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的最后一个下午
我遇见乔伊的方式说起来有点不寻常。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从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里走出来,裤子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在我走到路边的站台之前我就看见他了,他晃晃悠悠,全身的黑色在阳光里发亮,我猜他刚刚享受了一顿美餐,正准备将他身上的懒散全甩给四月的温暖的空气。我探着身体等着公交车。当我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我们就出乎意料的相遇了,我踩到了他,我惊慌地抬起脚发现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了。哦,可怜的乔伊,至于我为什么叫他乔伊,我只知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想叫他乔伊。至于乔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他不会反抗的,他只是一只小瓢虫,一只不会说话的黑豆大小的小虫子,尽管他有六条腿。乔伊,乔伊,我感到十分抱歉,要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我蹲下来,把脸贴近地面,一只蜜蜂从耳边飞过去,我感到只要我不断靠近地面,靠近那种嗡嗡的声音和花粉的浓香,我就会变成一只瓢虫或者蚂蚁。乔伊,当我伏在泥土上,找回某种纯真的愿望,像你一样以仰望的姿势看树木天空和车子,我感到快乐极了,那是一种生活,你就是懂得生活的家伙,乔伊。只要看到一块十米远的石头,你就可以做一次长途旅行。你每天都在旅行,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而且,想想看,你不用找工作,不用在夜晚来临前感到孤独。你不用洗澡,不用写报告,不打电话不喝热水和可乐,不用枕头,不刷牙,随处大小便……哦,你这肮脏而单纯的小东西,我怎么忍心伤害你,任何时候都不会,乔伊。现在我是多么的愧疚,你一动不动,接着,你最后面的那条腿不停地颤抖,我忐忑不安,不知道你是不是会死去。乔伊,我敢肯定你是个爱冒险的家伙,关于这一点,我得承认,我一直都喜欢爱冒险的人,你的妈妈一定告诉过你离路边远一点,但是你还是在路上肆无忌惮地掠夺四月的阳光。
我把乔伊握在手心里,想让他感到舒服一点。我听到汽车的引擎声音,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对乔伊来说也许会显得粗暴,对此,我有充分的认识:人类是粗鲁的。然而他不会说话,我不知道他的意愿,我只能代替他做了这个决定。乔伊,乔伊,我对他说,你从没坐过汽车吧?你感到兴奋吗?要知道,在你们家族——黑瓢虫家族乃至整个瓢虫家族——漫长的历史中你也许是第一个坐汽车的虫子。你应该感到骄傲,用你生命的最后时光享受这次旅行吧。他躺在我手心里,六脚朝天,后腿还在抖,我知道他很痛苦,你想结束生命吗,乔伊,我问他,你能恢复吗。我真心希望你恢复。
我坐在窗户边上,为了让乔伊真正享受汽车旅行而不只是躺在我手心的豪华包间,我把他放在窗户的玻璃槽子里,但是很快我发现不行,因为他颠簸地很厉害,差一点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胡须,又把他放回到手掌里,我想着,这可怜的小东西,四月金色的阳光和桃花的芬芳恐怕也不能治愈你了,你太脆弱了,乔伊。只要我打开窗户你就会被风吹死的,但是你还没死,对吗?因为你不想死。你很坚强。对极了,要知道,意志力很重要,乔伊。有一点,我想要告诉你,并不是我奉承你乔伊,你是个酷劲十足的帅小伙。
你开始喜欢这次旅行了吗,乔伊。生命就是这样,像一次旅行,你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所以你要学会享受现在,不要为未来担忧,当然,那也不是你的风格。我说的对吗?你从没去过城市,今天我带你去市中心,你会喜欢的。那里有丰富多彩的声音和建筑,至少对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瓢虫来说是这样的。那里有很多面孔,你不一定喜欢他们,但是你可以见识一下。你喜欢穿长丝袜的女人吗,哈哈。开个玩笑,乔伊。
现在我得暂时把你处置一下了,乔伊。我必须腾出一只手去脱掉外套,天气太热了。我把他夹在一本书的书页,然后放进了包里。直到我看见城市的红绿灯,阻塞的车辆,呆滞的脸谱我才想起乔伊,我拿出书,可是我找不到他。最后我在包底的打火机旁找到了他。我把他拿出来,告诉他我们到市区了。我看见他的腿使劲地蹬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他死了。可怜的小家伙,他还是没撑住。
我下车找到一个小花圃,决定给他在鲜花下举行一个葬礼。毕竟我就是在花丛下遇见他的。我摘下几个花瓣和着泥土向他作最后的告别。
如果这个故事的题目可以更改,我是说,如果让我来写。我会写“糟糕的下午”,“死亡旅行”或者“我是怎样被一个穿着黑皮鞋的混蛋折腾死的”妈的,糟透了,糟透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午后散步,心情很郁闷。当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爬到路面上,想换一种行走的体验以图换一种心情,没想到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朝我笼罩了过来。那个混蛋一脚踩到了我的小腹。妈的,尽管他收脚还算快,我还是伤的不轻,我觉得我就快挂掉了,我从没想过我会死,我还年轻。忘了说了,我不叫什么乔伊,那个混蛋怎么会给我起这么拗口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算了还是叫英文名吧——奥斯。当然,我可不想死,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那个笨蛋赶快走开,让我好好缓一缓,也许休息一个下午我就能恢复。以前我也受过伤,以我的经验,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但是那个混蛋把我捡了起来,放在手心里,用手指翻动我。我只好装死一动不动,希望他能放了我。可那混蛋并不灰心,又开始摇我。我实在忍不住疼痛,后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该死,我想今天我肯定要死在这家伙的手里了。他的手掌虽然很软很舒服,但我知道那是地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逃脱魔掌,这个地方我完全陌生,有很多声音,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后来他把我放进包里我才知道,那是香烟留在手指上的臭味。因为我看见他的包里有香烟,五个打火机,我还想这家伙要不是打火机推销员要不就是神经病。我躺在打火机旁边,有一阵我陷入了黑暗的绝望中,如果我能扳动打火机的话,我真想自杀。哦,他妈的,最糟糕的是我现在只有一条腿可以活动了。我死定了。
奇怪的是当我在窗户沿上颠簸时,我重新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我说不清这是不是更糟糕,因为我害怕死亡,却对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感到战栗,在那短短的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竟然享受了死亡的快感。他把我拿回到手里,我在我的地狱里得到了片刻的安全感,他妈的。我知道我会死,早晚会死。前不久我刚看到我叔父的死,我知道生命是脆弱的,特别是对于一只体重不足一克的昆虫来说。所以我一直想过不同的生活,我可不是一只吃饱肚子逛逛马路等待死神的虫子。那是没脑子的瓢虫,他们怎样度日的,哦,我不说了。让他们继续他们该死的生活吧,去他的,我要去死了。嘿嘿,坐着车子去死,真够让人烦恼的。
我记起书页里的油墨味,我从没闻过那种气味,但是我很喜欢。我从纸上滑下来,几乎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我竭力看清上面的字
“你的头发蕴藏着一个完美的梦,梦中满是船帆和桅杆;它包容着大海——
在你头发的海洋里,我隐约看见一个海港——
抚摸着你的头发,我又想起在漂亮的海船和船舱里,在海浪轻微的摇晃里——”
我从没想到我有机会像人类一样阅读,而我又是如此地沉迷于那种快乐。我想,我是一只多么幸运的虫子,为此,我得感谢这个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的家伙。至于之前为表示对旅行的抗议在他手掌上留下的尿液,我感到歉意。令我遗憾的是,我从没有抚摸过西娜的头发,因为她没有头发,我曾经写过诗歌赞美她多彩的外衣优雅的步态(她是一只漂亮的七星瓢虫)但是她反应冷淡,她或许会说“嘿——黑下巴,虫子不需要诗歌。”她总是那样叫我的名字,而且那个语气助词分明是故意嘲笑我。但是我一点都不介意,我爱她。她不知道我成天想什么,我常常一个人散步,心不在焉,有时候也能冒出几个句子来。现在我跟着车子去了很远的地方,天啊,离她有几十公里远。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看见我了。而且我就要死了。我很想再见到她,然而这只是一个愿望,我知道不太实际。算了吧,反正她也不在乎我。如果有人能替我捎个口信,我只想告诉她我去旅行了。
我被从包里抠出来的时候已经剩最后一口气了。我看见很多人,我似乎看到了很多大脚的阴影朝我压过来。他告诉我到市区了,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张不开眼睛,只是觉得很吵空气混浊。我想在他的手心里再躺一会,也许那样还能恢复一点体力。如果他把我丢在人群里,我肯定会被踩死,我讨厌那样死去。还好,他没有抛弃我,我想,在他的手心里总比冰冷的死去要好。对于他踩到我这件事,我现在只想说,那是一次事故,是意外。
腹部的疼痛感正在消失,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正在失去知觉。另外我感到呼吸有点困难,在还剩下最后一点意识前,还有一件事,我想说清楚。如果这个家伙告诉你,他把我带到花丛里,用鲜花和泥土把我埋葬。他是在骗人。我在一团粘稠的液体里得到了人生最后一个认知:人类具有说谎话的功能。但是我并没有恨这个人,相反我觉得他和我一样是个疯子,而且他就是这么说的。他把脸凑到我的跟前说,“对不起,乔伊,原谅我。疯子通常是会这么做的。”其实这个认识并没新意,更像个玩笑话,我喜欢开玩笑也撒过慌(抱歉,我没时间忏悔)况且这并不是我生命的最后感知,我努力地体验死亡前的每一个的感觉并试图记住最后的一个细微的感觉,我躺在一个潮湿而柔软的地方,听见汽车的喇叭声,闻见燃烧的铁皮的气味和咀嚼的马兰头的香味,应该是最后一遍闪过西娜的微笑(我不会再做梦了)我看见一排乳白色的东西朝我压过来,我感到胸口的一阵剧痛,持续的疼痛——这大概就是我死亡前最后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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