一批自主创业者。相比于一直晕车成天宅在家里的奶奶,爷爷喜欢到处跑,爷爷去过很多地方,相册里都是爷爷在祖国各地旅游时留下的照片,照片里的爷爷不是手里举着就是脖子里挂着一台照相机。老娘舅很火的那段时间,爷爷专门去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跟阿庆一起合了个影。爷爷是一点都闲不住的那类人,而且还很聪明。爷爷在纱门顶上接了一根线连着一罐沙子实现了半自动化关门,自己排线接灯泡接电闸,还抓到了老式水表的漏洞偷用了近十年的自来水。爷爷在家门前自己用水泥砌了两个小花坛,先是种了几年观赏性的花花草草,我只认识经常被路过的熊孩子摘下来吸食的一串红,后来又开始种一些难度较高的蔬菜水果,比如需要爬藤的丝瓜和金铃子,葡萄是后来种在屋顶那一角的。除了乒乓球之外,羽毛球也是爷爷教我打的,有那么一阵子爷爷迷上了抖空竹,每次回家他都要重新教上我一遍,不过我是学来学去都学不会怎么让空竹转起来,更别提要让它发出声音了,每次都被爷爷教会的一众邻居家的小孩看笑话。爷爷清晨会去川沙公园里抖空竹,其他时候会在家门口玩,每次都有不少人停下来围观,爷爷抖空竹的声音很大,听着特别讨厌,因为往往他在外面玩的时候我正好窝在房间里做着高中做也做不完的作业。
差不多是在80岁的时候,爷爷迷上了弹皮弓。那年暑假第一次回到爷爷奶奶家,远远地就看到爷爷搬了个小椅子顶着直射的太阳光坐在屋子外面的小花坛前,用一个小铲子把花坛边上的泥土铲进一个很大的桶里。走进一看爷爷已经浑身都是汗了,问他在干嘛他也不说话就在那边一边铲一边莫名其妙地穷笑,奶奶就在客厅里,问奶奶爷爷在干嘛奶奶皱着眉头指指客厅外面一脸厌恶地说爷爷已经搓了一个礼拜的泥丸了。下午的时候爷爷坐在屋子里,脚边放着一个装满水的脸盆,两只手全是黏糊糊的湿泥土,搓好一个小球就扔进一个装米的麻袋里,地板上到处都是干掉的泥土,靠外面几个房间的墙壁上也都有很多泥土的印迹,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奶奶会对爷爷露出小时候对着我做出的那种表情了。
爷爷开始教我打弹皮弓。爷爷有点担心在没打得很准之前到街上玩会打中路人或者打碎别人家的玻璃,所以就在家里靠外侧的几个房间的桌上远远地摆了几个瓶子作为靶子,满满地抓了一手泥丸开始向我示范怎么瞄准。只有运气很好的时候爷爷才能打中瓶子,爷爷做的弹皮弓威力还是挺大的,射出去的泥丸撞到墙上就散开了,然后墙上就留下了一个个我第一天到家看到的那种弹痕的印迹。我觉得奶奶一定是挺崩溃的。爷爷说,要利用这个暑假的时间把我培养成这个项目的奥运金牌选手,一群人反驳他说根本不会有这个奥运项目的,爷爷说那就去报名参加星光大道然后再申请个吉尼斯记录好了。这不是爷爷第一次说要上星光大道了,好像就是在前不久爷爷发现自己有哪项技能特别出众还特意打电话给爸爸说要让爸爸帮他报名上星光大道,而且摆出的架势一看就不是说着玩玩的,还挑好了上节目要穿的衣服,热线电话和网址全都记在了小笔记本上,不过我忘记了家里人是怎么把这件事情给敷衍过去的。
脑梗之后,爷爷变得安静多了,不过依旧没有闲着。我把更新换代的笔记本电脑带给了爷爷,爷爷开始痴迷于玩蜘蛛纸牌,奶奶玩单色的,爷爷玩的是双色的。爷爷开始花上很多原来用来运动的时间写书法和素描,爷爷写的毛笔字很好看,素描也画得有模有样的,有一副熊猫的画还被爷爷贴在了卧室的墙上,我觉得我还是不像爷爷的,似乎在写字和画画这两件事情上天赋差得有点多了。爷爷开始打太极了,他把太极四十二式全都用工整的毛笔字写在了一张纸上,就贴在客厅的电视机边上。爷爷开始自己酿葡萄酒喝,也差不多是在同一个时期,爷爷开始在电视上关注各类养生的信息,也不断地向邻居朋友打听可以让身体状况改善的各种偏方,开始吃各式各样的药,他还专门把一个针线盒用来当成药盒,里面一格一格放着每一段时间应该吃的所有的药。
爷爷一直想要恢复到脑梗前的那种身体状况和生活节奏中去,正是这份渴望反噬了他生活下去的希望。
在后来发现的记事本上,爷爷每隔一段时间就记录着最后一年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前半本本子字迹工整,又往后字体越来越歪斜得不成样,到最后几页就有点难以辨认了,看上去就好像是胡乱写上去的一样。爷爷写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如以前了,经常觉得头痛,他过世的叔叔就有头痛的毛病。他写到,他吃的药感觉起不到太大的效果,行动起来还是比较困难。爷爷书桌上的画册里夹着一页信纸,应该是爷爷离开前写下的,有很多字分辨不出,这很可能是爷爷的遗书。信的内容并不多,爷爷写的第一句话是:“老太是个好人,是个……的人。”信的最后四个字看上去好像是“我先走了”。当中大段的内容写的是关于前一阵子他听人说起的一个药的事情,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写的是一年前的事了。
奶奶某天突然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爷爷觉得家里人在骗他的钱,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按照爷爷的性格是肯定不会计较钱上的事的。姑姑解释说,爷爷是被一个药贩子骗了,说是一种药能彻底治好爷爷腿脚不利索的毛病,但是需要好几个疗程,每个疗程都要花上好多钱买药。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就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奶奶发现家里钱用的特别快之后就发现爷爷一直在用大钱买药,然后就赶紧把家里的钱都藏起来不让爷爷碰。姑姑在开照相馆之前是做护士的,她看了看爷爷买回来的药包装上写的几种成份,确认下来都不会对爷爷的身体产生特别好的效果,但爷爷不信,非要让小儿子回来再看看。我跟爸爸一起回到爷爷奶奶家,爸爸上网查了查这种药的功能,确实不会有什么效果,爷爷当时就在边上听着,默默地在一边点头,我们当时都以为爷爷听进去了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但爷爷始终耿耿于怀。爷爷信里说那种药吃下去头马上就不痛了,精神一天要比一天好,但老太觉得费钱不让他吃,他不怪老太。
听邻居说,过完年后,有一天爷爷精神特别好,天气还很冷但爷爷开着电动轮椅车在小区里绕了好几圈,爷爷说自己身体好多了特别高兴,结果第二天就感冒了生了一个礼拜的病。爸爸说,爷爷一生都没遇到过什么挫折,身体一下子垮掉对爷爷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只是爷爷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在旁人眼里80多岁的他还是可以称得上是健康的,只恨他当初身体太好,结果反差太大反而让爷爷接受不了他眼中没用的自己。奶奶说,有时候帮爷爷洗脚爷爷会很不开心,觉得什么事情都需要人家来照顾。爷爷太要强了,他想要活得有价值。他不愿意窝囊地活着,所以选择以一种刚毅的方式死去。
爷爷其实很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回想起来是能够发现一些端倪的,只是当初我根本没有往那么极端的地方去想。
爷爷过最后一个冬天的时候,我一时兴起带着单反想拍一些川沙的风景照。我在客厅里挑照片,爷爷坐在客厅的另一侧闭目养神。爷爷说,给我拍一张照片吧。爷爷一本正经地站好,要我拍好一点,说是要给他当遗照用,拍完之后还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说拍得挺怪的但也能凑合着用吧,我一直以为这是爷爷的又一个恶趣味的玩笑而已,帮爷爷拍的那两张照片不知道哪天被我随手删掉再也找不回来了。
过年的时候,爷爷特意把我一个人拉到屋子外面,压低声音说想看看我女朋友。奶奶几乎每次遇上什么节日都会提起这件事,但听爷爷这么说倒确实是第一次。爷爷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感觉不怎么爱搭理人,就连每年一次家里老一辈六对老人的聚餐都没去参加,那一年的照片里就已经只有11个人了,虽然奶奶那时候依旧笑容满面。我对爷爷会提这样的要求大感意外,一时之间感觉不会似敷衍家里其他人那样容易,于是东拉西扯地找了一大堆非常合理的借口。爷爷没再多说什么,慢慢挪步回到屋子里去了。上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在应对人情世故这些琐事上显得过于迟钝和木讷了,哪怕是跟每次过节都聚在一起的一众亲人相处的时候都觉得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也可能是因为彼此之间观念偏差太大的缘故吧。我担心带她来了我会招架不过来,很多地方我都没法照应到她,我接受不了。
在我的印象里,那年五月份是爷爷和奶奶第一次同时到我家作客,奶奶习惯性晕车,几乎从来不出远门。是爷爷跟爸爸说要来的,那几天爷爷身体不太好,家里人顶不住爷爷的执拗,结果弄得全家人兴师动众的,川沙那边伯伯和姑姑负责接送,我家这边爸爸妈妈负责接送,奶奶说是因为担心只好陪着爷爷一起出门,其实还是有一定私心在的。两边接送的人都记下了出租车司机的电话,每隔五分钟就要打一次电话问情况。爸爸只提前了一个晚上突然告诉我,爷爷嚷嚷着要见我女朋友,要和奶奶专程来一趟,方便的话你明天就把她叫上吧。我对爸爸的口气一阵反感,当即觉得是爸爸又在夸大事实,如果不是瞎编的借口那爷爷就是在没有意义地大费周折瞎折腾。我感觉到不是爸爸就是爷爷在向我施压,我以为他们都很清楚强迫我去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可能的,前者不可容忍,后者稍能体谅。我抓住爸爸话里的漏洞,根本就没有提前说好干嘛要让爷爷奶奶来,要见等有空的时候我们自己去川沙,我们明天都有安排了没空的。说完继续闷头复习第二天货币反假考试的内容不再多说一句话。我以为爷爷奶奶应该就不会过来了。
结果第二天爷爷奶奶还是一大早就到了,爸爸偷偷把我叫到一边做了一通思想工作,我趁机全神贯注地在手机上背了一套下午考试的题库,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中午吃饭的时候奶奶问我女朋友什么时候来,我这才意识到爸爸并没有把我的话转达给爷爷奶奶。这一问实在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根本没时间去想自己被算计这件事,只能先一边模棱两可地应着一边想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会比较合适。尽管这一次除了爷爷奶奶以外没有更多外人在场,我还是有太多顾虑,我介于不想让爷爷奶奶失望和不愿给她任何压力这两种情绪之间挣脱不开,我想她要是说不想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我很讨厌自己在需要做出在我看来很重要的抉择时的那种犹疑不决,我总是考虑的太多了,以至于想到最后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不是件好事。
奶奶那天晚上回到自己家之后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爷爷那天晚饭胃口很好,吃的比前一阵子都多,话也多了不少,感觉病都像是好了的样子。我当时觉得奶奶客套得有点过了,现在想起来恐怕真是这样。爷爷实现了他的心愿。两个月后,爷爷走了。
爷爷挑中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双台风来袭的整整两天一夜里,搜救工作根本无法进行,我毫不怀疑是爷爷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家里人能找到他。后来在爷爷书桌的抽屉里翻到了一份爷爷在几年前脑梗刚刚发作之后提前准备好的遗嘱,家里人很早以前也都看到过,当然也都没当一回事,因为爷爷的身体一直都很好。遗嘱写得很短,除了交代财产分割事项以外,爷爷说他不想被埋进墓里。伯伯说爷爷一直考虑的是海葬,伯伯和姑姑都坚决反对,奶奶为此狠狠地骂过爷爷,毕竟这是传统观念里根本接受不了的异端思想。直到最后,爷爷的这份遗嘱都被家里人认为是他的其中一个恶趣味的玩笑,一条都没有得到执行。
爷爷的计划失败了。如果不是那艘货船挡住了爷爷,爷爷会如愿以偿地得以海葬,长江那么大很难有人发现他,即使发现了也不会再把爷爷带回家。然而我并不确定爷爷原计划是不是海葬在长江。水警说,那条河平时是向南流的,通不到长江,但“灿鸿”来的时候是南风,河水变了流向。本来长江口是设有水闸人是漂不到长江里的,偏偏因为暴雨使得内河水位升高,那两天水闸是开着的,爷爷确实是有可能漂到长江里的。我听得头皮阵阵发麻,爷爷确实很聪明我不否认,但爷爷真的有可能算到这个地步吗?还是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要把爷爷的离去升格到近乎一个传说故事以消解眼前这个残酷现实本身的真实性?
我偷偷把爷爷留下的那串钥匙捡起来甩干再偷偷转交给爸爸,我怕伯伯和姑父发现了会迷信地觉得不吉利一定要我扔回去。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殡仪馆的人说会开车过来直接把爷爷接回去。
我们坐在河边的空地上开始聊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记得天黑了,桥上的路灯散发着昏黄暧昧的灯光,迎面吹来的微风带着一股夏天才有的味道,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我几乎都忘了爷爷就躺在不远处。伯伯说,现在爸爸找到了终于可以办事情了,心算是定下来了。我试着站在伯伯的立场去理解找到爷爷这件事对家里那些传统观念扎到骨子里的人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那是三天三夜的寝室难安,我回想起前一天下午姑姑和姐姐在河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电视剧里的演员演得太过做作。
在未知中的焦灼与煎熬本不应蔓延整整三天三夜的,爷爷其实早就被找到了。我是在公安局内部各路口监控画面里目睹了那一个雨夜川沙镇的狼藉的。那天上午,爷爷失踪时间超过了24小时,终于达到了报案标准,我和姐姐姐夫被指派去公安局调监控录像,其他人继续沿着各个路口找爷爷,雨已经小了很多,大家决定分别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试试运气。爷爷去坐地铁的可能性已经基本排除了,在我自作聪明瞒着爸爸私自打了地铁热线留言找人之前,爸爸早就抢先一步让全市地铁站台播读过寻人启事了。我是在找到爷爷之后第二天晚上接到地铁公司回拨电话的,我说人已经找到了,谢谢,电话那头说,那就好,感谢您的来电,祝您生活愉快,再见。我其实很想和这个陌生人再多聊几句的。
我们挑了几个十字路口的监控画面,时间选在晚上10点到次日1点半。我当时觉得看监控挺有意思的,而且我在想我一定会比姐姐和姐夫更快发现爷爷,然后就能顺着之后几个路口的监控一路追踪下去,就能通知大家爷爷去了哪里,等找回爷爷之后家里人就会意识到在整件事情当中我发挥了多么重要的价值。当时我猜家里一定有人惹得爷爷不高兴逼得爷爷躲到哪个朋友家去了,谁也不愿意见;或者爷爷突然得了老年痴呆,这样的话就得赶紧送他去医院,不知道能不能看好,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觉得应该不至于糟糕到这个程度。监控的录像回放在快进的时候画面是不连续的,我们看的很慢生怕漏掉什么细节,看了半个小时之后爸爸来看了看我们这边的情况。
我记得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被压缩被糅合在了一起。爸爸接到伯伯的电话,说是爷爷找到了,让我们过去,然后爸爸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奇怪;公安局里有电话的铃声响起;桌上对讲机里传来嗡嗡嗡的声音,说接到报案有人看到哪里有尸体;一个女警官对谁在说好的好的一边开始动一根摇杆;大屏幕里镜头开始拉近,看上去像是外地的农村,有一群人围着一辆吊车;我听到自己跟警官说了一声谢谢。下一秒我就在开往事发地的车里,我好像牙齿在上下打颤,我一直把指甲用力地按在手臂内侧,我想着要是等一会儿或者明天我的手臂上看不到指甲印就说明我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结果一个月之后我还能看到这一小块发红的印记,我甚至都没有给她看过,而且有意地防着她,也事先准备好了万一被发现能用来掩饰的各种谎言。这是我不能说的一个秘密。很明显不会有人介意我隐瞒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竟依然隐隐感觉到一种对她的愧疚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它向我展示的是我当时的脆弱与无助。我不能接受那样的自己。
我想潜意识里,早在对讲机响起的刹那我就已经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了,但直到爬过桥挤到人堆的最前面看到不久刚前被吊车拉上来的轮椅时我才强迫自己开始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爸爸和伯伯对着轮椅辨认了半天,但我敢肯定那就是爷爷的轮椅。爷爷一个人来我家送粽子的那天我下楼帮爷爷修过轮椅,一个踏板往外侧翻了,眼前的轮椅坏在了同样一个地方。伯伯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他是看到桥这边围了好多人才正好过来看一眼的,看到搁浅在河边的轮椅上挂着的爷爷的西装之后就给爸爸打了电话。冲进人群之前我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随着在岸边等待着两艘船上水警把爷爷捞起来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理防线也开始慢慢崩溃,我听到背后围观的老人在指责家里的小辈怎么不看住爷爷,还有小孩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我感到有些反胃。警方在我们到之前在现场沿着河岸拉起了很长一条黄线,家属站在线里,旁观的人站在线外,黑白分明。我突然发现倒着的轮椅车边上有一顶深深陷进泥土里的帽子,蓝色的,是爷爷经常戴的那一顶,应该是被踩进去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捞到。这和警方接到的报案内容不一样,报案的人说看到尸体了。报案的是住在附近的“村民”,矮个子,胖胖的,比爸爸要年轻一些,他说话的时候,边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他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他说,他看到老头就在轮椅上,脑袋露在外面,白头发,毛不多。我们让水警扩大一下搜查的范围,但水警和围观的人都在一遍一遍地跟我们解释现在风太大水太急了没法捞,只能先集中在这一小块地方。围观的人散的差不多的时候,有一个大妈慢慢走到我们边上,说她昨天水位很高的时候就看到水里的轮椅了,有很多村民都看到了,但当时没有看到有人在,大家都以为是对岸拆迁的人拿到很多钱之后随手扔进河里的不要的东西也就没在意。报案的人也在边上听得很仔细,然后他有意避开警察,压低声音告诉我们说其实他并没有亲眼看到人,他是听完附近经常捞鱼的人说了再报警的,捞鱼的人说天刚亮的时候就看到爷爷了。因为他描述的确实是爷爷的样子,爸爸推测,爷爷一开始是在轮椅上的,捞鱼的人本来没看到有人在,一心想把轮椅捞上来赚外快,结果杆子捅到轮椅的时候爷爷就浮上来了,捞鱼的人肯定吓坏了直接逃走了,而且因为心虚也不敢去报警,因为这么一捅爷爷就跟轮椅分开了,也就漂走了。报案的人问我们准备怎么处理那辆电动轮椅车,伯伯说在水里泡了一天两夜应该不能用了吧,能用我们也用不到了,于是报案的人开开心心地把车子拖走了。
我们沿着河岸一路向北走,我们看着警用船来来回回开了两趟,从雨天一直开到晴天,并没有找到爷爷。水警说,爷爷应该是沉到河底去了,河底水流很急,真的说不准现在会漂到哪里去,只有等他浮起来了才有可能找到,你们不要急我们会继续找的。我们从太平桥北面的一座桥走回家,爸爸说,他记得爷爷小时候经常骑着自行车载着他经过这里。我站在桥上看到河向北一路延伸看不到尽头,我并没有想到那就是爷爷第二天晚上被发现的地方。再次绕回到大路上的时候,我看到路上有不少游客,边上是川沙古城墙公园,我并不知道川沙还有这样一处景点,爸爸说,小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在里面拍过照。
中午的时候,家里来了不少住的比较近的亲戚,有老人说,你们要去叫叫爷爷,好让他早点从水底浮上来。锡箔折了整整一麻袋的时候,姑姑带着我们一家人回到了爷爷的那顶帽子边上。我们在岸边把带来的锡箔和香都烧完了,姑姑一下子就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朝着河里开始大声哭喊:“爸爸,爸爸你起来呀,快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在我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姐姐也开始跪着一边哭一边喊,我感到周围的空气里布满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张力,全然不知所措,我只觉得有些心慌,因为我全然融入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里。伯伯也喊着一样的话,声音很大但没有哭,我感觉爸爸有点不太适应,但他也跪下来语气平缓地说着差不多的话。妈妈显然是被动地混在这支队伍里面的,不过妈妈一直是那种很容易被周围情绪感染的人,隔了一会也跟着哭起来。爸爸让我也跪在河边,于是我半跪着,死死盯着河里发愣,我看到河水向北流的很快,我想爷爷这时候应该在北边,喊得再大声爷爷也不会突然在我们眼前显灵。姑姑碰了碰我的腿,说孙子喊的话很有用的,说不定爷爷就回来了。我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我说什么爷爷也都听不到的,我动动嘴巴装了个大概。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无情的人,我理应在哭的,但心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有些羡慕姑姑和姐姐,他们是有信仰的人,信仰构建了他们解读整个世界的通道,每一件事都对应着每一件事的意义,信仰教会了他们怎么应对苦难缓解随着而来的伤痛。他们传统得有些可笑,却虔诚到值得尊敬。
四个男人坐在河边有的没的聊了很久,我感觉不到是在跟长辈聊天,一起把爷爷带回到岸上这件事让我觉得跟他们的关系拉近了不少。8点多的时候,姐夫开着车带着姐姐来了。姐姐没敢走到离爷爷近一些的地方,我看到姐姐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站也站不稳了,我想对于姐姐来说这毕竟太过残忍了。爷爷最后的样子应该是属于我们四个男人之间的秘密。
来了一辆警车,姐姐跟着伯伯去警察局做笔录了,伯伯说他认识人,可以早点把死亡证明开好早点把事情都办掉。我跟姐夫去了边上的一家叫不出名字的超市买了一箱矿泉水。殡仪馆来了两个人,他们从车里拿出了一个有拉链的很大的袋子,我们帮着一起把爷爷装进袋子里。这是一件比想象中还要困难的事情,好在天已经彻底黑了,谁也看不清爷爷的样子,至少心理负担会轻一些。我们扛着袋子的两头要把爷爷抬到担架上的时候,袋子底部破了,爷爷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那已经不是爷爷了才有勇气继续把爷爷装进第二个袋子,然后又在外面套上了第三个袋子。爷爷睡在担架上,被抬进了面包车里。借着灯光,我注意到面包车的车窗全都是黑色的,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一点都看不到。
后来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有些记不太真切了,坐在爷爷的灵堂里折锡箔,眼睛前面、鼻子里面全都是化元宝和烧香的烟雾和味道,角落里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放着洗脑的经文,声音响到一直在破音,再加上晚上几乎都没怎么睡过,我感到自己本来清醒的意志在被不断地消磨,我分不出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线,一点一点开始丧失最基本的判断力。我记得来了好多人给爷爷上香,我记得有过好多打扮得跟得道高僧一样的人站在爷爷黑白色的老照片前照着手里的好多纸念经念了整整一天,我记得爷爷生气地把这些讨厌的人都赶走了,我记得每次续香都要对着爷爷磕头,我记得蒲团前有两个锅子一个是给爷爷烧钱的一个是给差人烧钱的给爷爷烧的要比给差人烧的要多一点,我记得爷爷对着我摇了摇头说他根本不要用,我记得爸爸和伯伯扶着根本听不清在对着爷爷的照片说什么的奶奶,我记得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在喊爷爷的名字家里人拦着奶奶不让进房间,我记得我和童年的玩伴打了很久的乒乓球但没有人把我们从爷爷的灵堂里赶走,我记得奶奶永远拿着揉得稀烂的一团纸巾,我记得爷爷坐在轮椅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记得姑姑和姐姐去镇上哪里求仙仙人说爷爷一落到水里就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我记得爷爷在水里挣扎死死抓着轮椅,我记得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间房间,我记得他们往我的腰上缠了一圈白色的布,我记得我要反抗不要让她跟我一起跪着,我记得我们一家人坐在半个乒乓桌上一起吃着哪一年的年夜饭,我记得我跟爷爷睡在对面的那个房间里,我记得我跟奶奶睡在边上的房间里,我记得我终于离开了灵堂乘上了大巴去参加爷爷的葬礼,我记得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我捧着爷爷很大的一副相框,我不能把他放下来,放下来爷爷就真的走了。他们让我放在讲台边上。有一个爷爷所谓的领导在致辞,他跟爷爷有很熟吗,他说爷爷是在11点50分去世的,全他妈的是在放屁,法医都没抽到过爷爷的血,到最后也没有人弄明白爷爷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又是什么时候沉到河里的,说11点50分只是为了方便定在头七那天入殓。本来应该放着爷爷遗体的地方只放着一个骨灰盒,他们说爷爷太胖了穿不进寿衣里就直接火化了,一大群人就绕着一个骨灰盒转了好几圈,我听到她说了好几遍不要难过哦,我想不起一年前差不多的时候她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想看看是不是除了我之外其他亲人都在哭,我回头第一次看到哥哥在抹眼泪。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确实还在跳,我不知道我是谁。
爷爷的骨灰盒被放进了墓里,那是一座双人墓,奶奶的名字都已经写好了。盒上墓盖之后,有花被放在上面,有酒洒在地上,应该是黄酒,爷爷不爱喝黄酒。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慢慢都走了,说还会再来看爷爷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没有人在哭。我哭了,我在为了什么而哭。我一点也不想离开这里,爷爷就在这里,离开了爷爷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为什么没人听我的话,我根本就没有在说话。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是我经历过最糟糕的一段时期,日复一日的柜面工作根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可以去思考的时间,我跟一群陌生人说着完全无关于我自己的话,我跟家里人只字不提有关爷爷的任何事情。我想要了解爷爷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被暴风雨裹挟的黑暗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承认我那时候开始有些自闭,心里想的跟说出来的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说的话反倒是越来越多,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想在潜意识里我是想要倾诉的,我也确实是在倾诉,只不过都不是想要表达的而已。我想,我是得了一种慢性的PTSD,到底是躲避不了一直在被压抑的无数想法,只有愿意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的那一天才能彻底痊愈。奶奶不经意的那句话击中我的那一天,我意识到站出来面对一切的机会已经来了。
我曾经感到愤恨。我恨爷爷为什么这么自私,一个解释都没有就自顾自地走了;我恨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早点意识到爷爷心理真正的想法;我恨那一年突如其来的双台风所带来的狂风暴雨;我恨为什么那一天的天气预报是正确的;我恨奶奶在爷爷做了那么多事的时候还睡得那么安稳;我恨那辆该死的电动轮椅车为什么不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就没了电或者是突然出了故障;我恨那个帮爷爷在暴风雨降临的深夜推轮椅上桥的莫须有的好心人;我恨那个想象中会让爷爷躲在家里住着瞒着我们的爷爷的朋友;我恨伯伯和姑父没有早到找到正确的方向;我恨所有围观者的愚昧无知与冷漠无情;我恨渔民的贪婪让我们在无所适从中多熬了两天一夜;我恨水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往北找爷爷;我恨法医非要我们脱光爷爷的衣服;我恨那两个殡仪馆的人的粗心大意;我恨我自己的麻木与迟钝、狂妄与自大、自私与薄情、脆弱与无助。尽管我想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有意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去原谅的。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我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完美的家庭里,在财产分割的问题上伯伯和姑姑一度闹得不可开交;对于谁更有责任照顾奶奶每个子女都各执一词,总是在计较谁付出的多谁得到的少;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着让人难以容忍的地方,我绝不愿成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感觉到极大的认知不协调,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接连闪过脑海,却始终拿不出整段的时间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去思考、去整理这些事情,情绪多多少少有些不太稳定。我第一次在单位发火,结果把我的老师吓得半天没敢跟我说话,好在我还是很快回过了神来。那是一段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的日子,我想我是再也不会也不愿经历这样差劲的时期了,那对我自己和对我身边的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我并不是那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让我说,我说不了那么多也绝对在一时半会里表达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还是写下来吧,至少也让我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明白了就可以把很多不该有的坏情绪丢到一边不用再去理会了。我还有其他很多事情要想呢,思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愿我们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也愿这么说不会显得太过别扭和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