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Infantrymen, we are Brothers

“有两种回家的方式，走下飞机或者被抬下飞机。我怎么回家并不重要，因为我已作好准备，要尽己所能确保我的小伙子们都能回家。”
--伊战中追授荣誉勋章的33岁SFC Paul Ray Smith写给父母的家信
Shroom习惯在每一次行动前对班里的兄弟挨个道一声“我爱你”，郑重其事，他用这个精悍的短句式取代了枯燥冗长的动员令一类的战前演说，当然必要的战术解释和任务布置还是该有的，而从每一个兄弟那里得到的回应也使他放心，知道兄弟们把他说的话都听进去，记好了。Shroom不像耿直爽朗的Sgt.Dime那样“娴于辞令”，相比较Dime，他是个温和、沉着、慢性子的人，比班里所有人都来得老，也比排里绝大多数人来得老，毕竟Lynn这样的楞头青在任何时代的大红一师都不罕见，军队里总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楞头青娃娃脸，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轻，单纯，对世界对战争都缺乏经验，像是祭坛上待宰的无辜羔羊。Shroom比班里所有人都来得老，也就意味着他比所有人都更有经验，士官是任何一支军队的骨干力量，不比一个大学生上完短短几个月的预备官校课程结业后就能获得少尉委任成为军官，士官是实打实从最底层的士兵积累服役年资一级级升上来的，他臂章上的每一道折杠都表明了他的经验和资历；Shroom是一名staff sergeant，他的正牌名字是Sgt.Virgil Jeremy Breem，他的右臂上贴着醒目的啸鹰标，这说明他转入一师前曾在101空降师服役过，他因何转入一师，之前的服役履历，Shroom这个奇怪绰号的来由，Bravo的小伙子们都是从Sgt.Dime那里挖出来的--两个头儿彼此间知根知底，因为Shroom不喜欢讲自己的事，他的确很愿意和伙伴呆在一起，聊天也罢，谈心也罢，但话题的主角都不会是他自己。正如Sgt.Dime后来在葬礼上的致辞，Shroom一直都是那样的人，总是为他人着想远胜过为自己。Bravo的小伙子毫无疑问尊敬他，信任他，打从心底爱戴他们的老班长，Dime也不例外，尽管他从不肯好好回应一句“我爱你”，每次都是一副“好烦，咱们干正事吧”的敷衍收尾样。
他终于肯对着年轻的Lynn回答一句“我也爱你”时，老伙伴Shroom已经不在了。
Lynn把Shroom当作他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朋友，以及他以前不曾拥有过的兄长，他面对Dime时却没有那样放松，这并不是说Dime就比Shroom难相处，或者Shroom不如Dime来得有威信，没错，他刚到军营里时作为一个倔强、容易犯浑的二等兵的确是被Dime折腾得不轻(在折腾他这件事上，Dime并不秉持一视同仁原则，他对Lynn盯得特别紧、特别“照顾”这点，Lynn相信并不是他的个人错觉，每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那又怎么样，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的漏洞，军队里士官就是底层士兵的天，Dime会抓住他的任何一次犯错训斥惩罚他，他只能咬紧牙关当作是对自己的考验和必要的磨合过程)，但话又说回来，每逢如此场合，Shroom所做的也不过是帮腔，和他的老搭档一唱一和，而非站出来为Lynn说好话，每次Dime训斥惩罚Lynn的时候，一旁的Shroom的眼神就好像在说，“别看着我，士兵，sergeant说得没错！”时间久了，和B班的兄弟们相处久了，由两位sergeant带着一起外出执行了若干次巡逻任务后，Lynn也由最开初多少有的愤愤不平情绪转为了释然，Dime人不坏，非但不坏，还是个格外维护部属的兄长型人格，他的凶更近于严厉和高要求，但你达到他的标准之后，你所得到的就是他敞开的心无芥蒂的接纳了。公平客观地讲，这种严厉对于Lynn日后在战场上活下来是有好处的。Lynn好奇过Dime在国内的家庭里是不是也有亲弟妹什么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当惯了大哥的人，让人畏惧又忍不住喜欢。Shroom也不卖关子，透露给Lynn他想知道的一切事，比如Dime的家庭情况和入伍前经历。尽管有了如此多的私人了解，Lynn对Dime的感觉较之对Shroom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比起Shroom的朴实温厚，Dime的热忱背后有着深藏不露、难以为人触及的一面。失去Shroom的遭际让Lynn更加体会到了这一点。
那是他一生中最悲惨的一天，失去了最好的战友和伙伴，疼痛锥心刺骨无法对任何人诉说，却为初出茅庐的他挣得了从未想望过的银星勋章--在一同授勋的同侪里有巴顿和麦克阿瑟这样的名将，被新闻媒体塑造成了国民英雄。他跃出掩体去救援Sgt.Breem的那一刻，压根没有想过要当英雄，或是什么铜星银星荣誉勋章，他只是受本能驱使，而Bravo的每一个兄弟都会做同样的事，假如他们也和他一样从豁口及时看见了恐怖分子拖走Shroom的情景。血冲上了他的大脑，他紧攥着M4的手都感觉到了恐惧与憎恨，那样强烈的恐惧与憎恨反而促使他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样镇定过，随后的一系列行动都是长时间训练与天赋本能的结合：边跑边开火击退两个敌人，还击躲在附近卡车头后边的第三个敌人，将Shroom推下地下管道躲避敌我双方对射形成的交叉火力，与第四个拿枪指着他头颅的敌人贴身肉搏，用战术刀切开对方的喉咙，眼睁睁看着他瞪大眼睛死去，鲜血在脑后像红色的溪流漫开来。奇怪么，他能清楚、巨细靡遗地回忆起那一天里发生的全部细节，却发现自己没有感觉。那些细节就像慢镜一样在他脑海里无数次重播，每一次都嘎然而止于对方瞪大的空洞茫然的双眼。这双眼睛与某次巡逻任务里他们强行搜查一户当地人家、带走两名疑似恐怖分子的成年男子时在那个家庭的男孩脸上看到的眼睛合为一体。空洞茫然与仇恨敌视。他只是观察着这一切，像个冷酷沉默的旁观者不动声色，麻木不仁。镜头在切换到Shroom的身体之前就及时移转了开去。
Dime在餐桌边上呛虚伪的石油商那段话里至少有一句并不是故意的。对，我们喜欢杀人，Lynn想，不喜欢杀人为啥要去当兵？哦当然，你会说我是身不由己被撵进了军队没得选择，但是每回连里有车辆倒霉轧上了IED或者巡逻小队遭遇伏击伤亡时，说没有愤怒那是假的。仇恨来自双方。在失去Shroom的那一天，他感受不到任何类似怜悯的情绪，他只想着杀戮，渴望杀戮，架着点五O机枪把敌人打成一团血雾也无法暖和他内心的冰冷。
代表全师和驻伊美军的两周面对公众的表演任务结束，返回营地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梦见了Shroom，他一直刻意不去回想，脑海里的镜头刻意避开的当天最后一段场景：Shroom靠在那截水泥管道边上，半边身体浸透鲜血，嘴微微开启着，眼睛没有闭上。
他无能为力。他救不了他。
Dime赶到之前，Shroom就死了。
总是形影不离、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搭档，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Lynn控制不住崩溃的愿望，他浑身颤栗，流着泪，发着抖，用尽全身气力想要忍耐住不号啕大哭起来。他是那么年轻，战场上失去了最亲的人，他有理由也有资格为此伤心痛哭。但是Dime很快地抱住了他，他的胳膊那样用劲，将他拉拢倚靠到一个男子汉与兄长温暖而又坚强的怀抱里，他们两个的头颅隔着钢盔紧紧挨在一起，他的声音里带着沉痛与哽咽，却充满了温暖，充满了鼓励与安慰。他称赞他很勇敢，说自己很为他骄傲。
第1步兵师师长John Batiste少将在巴格达前进作战营的授勋典礼上授予2团2营C连的SPC William Lynn银星勋章，同时授予SSG David Dime铜星勋章、追授SSG Virgil J.Breem铜星勋章时如是说道：“我们深心里总想知道是什么造就了我们的英雄。就Staff Sgt.Virgil Jeremy Breem而言，有两项品质脱颖而出：首先，他一贯兢兢业业于自己的工作，其次，就是一位真正的职业军人最纯朴的无私精神。”
“我把自己当作一名士兵，而非英雄。”Lynn想，活着的Shroom肯定会这样告诉在座的同袍，“我是一名步兵。这就是我的职责，我的工作。”
在职责与工作之内，还有兄弟情谊与无私奉献，从二次世界大战里的Audie Murphy到伊战里的1师2团2营C连3排2班的Virgil J.Breem，步兵最好的品质一脉相承：勇敢，无私，自我牺牲。Shroom如此，Dime亦如此。他们总是为他人着想远胜过为自己。
在Lynn隐秘的内心深处，他对Dime怀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负疚感。也许真正促使他“没有选择”的，正是这种负疚感，而非其他任何外在因素。他有责任，既是对死去的Shroom，也是对Dime，和还活着的B班其余兄弟们。幸存者罪疚的心理是另外一回事。在巴格达他对自己说，Shroom死了，我救不了他，我却得到了银星，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好像我是在拿他的命给我自己换了一枚勋章，授勋英雄，这种感觉太讽刺了，我算是哪门子的英雄，我什么也没做到，即便肉搏杀死了一个敌人，也仅仅是因为我他妈的想活下来，想活下来，而不是为了别个人，所以我到底是凭什么来拿这枚勋章？我配得起它么？银星当然是很高的荣誉，他没有蔑视它的资格，他也不能拒绝，授勋不仅仅代表他个人，也代表2班，代表全连，甚至代表全师。只是他无法有丝毫欣喜的感觉。他愿意用这辈子能获得的所有勋章来换回Shroom活着，换回Dime心无芥蒂的爽朗笑容。如今他即便笑着，眉目间也锁着阴影。他时常凝视他，在Lynn回头发现时又扭开头去，转向另一个方向。Lynn知道，Dime在他身上寻找着Shroom的影子，他是要代替已逝者的那个人，他想在他身上看到相似之处，毕竟，Shroom活着时那样关照Lynn，将他当作亲弟一般。Lynn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跟Shroom比，至少在可见的眼下。但他会竭尽全力去做。他对他们有责任。从今往后，Shroom的那份责任就是他的责任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能做到，我为你感到骄傲。”有朝一日Dime会告诉他，就像那天在战场上他紧紧拥抱着他头碰头告诉他的那句话一样。
菜鸟终有成长、赶上老鸟，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的那日，新老交接总是历史延续中不可避免的程序，笃信印度教的Shroom会说这是一种因果循环，远离故土遗留在异乡大地上的魂魄没有消亡，它们融进更年轻强健的精神里，就像种子埋入沃土，总有一天会萌芽重新茁长成参天大树。
失去Shroom将B班分隔成了两个阶段，之后的一切都将和过往不同。如果说将战友和领袖的死作为未经世事的小伙子们的成人礼未免太过残酷，现实却的确如此：天真单纯的双眼被迫凝视最惨痛的真相，每个人的世界都被击碎又重铸，明了已经和将要偿付的代价的同时才能更坚定勇敢地去承担。Lynn怀念训练执勤之余的树下闲谈时光，怀念按在肩膀上有力的手和温煦的目光，怀念迫击炮火中嚼着彩虹糖闲庭信步般潇洒的青年士官，甚至怀念最初严厉、苛刻、总是瞧他不顺眼逮着错处就折磨他的人，那是Bravo的全盛光景，他同样能充分意识到，他所怀念的一切终究如同电光石火，不复重现；而他还要朝前走，走下去。
“没有必要为上帝或是为国家，找到比自身更大的目标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