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街灯影里的平行宇宙

一
多年后我又回到这里。
我离开的时候，满目荒芜，废墟上孤零零地矗立着四面高墙——那曾经是一间很大的房子。
现在，废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方圆几公里的街市，城楼起伏，画栋雕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把沉重的行李放到客店，出去随处逛逛。
小箱告诉我：“郭哥死了，就在你回来之前。”
我问：“怎么死的？”
小箱说：“他在朱哥的床上睡了一晚，然后就死掉了。”
我问：“朱哥呢？”
小箱说：“不见了。”
我心中一震，或许朱哥已是鬼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四周起了紫色的雾，令城楼的灯饰模糊起来，整个夜市的轮廓也变得不分明——像一幅浸染法画的水彩画。
我不再问郭哥的事。小箱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她近年来的事，以及如何被人骗走了一大笔钱。
 “10万9千7！”她重复了好几遍。
她是遇到一些人，用一种最常见的伎俩骗走了她大部分财产，并顺手摧毁了她对人的信心。
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阿皋在一旁沉默着，看走过的美女，显得漫不经心。
忽然他问我：“你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我想了下，还真有。
我是坐火车回来的。那条铁轨细长笔直，向前延伸到地表和天空的交界。
远方的天空乌云聚拢，渐渐地形成一条贯通天地的龙卷风。
我坐在铁轨旁的站台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站台上还有几个看不出来历的陌生人。
我在心中盘算着我的路程：到了下一站，我还得转乘另一趟列车。
但是我担心赶不及了。
终于，列车进站了。
我们上了车。车上只有一名列车员。
陌生人把他打倒在地，却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二
我问阿皋，分开的这十几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说：“乱搞。”
他一直在另一个城市，在远离人烟的一座山坳，守着一个变电站。那里一到冬天就大雪封路，通讯出行都非常不方便。有一次，雪压倒了树，树又压坏了电线。他跟一个老司机驱车前往抢修，途中差点被积满雪的草垛活埋了。
我问：“后来呢？”
后来他又换了一个城市生活，朝九晚五，灯红酒绿。“玩一夜情玩疯了。”他说。
我问：“你的女友呢？”
他说：“嘿嘿，在我修电线的时候跟人跑了。”
阿皋其实不是电线维修工，他是一个程序员。
两年前，他被招募到探险队探索外太空。第一站是“接吻星”——一个地表满布火山的小行星。由于它的自转速度异常快，飞船根本无法着陆，只能最大限度接近，尽可能收集收据。
第二站是一个与史前地球相仿的星球，还没有正式命名。他们要考察这里的生态环境，勘探各种资源，评估潜在的危险。他们在一处丛林里降落，刚步出舱门，就遭到一群“毛人”的袭击。
不清楚他们的武器的原理，但显然威力很大。
他们战斗了几分钟，根本抵挡不住，直到舱门关上，才暂时松了口气。
阿皋质问船长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船长说找一个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是谁。
回来后他便退出了探险队，靠给人维修电饭锅度日。
三
灯光照亮了夜空，我们如同在白昼。
小箱问我：“那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我说：“有些事隔得太久，我都记不清楚了，不过我尽量讲给你们听吧。”
那时我去了云隐寺，跟企鹅大师修禅。一年后下山，走到云雾缭绕处，见有一棵大树，树的直径有十几米，上面挂满了巨幅的国画。
树下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我要找的人隐藏在众人里，如同叶树叶隐藏在树林里，然而逃不过我的法眼。
我捏指成剑，“呔”一声，那树妖应声倒地。
她断气之前，双掌吐出一股如丝的阴气，直贯我双腿。登时，我右手掌多了一个红色的圆形。她则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
这种毒我从未遇到过，更不知道怎样去解。但此妖既除，我任务已完成了。
回到寺里，大师扶着我的肩膀，似乎满怀愧疚。他捏捏我的指骨，说，那不是一种毒，是一种怨恨。
“除不掉，但也死不了。”他说。
我望望掌心，圆形印记不深不淡，就像尼玛身上的胎记一样。
四
后来我下了山，去到Z城。那里已经坍塌为“黑暗废墟”，被吞噬在这里的人，会在无边的荒凉中游荡，受尽妖魔的侵害。
我加入了一个志愿救援队，任务是将误入这里的人带回现实。方法很简单，我和我的队员找到那些倒霉蛋，在妖魔冲上来把我们撕碎之前，开辟出一个时空节点，然后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去。我们习惯上把这节点称为“魔镜”，因为它看上去就是一个椭圆形的镜子。
妖魔的样子并不可怕，头上没有长角，背后也没有翅膀，他们就像你我一样——一个有着普通面孔的普通人类。
但他们有着可怕的攻击力。而且在一般情况下，任何武器都可以穿透他们的身体，但不会给他们造成任何伤害。这是最令人头疼的地方。
我们有一个独特的窍门：艾草燃烧后的气味可以令他们实体化。每次战斗之前，我们先在四周点燃几束艾草，然后拔剑严阵以待。
当他们靠近的时候，身体已经变得柔软，像一块多汁的牛扒。这时我只要轻轻一挥剑，他们的身体就断成几截，吧嗒一声掉落在坚硬的土地上。
那种感觉，就如同用日本出产的菜刀削断一根黄瓜，干净利落，充满快感。
今天我们送走了十几个人。我说“今天”，但其实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还剩下几个，把他们送回去后，我们也该稍作休整了。
这时，周围忽然涌出大量妖魔，数量之多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冲上前去抵挡，却发现根本不起作用。
原来艾草已经燃尽。
这下就比较麻烦了。他们都很紧张，特别是那几个倒霉蛋。
但我还有最后一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构思一种更有效的杀敌方法，并且我确信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拿出一瓶杀虫水——没错是杀虫水——迅速向四周喷洒。这是特制的浓缩杀虫水，喷出后会在空气中形成一层雾，弥漫很长一段时间。我用打火机把这层雾点燃，雾中的妖魔顷刻葬身火海。
我让同志们先行撤退。
最后一名队员在“魔镜”前高呼我的名字。
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不断涌上来的妖魔包围了，断无逃脱的可能。
此刻最重要的不是我的性命，而是我手中的空瓶子。我奋力一掷，把它送到队员手中。
我对他说：记住！一定要用这个牌子的杀虫水！
我最后的感觉是某只手穿透我的制服插进柔软的肚子里，掏出了我的大肠。
我的肾脏或是其他什么器官掉到鞋子上弹了一下，滚到不知何处去。
五
小箱和阿皋同时惊呼了一声。我望着他们，示意不必大惊小怪。
阿皋问：“这就是你去年没有按约定时间回来的原因？”
我说：“不是，继续听我讲。”
当时我们被困在一座鬼城里。周围全是狭窄的小巷。
我拉着她一路奔跑。
当然，我们需要避开各种各样的鬼。他们过于苦闷，不会让任何一个活人离开。
在一片空地上，一只幽怨的女鬼拉住我，声嘶力竭地求我不要走。她的家人围在我旁边。
我撒了个谎。我说，我会回来的。于是她放开了我。
我们越跑越远，越跑越急，一口气跑到鬼城边界。
这里像一座巨大的核工厂，有各种铁桥和设备。一只孤独的鬼在默默地维护着这些设备。
这是最后一道关卡，过去了就没事了。
孤独的鬼说，我在这里一百年了，从未见过有活人离开。
我说，一百年，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
他说，为何你要离开？
我说，因为我从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
他转身离开了，假装从未见到我。
六
“原来如此！”他们说。
“那么，我们去喝一杯吧！”我提议。
为了久别重逢干杯，为了劫后余生干杯。
我们喝了一夜，醉倒在路边。
醒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一个泽国。
我们不知道洪水是什么时候到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人遗弃的。
“要走出去，太难了。”一个年轻人捡了根树枝试探水深。我目测一下，估计水会没至腰部以上。
这么说来，这栋本来就建在荒原上的别墅，现在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岛。我回想起高得出奇的地基，是不是为这个时刻准备的？
“完蛋了。”有人说。
室内杯盘狼藉，乐器的琴弦似乎还在颤动。
乐手们重新就位，演奏未完的乐曲。末日的绝望感过后是无休止的狂欢。众人如痴如醉，忘掉了天昏地暗，忘掉了洪水滔天。一个女子在握着一个巨大的龙虾，大声问我：《牡丹亭》里，那姑娘叫什么？我说：杜丽娘。
到了第五天。洪水没有退去的迹象。
有人提议造条船。“不需要很大的船，一条木筏就够了。”
没有人回应他。
我信步走进水里，一直走了十几米，水位停在了我的腰间。
我回过头来，小箱和阿皋紧张地望着我。没有人出声。
我朝他们挥一挥手，纵身潜进水里，看见底下一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