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和陶饮酒〃风其风〃
方以智40岁时,在梧州冰舍写下了《和陶渊明饮酒诗》。当时他生活状况,在“和陶饮酒”里可见一斑:“十年避乱走,畏闻人语喧。天地已倾覆,何论东南偏。网罗不可方以智脱,杀戮到深山。有路不早达,无家何用还。所以蜗牛庐,十问无一言。”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方以智辗转奔向南京投奔南明弘光政权,,仇敌阮大铖把持南明弘光朝政,他不断受到排挤、迫害。《桐城耆旧传》对此记载“会李自成破潼关,先生自请效力行间···语中机要,上抚几称善。以忤执政意,不果用。贼败,南奔。值马(士英)阮(大铖)乱政,修怨,欲杀之,遂流离岭表。”此时的心境,恐怕和陶渊明写饮酒诗二十首十分契合,所谓“风其风”也。这里两个“风”的含义不同。前者是“和诗”,后者是“风神”。徐复观在他的《中国艺术精神》中,将可感受到,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类事物、情景,拟之为“风”,又称为“风神”。那么,陶渊明的“风”,又是什么呢?
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是写有关出处的反思,其“风”可见一斑。出处,古指出仕及退隐。晋朝充满着“篡与乱”的争夺战争。陶渊明曾几次出任军府幕职,主要是为贫而仕,心中充满矛盾与痛苦。他厌恶官场,看不惯军阀擅权得势,很想归隐。叶嘉莹先生《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称第九首“清晨闻叩门”、第十八首“子云性嗜酒”是理解全组诗的一把钥匙,是“诗眼”。如第九首中“···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我驾不可回。”又如第十八首“子云性嗜酒”,“···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此一组诗虽以“饮酒”为名,实写归隐之感慨。所谓“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他像“栖栖失群鸟”,“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方以智一生正当明清交替之际,时局动荡,政权更迭频频,使得他个人的际遇也十分坎坷。和陶渊明的人生境况有点相似,易引起情感共鸣。但陶渊明的“风”主要是受竹林名士影响,贵自得之趣,轻济物之业,以退隐为高,出仕为不得已。而方以智则有些不同,清兵入粤后,他在梧州出家,法名弘智,发愤著述同时,秘密组织反清复明活动。他的“风”则是融合儒道,以出世之怀,建济世之业。以夷旷之怀,处危难之事。他在《和陶饮酒》中直抒胸臆,“死死者不死,以死知其生。”崇尚“直立塞天地,横议何足贵。”嘲笑“衣冠饰佩剑,人人能言辞。一当刀锯前,风流谁在兹”的懦夫形象。余英时说,“虽云栖息禅门,实未尝忘情尘世。”(《方以智晚节考》)
方以智死于自沉尽节,更符合其在《和陶渊明饮酒诗》中所呈现出的情感逻辑。其“自沉”尽节于赣水惶恐滩头较之“旅病万安”说更为合理。余英时认为,“不惜对簿虏庭,苟延残喘,密之虽号愚者,余知其决不出此也···此所以舟过万安,抵惶恐滩头,密之虽不得不死矣”(《方以智晚节考》)。文天祥《过零丁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惶恐滩从此遂成为孤臣孽子之圣地。方以智固尝以文天祥相期许。 “日日与前代殉国忠臣之手泽觌面,其内心之感受又将何如耶?”当然是选择自沉尽节。“死死者不死,以死知其生。”这是他的真情写照。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作了详尽分析考证,倾向于自沉尽节。我以为这是符合方以智的情感逻辑的。
余英时先生的考证,不仅是史实的考证,有利于从多视角认识方以智的晚节,从文学角度也有益于我们对方以智《和陶渊明饮酒诗》理解。由于时代氛围、个人遭遇不同,方以智和陶渊明饮酒诗所显现的“风”神,较陶渊明所展现的社会层面更为拓展,情感更为深沉,丰富。《和陶渊明饮酒诗》崇尚以出世之怀,建济世之业,对人生、社会、政治有无限的悲心,有无限的责任。余英时先生说,“密之盖至死未忘复明焉”,“大抵密之复明活动常居幕后为暗地之策划,而实际之执行联络或皆由其三子为之”。其子后来题结粤难文至感泣书道,“铁铮铮,宝刀鸣!同父死,同父生!不敢重身轻白发,宁甘得罪粉吾骨。”当然这只是余英时先生推测,但是如余先生所言,“如所测不误,则密之岂仅媲美谢叠山而已,即谓之异代之文文山(文天祥)又何愧哉!”(《方以智晚节考》) 我以为,也只有站在这个高度,才能准确的把握方以智《和陶渊明饮酒诗》之魂。姑且也以此文作此推论,见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