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回家

                
                1
奶奶说，是我花钱把你买来的。
奶奶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姑姑把你从产房抱出来，跟你爸说，哥，是闺女，你爸脸一拉，说，闺女也挺好，姐俩还有个伴。你姑姑就笑了，说，是儿子啊。你爸也笑了。
我说，我爸总是这样。
奶奶说，你回来也不睁眼，我担惊受怕的，生怕你妈怀孕的时候发烧给你添啥毛病，我摸摸你眼皮，里边有眼珠，就是不睁眼，我两手指扒开一个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第二天那眼睛也睁开了。
我说，怪不得我姐总是说我，一个眼大，一个眼小。
奶奶就哈哈的笑起来了。
2
奶奶说，你爸在市里买了大房子。
我拉着奶奶的手，说，我不知道。
奶奶拉着我的手，没有说话。
爷爷拉着我的另外一只手，也没有说话。
奶奶说，从小你就这样，睡在我跟你爷中间，一人拉一个手，一会你就睡着了，你妈上班早，一岁就不管你了，我那时候煮的饺子掐碎了喂你嘴里，你自己就会吃。
我听着挂在墙上的钟表，秒针滴滴答答的声音，可以透过窗外看见的月光，我不懂得难过，也不懂得悲伤。
爷爷的鼾声想起，奶奶摸着我的头说，睡吧。
3
奶奶说，没事了，到家了。
我擦了擦眼泪，说，我不想回去。
奶奶说，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哪也不像家好。
我说，是啊，几间屋子，也不像这一件屋子大。
奶奶说，都瘦了。
我说，没有。
奶奶跟爷爷说，你去打点牛奶吧。
我说，不用了，在那边也总喝啊，楼下也有卖牛奶的，不过都是水，煮开了奶皮也没家这边的厚。
奶奶说，通车了，想回来就回来。
4
奶奶说，这个东西好啊。
我说，是我求我姐半天给我买的。
奶奶说，你再试试。
我点开了哆啦A梦的遥控器，哆啦A梦说，奶，我走了，下礼拜还回来。
奶奶笑着说，再试试。
我又点了遥控器，哆啦A梦说，奶，我走了，下礼拜还回来。
奶奶说，就是总按着按着就没声了。
我说，这就是肯德基的一个玩具啊，你总按，电池总是要没电的。
奶奶自顾不暇，一遍一遍的听着——奶，我走了，下礼拜还回来。
我说，奶，我走了，明天又开学了。
奶奶说，你把这录好了。
我说，录好了，奶，你别下来了，我自己去等车了。
爷爷冲进屋子，嚷嚷着，快点快点，车来了。
我拽起书包，说，奶奶，我走了啊。
5
奶奶说，又过了一年啊。
我说，为什么年三十，我爸总是拉着我去给我老爷（爷爷的弟弟）拜年啊？
奶奶说，你怎么还傻了，那不是你老爷地震的时候把你爸扒出来的么。那不是有恩嘛。
我说，是吗，我都不知道。
奶奶说，那天晚上那个热啊，就感觉天忽然亮了一下，我感觉打闪要下雨呢，房子就踏了，你爷靠着墙根睡的，出个窟窿，他就钻出去了，你老姑抱着个猫，结果猫砸死了，你老姑没事，你爷出去以后就开始找人扒我们，你老爷跑过来扒你爸，你老爷对你爸有恩。
我心里一阵感动，说，以后每年我都跟我爸去拜年。
我说，那时候死人多吗?
奶奶说，多，多去了，满地都是死人，你大奶奶孩子全砸死了，她就哭，把自己耳朵哭聋了。
我说，看着不害怕吗？
奶奶说，谁也不害怕，满地都是死人，谁害怕，一卡车一卡车的往外拉。飞机就在天上飞，一桶一桶的扔压缩饼干，扔蒜，也不知道为啥，那时候感觉那饼干咋那好吃。
奶奶说，地震头咱们住西边，地震完了在这盖得房子，天天发愁啊，没钱吃饭，没钱盖房。
我说，现在啥都有了。
奶奶说，那时候忒苦啊。
6
奶奶说，你咋不放鞭炮去。
我说，以前我姐没嫁人的时候，我在那放，她在后边看着，她嫁人了，现在都不知道放给哪看了。
奶奶说，你去放挂鞭吧，我在屋里听听响。
我拿了鞭炮在院里放了起来，又飞快的跑回屋子，说，奶，听到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真响啊。
我说，还放吗？
奶奶说，都放它，留着干啥。
爷爷说，都放了干啥，破五还得放呢。
奶奶说，放去吧。
院子里又想起了久违的鞭炮声，和着整个三十的轰隆声里，差一点淹没。
7
奶奶说，你上房去，把房顶的草拔了。
我说，拔草干嘛？
奶奶说，有讲，房上长草不好。
我说，这什么讲。
奶奶说，没人住的房子才长草呢，别人看了笑话。
我拿回来给奶奶看，说，我都拔了。
奶奶说，我上不去了，要不早拔了。
我说，你都快八十了，还上房干啥。
奶奶说，你拿剪刀，给我剪剪头发。
我说，奶，你头发为什么还这么黑。
奶奶笑笑不说话。
我说，我爷是早就谢顶了，我爸遗传你俩基因，中间谢顶，四周头发乌黑锃亮。
奶奶笑笑说，你爸是累的。
我说，我姑姑来着吗？
奶奶说，你姑也忙，你爷也一天不着家，早上一早就出去串门去，赶吃中午饭才回来，下午睡醒了又遛弯去。我想让他给我买药都没空。
我说，奶，别总吃止疼片了，对胃不好。
奶奶说，疼啊，你不知道，有时候疼的睡不着觉。
我说，要不就去楼上吧，我姐走了，现在也宽敞了。
奶奶说，哪也不去，哪也不像家好，你爷连狗都舍不得。
8
奶奶说，这狗就叫小黑吧。
我说，这个呢？
奶奶说，这个叫小白。
我说，这个斑点的呢？
奶奶说，叫花花。
我说，奶你总起这几个名字。
奶奶说，黄的就叫小虎，多像小老虎啊。
奶奶说，你们走了，你爷就成狗贩子了，天天谁家有狗就要去，我还得天天给他伺候这个狗，那点燕子也是，下的小燕，拉的哪都是屎，我天天给他们打扫屎去。哪天我就把窝给他们捅了。
我说，那都是福燕，人家好燕子才来呢，人家差的，燕子都不去。
奶奶看着满院子的狗来气，狗都怕她。
我觉得好笑，又有点难过，我想起了我们搬走后爷爷开始养了这么多只狗，开始不懂，后来我才明白，我们都是怕孤独的，我们都是爱不完的。
你一直孤独，并不能承受，习惯了陪伴后的孤独与难过。
9
奶奶说，疼。
医生问我，老太太多大了。
我说，快八十了。
医生说，平时有什么病吗？
我说，心脏不好，也有风湿，还有点糖尿病。
医生说，都吃什么药。
我说，什么都吃，消心痛，消渴丸，止疼片，刺五加，丹参，什么都吃。
医生说，你是老太太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孙子，我爸去办理住院了。
我拉着奶奶的手说，奶，没事了，我们到医院了啊。
医生说，平时住过院吗？
我说，不犯病上房比我还快，犯病了就这样，不过一般到了医院也就醒过来，明天输液检查，后天就能自己吃饭，等第三天就可以下地嚷嚷出院了，跟隔壁床的老太太告别了。
医生说，没确诊什么病吗？
我说，我奶奶从地震以后开始得病，得了几十年了，所有的医院都去过了，所有的医院也都住过了，中医西医什么都看过了。
医生笑笑不说话，觉得不可思议。
奶奶说，你靠这边睡点。
我说，你睡吧，我没事。
奶奶躺在病床上，我脑海里想起妈妈对我说，你爸岁数也大了，心脏不好，陪不了床了，你陪一宿吧。
那是我第一次陪床，奶奶说，我不住了，我好了，我们回家吧。
那是第一次奶奶不在要求住院，要回家。
我说，明天我们好好查查，治好了在回家。
奶奶斜着身体，让我也斜着躺在病床上，她说，你快睡吧。
10
奶奶说，这小孩长的真俊。像你姐，也像你小时候。
我说，我小时候跟我姐长得就像，我一直以为我姐那照片是我小时候呢。
奶奶说，你在翻出来给我看看。
我又把手机解锁，拿给奶奶看视频。
奶奶看一遍笑一遍，我又一遍一遍的给她播放，直到手机提示电量低。
奶奶说，也不带过来让我看看。
我说，人家孩子都娇生惯养的，风吹草动的都不行啊。
奶奶说，那有啥看不了的，你们小时候不都是我看大的。
我说，等五六月份了，等暖和了，让我姐拉着他给你看看。
11
奶奶说，不住院了，我们回家。
妈妈偷偷跟爸爸说，他奶怕了。
爸爸说，你瞎说啥。
我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好点了么。
奶奶说，好了，回家吧。
爸爸说，带你奶奶去心理医生看看吧。
医生说，我和老太太聊了聊，好像地震那年，太多的事压在她心里，她没文化，看不懂报纸，也不爱看电视，每天就琢磨自己这点病，天天想着吃药，药吃的多了，心里成了瘾，身体也成了瘾。
我说，奶奶，药我都包好了，早中晚，你自己别瞎吃了，里边有降血压的，你吃错了，吃多了，血压太低了，就危险了。
奶奶说，知道。
我说，奶，真的别瞎吃了。
奶奶说，知道。
12
奶奶说，你们都睡觉吧。
奶奶对她的亲姐妹们说。
奶奶说，你是他四姨，你是他五姨，你不是他老姨嘛。
姨奶们送了口气说，这不二姐没事嘛。
奶奶说，你们都睡觉吧。
这是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
13
我说，奶奶，我现在一个人在给你守灵，他们都走了，终于都安静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可以和你说一会话了。
我说，奶奶，你还是走了。我已经哭了三天三夜了，我的眼泪从来没有停止过，你躺着那里，我拉着你的手，就好像小时候你拉着我的手一样，我怕你的手一点一点变凉，我就再没机会拉着你的手了。他们有时候好像坏人，拼命的想要你放下，放下心中的不舍，去那个安心的世界，我在一旁坐着，心里拼了命的唱反调，我想要你留下啊，我不想要你走啊。奶奶你不要走啊。我想找那间第八号当铺，我用我十年的寿命，换你一天陪伴，最普通的一天的陪伴，十年够吗，十年不够就二十年，我只想你醒过来，像每次生病那样，告诉你好了，好多了，明天就可以下床了。
可是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走了，爷爷怎么办啊，老奶刚才说，爷爷最疼你了，她说爷爷把你惯的，谁能像爷爷这么惯着你啊。
你还记得那次你和爷爷坐在炕上看电视里的《金婚》吗？爷爷问我，金婚是多少年啊，我说是五十年吧，爷爷就拉起你的手了，抬头望了望，说，我们比五十年还多呢。
我当时哭了啊，我转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留了下来。
奶奶啊，你走了，眼泪就停了，我大概是害怕失去吧，害怕失去你。
奶奶啊，我也谈恋爱了，还没来得及给你看看，你就走了。
奶奶啊，我才开始赚钱，我才开始有工作，我能给你买药了，能给你买吃的穿的了，你就走了，我那时候多羡慕姐姐，她赚钱了，总是给你买东西，可是我给你买东西，你却总是偷偷给我塞钱，你还总是给我压岁钱，工作之前说工作了就不给了，工作了就说结婚了就不给了。
奶奶，他们都劝你，劝你别舍不得，别舍不得离开，让我爸爸跟你说，我爸怎么会跟你说呢，哪怕有一丝你活过来的希望，他都会拼了命的让你回来啊。
奶奶，我想你啊。
奶奶，你把我的回忆，也都带走了吧。
奶奶，天上真的有那么好吗？
14
我说，奶奶，今天你已经离开整整一年了，我在梦里梦见到你了。我走进那间屋子，爷爷在屋外，我听见你的声音，我吃惊的张着嘴望着爷爷，爷爷笑笑不说话，我冲进屋子，却没看到你，我就这样哭醒了。
一年了，每天每夜我都在想念你，可是他们说，人都要长大了，人不能总是沉浸在难过里，可是难过还要伪装吗，我伪装不了。
就像每次我妈都要叨扰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开心，谁亏欠你的似的。
我不能对她讲，我想奶奶了，每天都想。
我们把爷爷接过来了，爷爷住不习惯，总是要回去，你走的时候，他的腿脚就不灵了，他总是摔跟头，摔了又爬起来，有时候，转身的功夫，就摔了。
我把爷爷送回以前的房子，我说，爷，你慢点，别总摔了。
爷爷说，没事的，到家了。
我想起小时候我跟妈妈吵架哭着回去，你会摸着我的头说，没事的，到家了。
我就又不争气的哭了。
奶奶，你走了，我总是习惯的望着天，望着天空，天空中能看到你的样子，你熟悉的笑。
那天我问姐姐，奶奶不回家了吗？
姐姐说，奶奶在天上，像菩萨一样保佑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