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美杜莎3

对他人人生的乡愁。那是因为，从外面来看，它是一体的。而我们自己的人生，从内部来看，似乎乱七八糟。我们还在追求一种一致性的幻觉。——加缪

1，他俩可以对共同痴迷的小说、电影侃侃而谈，聊到彼此都钟爱的作家，会像提到一个共同的好友，为找到一个意外的交集而惊喜，可是，一聊起各自的生活，总是欲言又止。在他们的世界里，太多平淡无奇的琐事，像景区那些密不透风的游客脑袋，构成难以理解的现实，与精神世界相比，真实生活的片段零落不堪，是大乐队里的不和谐音，小说初稿中的多余情绪，有时甚至很像一句无聊的玩笑话，能轻易将一个脆弱的耳朵每日勉强积蓄的那点韵律瞬灭成灰。

他们在网络世界里通信，像归途列车上陌生的交谈者，看似有着共同故土的乡愁，却不能替代事实性的情感隔膜。她一直在以挥霍无度的方式向他描述，那些幸运脱离出现实落入她眼中的私人景观，面对这个陌生人，他不得不对自己所能理解的部分给予礼貌的回应。关于自己，每当为生存境遇找到了一个精辟概括，他宁可储藏起来仔细筛查，直到能在公映的景观中留下确凿无疑的声响。她开始喜欢在他的表述中找破绽，迷恋他若隐若现的“另一面”，像在期盼月亮转过身来，他却厌倦这一面，在对别人造成误伤以前，他已率先把剑锋转向自己。她想要听他说出更多，他却怕自己说得太过。有时他故意甩给她一个冷冰冰的真相，想亲手毁掉理性王国里那“美好”得令人厌烦的形象，看能否把她吓退，她也矛盾着渴望告诉他全部真相，撕碎挡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精致的折纸冰山，与他建立起现实关联。她伸出双手，试图给他一个拥抱，他只需要往后退一步，那拥抱就能退化为一个索取的姿态。她害怕他只是自己生命里的一个幻影，他怀疑自己不过是她脑子里的一个幻想。

到站，他们暂停通信，像搁置一首只写出第一行的诗，在各自的站点下车。她的现实里没有他，他的梦里也没有她。回忆彼此，似乎还带着注视车窗外风景的惘然。如果诗是梦，现实并非出口，而是梦的镜像，失眠是下一行诗句出现前的留白，失眠者以为醒着就能避免伤心的梦，却不知渡过现实之河时，他们脱壳的灵魂也在梦游。梦是唯一幸存下来的真相。

2，每天收到一条天气提醒：“雾霾预警。记得戴上口罩。”令人无奈的是，她发现家里那扇窗是再也擦不干净了，因为物业不管，作为租客，她只能触碰到内窗玻璃，只要这个城市的空气还是脏的，她就必须学会忍受，与窗外风景之间永远隔着那些斑驳的灰尘。

3，“遇到自己为难的事，就当是做田野。” H同学说，苦闷的学术与有趣的人生是一体两面。

4，再去爱一个人吗？你不会吸取教训的，覆辙就是你往返的路标。那些几乎遗忘的患得患失情绪，现在又一一回来了。曾经斩断青丝的你又留起长发，不出所料，橡皮筋和发夹的神秘消失又接连发生。同时你还可以忆起，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看的发夹和橡皮筋。刚扎起头发，你就恍然想起他们，曾无一例外地夸赞你纤细的脖子，随后在拥吻时留下发烫的指痕。爱情令人难以呼吸，人只能“凭借唯一的爱情呼吸”。

Would I live my life over again?

Make the same unforgivable mistakes?

Yes, given half a chance. Yes.

5，1月14日，梦见被一个黑衣服的女人追杀，在一个废弃的大酒店里到处躲藏，踢翻椅子，撞破木门，粘上一身蜘蛛网和灰尘，最后来到庭院，发现有个泳池居然蓄满着水，水面上覆盖厚厚一层垃圾，池壁上油腻的苔藓看起来非常恶心。我跳进水中，迅速下沉，发现池壁标尺有50米深，这对于还没熟练游泳的深水恐患者是非常可怕的现实，但那一刻我只能感到侥幸。我在池底捂住口鼻，胸腔的空气几乎胀破心脏，必须用力想象自己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永不能浮起，躲开一切光。不一会儿，我仰起头，清晰地看到杀手正绕着池子踱步，表情夸张，手中的黑色机关枪反射刺眼的阳光。像在看一个无声电影的镜头，不同的是我感觉到耳朵被灌满水的疼痛。就在她准备离开时，我不小心呼出一口气，水面上冒出一个巨大的气泡，慢慢漂到太阳光下，然后凝固在那儿。杀手笑了。

2017年1月14日早晨6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