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诗篇——巴塞罗纳掠影

在得知要去巴塞罗纳之前，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诺坎普球场。欧洲有太多煊赫的名字，它甚至不在我的旅行计划上。从纽约去，也不过是六个小时的飞行，并不比去旧金山远太久。于是我只背了双肩包，夹杂在机场大包小包的人流中，自觉颇有几分常旅客的漫不经心。 然而旧大陆的迷人与腐败远非新大陆所能想象。在被美联航令人难以下咽的飞机餐败坏了胃口之后，到达巴塞罗纳的第一个早晨，酒店里的自助早餐就以伊比利亚火腿和巧克力喷泉的高调姿态同时轰炸了我的味觉和认知，哦，西式早餐并不是只有炒蛋，速溶麦片和需要自己烘烤的切片面包，欢迎来到欧洲。 之后的三天我仍然屡次被巴塞罗纳的食物震惊，米其林一星的奢华墨西哥餐让人深切地体会到了曾经的宗主国与殖民地的品味的不同；摩尔人聚居区的平价小店使用细腻暧昧的白松露酱佐以软烂醇厚的慢炖牛肉，柔滑的巧克力慕斯中加入跳跳糖来点亮口感，思路与纽约的二星法餐不谋而合；而西班牙标志性的tapas（小吃）店遍布全城，从清晨到深夜，总有食客坐在吧台边，叫上几碟切得飞薄的火腿，新鲜饱满的海味，或是橄榄油浸制的蔬菜，再来一杯酒，即使独自一人，也是淋漓尽致的一餐。

Cerveseria Catalana, tapas

Hoja Santa, 米其林一星

Cera 23, 平价欧洲料理

城市位于山海之间，像卡尔维诺笔下的棋盘一般，在时间的空隙里慢慢展开。游荡在哥特区狭窄的街道里，阳光被海绵般的阴影吸收，古老的小巷通往莫名的湿冷幽深，就在我即将迷路的时候，终于遇见了毕加索。

巴塞罗纳远景

巴塞罗纳毕加索博物馆（Museu Picasso）。虽然早已在纽约的现代艺术馆见过那幅《亚维农的少女》，但是我并不能理解毕加索。我当然无法理解，对于普通观众而言，现代艺术常常以一种被撕裂的姿态呈现在展厅中，我们试图在那些风格强烈却又与日常大相径庭的图像中找到熟悉的线索，却屡屡受挫直至心灰意冷。而在巴塞罗纳，在毕加索艺术的土壤之中，我终于发现，一切都是有迹可寻的。博物馆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介绍毕加索各个时期的作品，并有详细的多语言导览，针对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讲解艺术家的求索之路。从少年时期严谨的学院派作品，到蓝色时期的沉沦与痛苦，再到粉红色时期轻快跳脱的温暖，又摆脱颜色的束缚，转而用几何形体找寻现实的边界，艺术家的不断尝试历历在目。

毕加索博物馆的小院

当我进入最后一间展厅，几乎屏住了呼吸。眼前，是大大小小几十幅各种手法，同一母题的作品。那是委拉斯开兹的《宫娥》（Las Meninas）。一旦将作品置于语境之中，意义也就鲜明起来。画幅不再只是静态的呈现，从那一幅又一幅画中，分明可以看见，七十高龄的毕加索，仍然勇于摒弃一切束缚，探索抽象与变形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画作禁止拍照，图片来自网络）

《宫娥》原作与变形

更多《宫娥》的实验

相似的故事也发生在胡安米罗身上。米罗基金会（ Fundació Joan Miró）坐落在城南的魔法山腰，绿树葱茏之间，白色的流线型建筑与古典主义的加泰罗尼亚博物馆（Museu Nacional d'Art de Catalunya）遥遥相望。米罗的旅程，也正是始于加泰罗尼亚博物馆。童年时的他，常常流连于那些来自于伊比利亚偏远山区，颜色依旧鲜艳如昔的巨幅宗教壁画。 而他的回应是奇妙的。与惊世骇俗的杜尚不同，也与擅长具象变形的达利不同，米罗的超现实主义，是真正抽象的梦境。在米罗基金会，早期的作品犹可看到对写实作品的演绎变形，德加笔下姿态优美的芭蕾舞女，在他的笔下，被1934年动荡的西班牙社会，扭曲成了噩梦中的怪诞形体。

Figure

更多的创作则像米罗自己说的一样，符号，颜色，构成了他的词汇表，画幅，则是他的诗篇。米罗总是使用蓝色代表梦和希望，黑点与细线则代表道路与边界。他独有的“米”字型标记是天空中的星辰，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泥土中匍匐的女人渴望逃离尘世，攀上阶梯，触摸遥不可及的幻梦，而微笑的梦一旦流泪，就会从天堂坠落到沉重的大地上。

Women dreaming of escape

The smile of a tear

我曾经思考，为什么对抽象的追求在现代艺术的血脉中流淌，然而并没有答案。直到偶然看到机器人学泰斗Rodney Brooks的著名论断，“…...［the process of］ abstraction is the essence of intelligence and the hard part of the problems to be solved.” 他讲的是人工智能对问题进行抽象表述的能力，但是我们或可从中窥见人类心智的秘密。如何面对，理解，乃至重塑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分岔的小径时常会出现交点。 而巴塞罗纳的梦境并不止于二维平面。高迪已经将他的名字刻在了城市的天际线上。在地中海冬季清冷的早晨走向圣家堂，朝阳在大教堂的诞生立面上勾勒出古怪的光影。她是美的吗？我无法确定。与我曾见过的所有教堂都不一样，眼前的圣家堂并没有精美的玫瑰窗，肃穆的尖拱，或是一丝不苟的半圆形穹顶，远远看去，只让人想起毕加索画中，马拉加那嶙峋重叠的山岩。从近处看，山岩变成了立面上肆意生长的岩石花朵，让我更加觉得，这并不是人类的造物。

朝阳下的诞生立面

毕加索笔下的马拉加山

然后我们走进圣家堂，抬头又是一阵目眩，洁白的廊柱在空中分杈，弯曲，像树木一样互相交缠。熊吉伏在我耳边悄悄说，达纳苏斯。

内部立柱

我恍然大悟。不错，与其说圣家堂是人类建筑的奇迹，不如说，这是一座暗夜精灵，虫族，或者无论什么异星生物修筑的神殿，更能表达她奇异的本质。甚至是哥特式教堂中常用的玻璃花窗，在高迪的运用下，所透出的，也更像是密林间五色斑斓的蝶影。

花窗与光影

我曾经以为赖特的流水别墅是西方建筑与自然融合的极限。凌空于溪流瀑布之上的方山之宅，实现了路转溪头忽见的山居梦想。然而高迪将最优美的自然和最离奇的幻梦融入了最平常的建筑本身。华灯初上之时，我们造访意为“骨之家”的巴特罗之家(Casa Batlló)，繁华的商业街上，公寓楼犹如一头蛰伏的巨龙。大厅的吊顶展现起伏的沙滩，楼梯扶手的形状像是漂浮的海带，天井中的蓝色磁砖逐层变深，保障各层采光平均的同时，也把访客深深吸入了高迪的梦境，圣乔治与恶龙的传说。

赖特的流水别墅

高迪的Casa Batlló

而在被称为“采石场”的米拉之家(Casa Milà)，超现实主义画作中晦暗不明的形象变成了楼顶上的烟囱外壁，在地中海灿烂的天空下，雕塑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并不理解它们，只是徜徉其间，感觉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片静默的影子。米拉之家的阁楼里有一个小小的展览，展柜里陈列着著名高迪建筑的透视模型，还有螺壳，海绵与树枝——那是高迪的灵感来源。他甚至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年代，通过临摹悬链线的倒影来确定教堂中用作拱轴线的自由曲线的受力。高迪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属于上帝，而他和他的作品，则是人类安眠于自然怀抱之中产生的，一段空前绝后的绮梦。

高迪的Casa Milà

倒挂的悬链线

那绮丽似乎只存在于巴塞罗纳。当我回到纽约，也试图在新建成的世贸中心车站Oculus里，寻找高迪的影子。由同样来自于西班牙的设计师Santiago Calatrava主持修建，Oculus的内部，是有如雪白鲸骨的巨大结构，然而每一根支架都笔直地指向天空，并不像高迪的肋骨那样，弯曲成优美的弧度。新大陆终究是步履匆匆，我也只好将梦境用脆弱的文字之网包裹，并祈求她不要在某个清晨，就振动翅膀，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