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孔多在下雨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抬起头向窗外望去,从浅灰色窗页的缝隙间看到深灰色的天空,深灰色的地面,还有满树满天满地的红色黄色的秋叶。浓艳饱满的暖色,被雨水冲刷下来,噼噼啪啪摔在地上溅开。 德国一年间有两段日子是好看的。一是五月春末,花将谢未谢,叶子是嫩熟相间的两种绿色,漫山遍野的明媚。这日子总不长,到盛夏里没有了树梢白花的点缀,只留下青绿就差了些——湖边倒是例外。再有就是眼下的十月深秋,风卷着落叶,叶裹着行人,人心里盛满了秋风。这一番光景去得也快,等到叶子落尽了,雪也就快来了。 落叶季节里似乎总想读书,总想写点什么——拾一片红叶,写两行字,夹在纸里阴干了做成书签,想来是极风雅的事情。然而我的字一如既往地难看,因此并没去拣叶子做什么劳什子书签。虽然书总能偷闲读上两本,然而想写的东西攒了一堆只言片语,终究丢在那里像废纸一样摞着,未能成文。再渐渐地,就连这只言片语也少了些,好似不知不觉地哑了。 或是傻了。 偶尔会想起少年时的壮语豪言,要周游世界,走到哪里写到哪里——最初说这番话时,心里住着个会画画的姑娘,于是后半句是:你就画到哪里,可好。十几年过去,那姑娘还画不画画,已经不知道,也不去关心了。我自己周游世界、以笔志行的梦想倒是依旧未变,然而至于能否实现,现在看来很是令人忧心。一方面是囊中羞涩,更重要的是则是怠惰,无可救药的怠惰。 上班,下班,吃饭,洗衣,睡觉。 窗外阳光明媚,窗外阴风怒号。 我浑浑噩噩地看着办公室的屏幕,家中的屏幕。 而墙上的钟跳动着,一秒又一秒。 约莫是零九年的时候,曾经写过一个超短篇:主人公发现女友不忠后,半夜一顿闷棍把那个男人打成重伤,就此成了逃犯,一路向西奔去。
日里跑,夜里跑,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跑。
后来博客丢失,有几篇文章如何也找不回,这一篇就在其中。于是这个故事几经修改,全变了一个样子,成了一个新小说《永青》的第一节。最早的版本和丢失的那篇开头完全一样:
跑! 别回头。
然而这一节最后写完的时候,开头这两句却变成了:
彻底迷路了。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最大的危险并不是逝水般不可追回的既往时光,也不是紧追在身后随时要将你撕成碎片的岁月恶犬,而是世界和人生本身——它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我的左心房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悲伤地敲下发报键。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右心房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被血液顺着静脉送回: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永青》的第一节是六月里写完的,四个月过去,再没有了动静。尽管它的结尾早已想好:
我死在哪里,哪里就是永青。
年少张狂的时候时常轻言生死,成年之后,尤其外公去世以来,渐渐地慎言了些。然而这一句,我愿能作为我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