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堤坡上的风景
堤坡上的风景
1
堤坡下很热，堤坡上很凉快。风儿在树行里跑来跑去，柳树的枝条摇呀摇的，棠梨树的叶儿哗哗地响。我坐在棠梨树下等爸爸，也等妈妈。
妈妈走了好多好多天了，老是不回来，我想死她了。等棠梨熟了，妈妈也许该回家了。棠梨很好看，上面有小点点，咬上一口，酸死人。妈妈说，棠梨用棉花捂一捂，才好吃呢。妈妈把棠梨放进棉花里捂了一个月，拿出来给我吃。酸酸的，甜甜的，果然很好吃。
等太阳落到堤那头的时候，爸爸差不多该回家了。人家管爸爸叫鱼贩子，我不喜欢这个叫法，我倒喜欢爸爸的说法，他说，他是在湖里做鱼的生意。堤的下边是一条很宽很宽的河，河那边是很大很大的湖。湖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还有一些村子。近处的村子能看清树和房子，远处的村子就看不清了，像一团绿烟。爸爸就在那些村子间走动，做鱼的生意。
太阳跑到头顶上来了，我饿了。我拿出来油饼，大口大口地啃。油饼是爸爸走之前为我做的，说是软和，好吃。自从妈妈走后，爸爸经常给我做油饼。吃完油饼，我喝了一通水，拍拍肚子，伸了一个懒腰，倚在棠梨树上。倚在棠梨树上就像倚在妈妈怀里，我很想睡一会儿觉。棠梨树对我说：“不行，吃过饭睡觉会得病的。”我跑到了堤顶上。妈妈就是顺着堤往西去的。我往西走了一段路，抬头看看太阳，又走了一段路，还看不到头。我还想往前走，这白晃晃的路老是向我招手，怪神秘的。只是，我得回去了，我不能丢下爸爸。我原路往回走，有不少骑自行车的人越过我，他们回头看看我，继续走他们的路。我这么一个小人，孤零零走这么远的路，他们也许感到好奇吧。
妈妈走的那天，雪很大，风也很大。妈妈给我穿上新做的棉袄棉裤，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大一会儿，就哭了。我说：“妈，你哭啥？”妈说：“妈舍不得丢下你。你要听爸爸的话。”我点点头。我把妈妈送上坡，说：“妈，你走吧。”妈妈走了几步，又跑回来，紧紧搂抱我，把我的鼻子给挤疼了，才急急地走了。爸爸回到家，见妈妈走了，气得摔了暖瓶。
爸爸和妈妈经常吵架。一吵架，妈妈就哭，我也哭。后来，我习惯了，也就不哭了。妈妈有病，很瘦，我劝妈妈说：“以后别哭了，再哭你就更瘦了。快治好你的病吧。”妈妈摇摇头，说：“我不想治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不想活了。”
我回到棠梨树下，拍拍它说：“你快熟吧，快熟吧。”可是，它就是不熟。我只好背靠着棠梨树坐下。坡下，一群蜻蜓飞上飞下的，很热闹。我看了一会儿，就跑过去加入它们的行列。有几只大蜻蜓，可能是小蜻蜓的爸爸和妈妈。有几只是红色的，我管它们叫红辣椒，可能是蜻蜓姐姐，那些黄色的就是蜻蜓弟弟了。它们是快乐的一家人，我真羡慕它们。它们在空中飞，我在地上跑，别提多好玩了。玩了一会儿，它们飞走了。我怎么喊，它们也不回来。我愣了一会儿神，用脚指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妈妈，快回来吧，我想你。
我看看太阳，知道爸爸该回来了，我盯着远处的芦苇荡等。芦苇荡里有很多的水沟，水沟就是湖里的路。爸爸管水沟叫沟子。爸爸的船会从一个沟子里钻出来。出来了一条船，不是我爸爸的。又出来一条船，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划船特有劲，一桨能划老远。从前，爸爸经常喝醉，划船不是这个样子，他划一桨，愣一愣，像是打盹了。等船不动了，他再划一桨。船靠了岸，爸爸就呼呼地睡着了。为了弄醒他，妈妈就揪他的耳朵，揪他的脸。
爸爸下了船，看看我写在地上的字，说：“别等了，你妈跑了，不来了。”我说：“我妈挣钱去了，会来的。”我不喜欢爸爸说妈妈跑了，很难听。
我的家在堤的另一面。进了屋，爸爸默默地抽着烟，看着锅碗发愣。要是妈妈没走，爸爸这个时候就吃上现成的饭了。我问：“想我妈了？”爸爸瞪我一眼，说：“胡说，那个狠心的女人，我才不想她呢。”爸爸低下头，愣了一会儿，说：“商量个事，行不？我想喝两口酒。”我看看爸爸的脸，说：“好吧，我给你买酒去。”我伸过手去，说：“挣的钱呢？交柜。”爸爸交过钱来。我数了一下，二十一块钱。我把钱放进铁盒里，再锁上。到了代销点，我说：“老板娘，买瓶酒。”老板娘看见我，笑了，说：“好小子，听说你爹乖乖的听你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买好的？买孬的？”我说：“好的吧。”我又买了一包花生仁，总共花了8块钱。
爸爸接过酒瓶，老是发愣。看看老爸的脸，我突然间想哭，我说：“老爸，喝吧。”爸爸说：“我就着咸菜喝，花生仁你吃吧。”我说：“咱爷儿俩都吃，都吃。”看样子，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爸爸喝一口酒就咂咂嘴，很舒服的样子。我问：“好喝吗？”爸爸说：“闲茶闷酒无聊的烟，不过是解解闷。”我说：“我尝一尝。”爸爸说：“胡说，酒也是好尝的吗？”我说：“就尝一口。”爸爸一脸坏笑，递过酒杯，说：“好吧，你喝。”我喝了一口，辣得掉了泪。爸爸笑了，说：“不叫你喝，你偏喝。”我瞪爸爸一眼。
爸爸老是看墙上全家照。照片的我还很小，也就是几个月的样子，眼睁得老大，很逗。爸爸和妈妈很年轻，爸爸英俊，妈妈漂亮。两个人头靠着头坐在一起，很恩爱的样子。现在，爸爸看起来要老得多，头发白了不少，像五十多岁的人。不知道妈妈现在是什么样子。爸爸叹了一口气，我也叹了一口气。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后悔了？你不该老和妈妈吵架的。”爸爸说：“唉，才结婚的那会儿，我和你妈从没红过脸。她编席，我破苇篾子，日子蜜似的甜。后来，你妈生了病，我就做生意，想多赚两个钱，为你妈治病。先上来，我和人合伙做苇席生意，折了。后来，买船跑运输，又折了。越陷越深。我烦哪，就想喝酒。你妈劝我，不让我做生意了，说我整天喝酒，像愣鸡似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她整天絮絮叨叨，真烦人。”
爸爸喝醉了。他吼道：“把你妈给我叫过来。”我说：“我妈没在家，走了。”爸爸指指墙上的照片，说：“谁说的，那不是你妈。”我把照片递到爸爸手里。爸爸接过照片盯了一会儿，说：“说实话，我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喝酒，不该和你吵架。现在，我改了，我不喝酒了。咱家有钱了，你的病有指望了。我挣了不少钱，全在小铁盒里锁着呢。不信，你问咱圆满，钥匙圆满拿着呢。”
我偷偷地哭了。我擦掉泪，突然对爸爸说：“我妈妈回来了。”爸爸吓得把照片藏到身后，说：“真的吗？她见我喝成这个熊样，不知说啥呢？”我笑了。爸爸看看我，明白了，说：“看我不揍你。”
2
堤坡下的风很冲，堤坡上的风也很冲。柳树叶子掉光了，棠梨树叶子也掉光了。坡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叶子，金黄色的，黑色的，褐色的，踩上去哗哗地响。我坐在坡上，等妈妈，也等爸爸。
妈妈走了两年了，棠梨树也结了两茬棠梨。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棠梨捂在棉花里。去年，我一天吃一颗棠梨。我想，等剩下最后一颗棠梨的时候，妈妈就该回家了。可是，妈妈却没回来，我想死她了。今年，我还是一天吃一颗棠梨。今天，只剩下最后一颗棠梨了，妈妈也许该回来了。快来吧，妈妈，我想死你了。
爸爸下湖割苇子去了，等太阳落到堤那头的时候，爸爸就该回来了。
现在，爸爸不做鱼的生意了。爸爸说，鱼的生意是副业，割苇子才是主业呢。苇子就是我们的庄稼，割苇子就是收粮食入囤。也别说，往湖里望去，满眼金黄色，和麦子的颜色差不多。苇子是金黄色的，芦花是金黄色的，芦蕊也是金黄色的，近处的和远处的村庄也是金黄色的。湖里的那些小黑点就是割苇子的人，我不知道那一个是爸爸。看不见爸爸，我就看那棵棠梨树，今天，妈妈一准要回家，我觉得。
有一只蚂蚱飞过来了，我想逮住它。我动了一下身子，又坐下了。棠梨树对我说：“你该有大人心眼了，不能光贪玩了。”我饿了，我取出油饼来，看了几眼，又包上了。爸爸这会子正在割苇子，还没顾得上吃油饼呢，我也不吃。我饿得很历害，还是忍不住吃了一个油饼。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为爸爸做饭。我站起来飞快地往家跑。到了堤上，我回头又看了看那棵棠梨树。今天，妈妈一准回家来，我觉得。
其实，我早就想为爸爸做饭。可是，爸爸不让我做，说是烫着胳膊手怎么办？这一回，我要让爸爸看看，我不再是小小的圆满了，我长大了。我见邻居婶婶买肉，我也买肉。我用心地看婶婶怎么做。其实也不怎么难做，就是那么一回事儿。邻居婶婶说：“小圆满，我帮你切肉吧。”我说：“别，婶，我自己来，我要学着做。”婶婶笑了，说：“行，有什么事喊一声。”我说：“行。”也别说，肉很难切。切完肉，我出了一头汗。接下来，把锅坐到炉子上，倒上油，放一点葱花，放进肉，再放进芹菜，一切都是照着邻居婶婶那样做的，有一点，我拿不准，就是不知道熟没熟。我尝了一下，觉得可以了，就把菜盛进盘子里，闻了闻，喷香。我很想吃一口，我忍住没吃，要让爸爸先吃。我买了一瓶酒和一包花生仁，我要让爸爸大吃一惊。
爸爸割苇子回来了，一歪一歪地进了屋，看样子累得不轻。爸爸往床上一躺，说：“歇歇再做饭吧。”我笑笑，摆好饭菜。爸爸见了，猛地坐起来，说：“谁做的？”我说：“大惊小怪，我做的。”爸爸说：“我当是你妈做的呢。你没烫着手吧？”我说：“没有。”我拿出酒瓶来，说：“喝杯酒吧，解解乏。”爸爸夹了一筷子菜，说：“行，好。好吃。圆满长大了，懂事了。”爸爸低下了头，喉头一动一动的。我猜想爸爸眼里有泪了。
爸爸喝得有些高了。我说：“爸爸，少喝点吧。”爸爸说：“你不知道，喝起来就收不住。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喝下去，累也跑光了，烦心事也跑光了。”我说：“爸爸，你还是少喝点吧，我妈今天来。”爸爸撇撇嘴，说：“你又骗我，不上你的当了。”我说：“真的，我不骗你。我妈来了，见你这个样，又要生气了。”爸爸说：“提起你妈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还得再喝一杯。”
我不住地往屋外看。爸爸问：“你老是看什么？”我说：“看太阳。”太阳快沉下去了，还没见妈的影子。我跑到坡上去。我看见来了一辆小车，小车来到我跟前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位穿得很阔气的年轻妇女，那妇女从车上拖出来一只红色的旅行包，给了司机一些钱，小车走了。那妇女急急地跑到我跟前，一下子抱住了我。我吓了一跳，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那妇女掉泪了，说：“我的儿，你不认妈了吗？”我认出来了，她竟是我妈妈。我一头拱进妈妈怀里，搂着妈妈大哭。我抬头望着妈妈的脸，想笑，却又哭了，说：“妈，你怎么变模样了？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妈妈说：“是啊，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妈妈擦掉泪，双手把着我的脸盯着我看，泪又流了一脸。我用手抹去妈妈脸上的泪，说：“妈，你从前那么瘦，现在这么胖，像个阔人，爸爸也不敢认你了。走，快回家。“
我拉着妈妈快步往家跑。进了院子，我朝爸爸喊：“妈妈来了。”爸爸抬头看看我妈，哈哈大笑着说：“想妈想疯了，看人家不揍你。”我说：“真是我妈。”爸爸伸长了脖子，眼立刻瞪大了，挠挠头皮，说：“是你妈的眼，也是你妈的脸，可是，到底不像你妈。怎么回事呢？真的是你吗？”妈妈说：“是我。怎么？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爸爸说：“是你，是你，你的病好了吗？”妈妈说：“好了。”爸爸说：“不用说也好了，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了。是我没用，我没用，我没钱看好你的病。”妈妈进了屋，看看屋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拿出来最后一颗棠梨填进妈妈嘴里，妈妈吃了，说：“好吃。”爸爸早就呆了，老是瞪着两眼盯着妈妈看。妈妈瞪爸爸一眼，说：“干嘛老是看人家。”爸爸说：“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你跟我受苦了。”妈妈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妈妈抽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小口。妈妈抽烟很好看，像电视上的女人那样。妈妈吐了一个烟圈儿。我说：“妈，烟圈真圆。”妈妈看看烟圈，一怔，忙给吹散了。妈妈瞥爸爸一眼，递给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看了看，说：“啥时候学会的抽烟？”妈妈愣了一会儿，说：“记不起来了。”妈妈为爸爸倒了一杯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爸爸看看妈妈，有些吃惊，眼睛睁得老大。爸爸说：“我早就不喝酒了，不信，你问问咱圆满。今儿个是圆满让我喝的，不信，你问问咱圆满。”妈妈看看爸爸，没吱声。爸爸说：“我攒了不少钱，都在小铁盒里呢。你就是不走，我也能看好你的病。”我打开铁盒盖儿，端到妈妈跟前，说：“这是爸爸攒的钱，有好多呢。你走之后，爸爸再也没喝酒。”妈妈摸了我一把，哆哆嗦嗦地抽了一口烟。爸爸看看妈妈说：“这两年你受了不少苦吧？”妈妈苦笑了一下，说：“你也是呀。你瘦了，头发白了。”爸爸为妈妈倒了一杯酒，说：“来，咱俩碰一杯吧。我什么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呢。”妈妈和爸爸碰了杯，我偷偷地一笑。
妈妈说：“出去这一趟才算开了眼。人家也过一辈子，咱也过一辈子，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你再接着做生意吧，总有一天会发财的。到时候，你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点不比那些人差。”爸爸看看妈妈的脸，看看妈妈的衣服，说：“你真像变了一个人。为了不叫我做生意，你不知生了多少气。”妈妈说：“那个时候是那样的。我也是心烦，年轻轻的长了一身病。我想认命，又不想认命。心一横，就出去了。活出来是命，活不出来，也是命。”爸爸摆弄着酒杯，问妈妈说：“这两年，你都是干些啥？”妈妈说：“啥都干。刷盘子，洗碗。”爸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妈妈说：“这两年，我攒了几万块钱，虽说不多，咱从小做起，不愁不发财。”爸爸瞪大眼睛看着妈妈，说：“几万块钱？你怎么弄这么多钱？”爸爸的脸涨得通红，喘气也粗了。我觉得爸爸喝醉了。妈妈说：“我挣的呀。”爸爸说：“你怎么挣的？就靠你刷盘子，刷碗？”妈妈说：“你什么意思？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别往歪处想，我的钱都是从正道上来的。”爸爸说：“我也没说是从歪道上来的呀。”妈妈气得脸通红，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大声说：“这个家真没法待了。”爸爸大声说：“没法待就走吧，走吧。”爸爸摔了酒瓶，呜呜大哭。我吓哭了。
3
堤坡下很冷，堤坡上也很冷。天空灰蒙蒙的，看来真的要下雪了。我坐在坡上，不等爸爸，也不等妈妈，爸爸和妈妈正在家里吵架呢，我只是想出来坐一坐。堤坡上光秃秃的，树叶也没有，枯草也没有，只有冷冷硬硬的风。湖里早已没有了芦苇，除了湖水还是湖水，不，还有村子。湖水是灰色的，村子也是灰色的。湖上一点遮挡也没有，一眼能望老远，我想看看湖的那头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孩正往这边张望呢？
下雪了，一朵又一朵，软软的，白白的，像棉花。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坡上，看着堤坡一点点变白，看着远处的村子一点点变白。湖水没变白，它还是老样子，一脸的灰色。
雪很厚了，我用手指头在雪上写了几个字。写好一看，我哭了。原来，我写了这么几个字：爸爸妈妈。
我飞快地跑回家。家里酒气冲天。爸爸正闷头喝酒，妈妈在一旁低着头，眼泡肿肿的，身旁是那个红旅行包。妈妈把我拉过去，拍掉我身上的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有水滴掉进我的脖子里，我知道那是妈妈的泪水。我看看爸爸，爸爸扭过脸去，我知道爸爸也掉了泪。妈妈摸着我的头，说：“满满呀，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是个好爸爸，妈妈不是好妈妈。”我往妈妈怀里靠靠，说：“妈妈是好妈妈，爸爸也是好爸爸。你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好不好？”妈妈看看爸爸，爸爸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妈妈的身子一哆嗦，泪水流了一脸。妈妈对爸爸说：“我走了。你以后少喝点酒。”爸爸的喉头动了动，说：“走吧，路上小心点。”妈妈叹了一口气，穿上红羽绒服，慢慢地往外走。妈妈在屋门口停了停，扭头看看爸爸。爸爸把一大口酒灌进嘴里，脸哆嗦了一下。妈妈的身子一抖，一扭头，走进茫茫大雪里。我想跑出去拉住妈妈，爸爸拉住我，说：“让妈妈走吧。走了好，走了就不吵架了。”
我难受地要命，我想哭。我端过来桌上的酒，喝了一口。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喝下去，我就不那么难受了。爸爸摔了酒瓶，扯着喉咙大哭。我追出院外，我看不见妈妈了。我追到堤上。妈妈走地很远很远了，成了一个小红点，眼看被白茫茫的风雪淹没了。白，白，白，一切全是白的，只有妈妈是红的。妈妈像红花，不，像火焰。我喊叫着向妈妈追去，我相信我能追上妈妈。跑了一会儿，我就跑不动了。我知道，我醉了。我又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雪地里。天空中全是飞舞的白蜻蜓，有蜻蜓妈妈，有蜻蜓爸爸，有蜻蜓姐姐，有蜻蜓弟弟，真好看呀。我朝它们喊：“带上我呀，我也想飞，我也想飞。”
1
堤坡下很热，堤坡上很凉快。风儿在树行里跑来跑去，柳树的枝条摇呀摇的，棠梨树的叶儿哗哗地响。我坐在棠梨树下等爸爸，也等妈妈。
妈妈走了好多好多天了，老是不回来，我想死她了。等棠梨熟了，妈妈也许该回家了。棠梨很好看，上面有小点点，咬上一口，酸死人。妈妈说，棠梨用棉花捂一捂，才好吃呢。妈妈把棠梨放进棉花里捂了一个月，拿出来给我吃。酸酸的，甜甜的，果然很好吃。
等太阳落到堤那头的时候，爸爸差不多该回家了。人家管爸爸叫鱼贩子，我不喜欢这个叫法，我倒喜欢爸爸的说法，他说，他是在湖里做鱼的生意。堤的下边是一条很宽很宽的河，河那边是很大很大的湖。湖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还有一些村子。近处的村子能看清树和房子，远处的村子就看不清了，像一团绿烟。爸爸就在那些村子间走动，做鱼的生意。
太阳跑到头顶上来了，我饿了。我拿出来油饼，大口大口地啃。油饼是爸爸走之前为我做的，说是软和，好吃。自从妈妈走后，爸爸经常给我做油饼。吃完油饼，我喝了一通水，拍拍肚子，伸了一个懒腰，倚在棠梨树上。倚在棠梨树上就像倚在妈妈怀里，我很想睡一会儿觉。棠梨树对我说：“不行，吃过饭睡觉会得病的。”我跑到了堤顶上。妈妈就是顺着堤往西去的。我往西走了一段路，抬头看看太阳，又走了一段路，还看不到头。我还想往前走，这白晃晃的路老是向我招手，怪神秘的。只是，我得回去了，我不能丢下爸爸。我原路往回走，有不少骑自行车的人越过我，他们回头看看我，继续走他们的路。我这么一个小人，孤零零走这么远的路，他们也许感到好奇吧。
妈妈走的那天，雪很大，风也很大。妈妈给我穿上新做的棉袄棉裤，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大一会儿，就哭了。我说：“妈，你哭啥？”妈说：“妈舍不得丢下你。你要听爸爸的话。”我点点头。我把妈妈送上坡，说：“妈，你走吧。”妈妈走了几步，又跑回来，紧紧搂抱我，把我的鼻子给挤疼了，才急急地走了。爸爸回到家，见妈妈走了，气得摔了暖瓶。
爸爸和妈妈经常吵架。一吵架，妈妈就哭，我也哭。后来，我习惯了，也就不哭了。妈妈有病，很瘦，我劝妈妈说：“以后别哭了，再哭你就更瘦了。快治好你的病吧。”妈妈摇摇头，说：“我不想治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不想活了。”
我回到棠梨树下，拍拍它说：“你快熟吧，快熟吧。”可是，它就是不熟。我只好背靠着棠梨树坐下。坡下，一群蜻蜓飞上飞下的，很热闹。我看了一会儿，就跑过去加入它们的行列。有几只大蜻蜓，可能是小蜻蜓的爸爸和妈妈。有几只是红色的，我管它们叫红辣椒，可能是蜻蜓姐姐，那些黄色的就是蜻蜓弟弟了。它们是快乐的一家人，我真羡慕它们。它们在空中飞，我在地上跑，别提多好玩了。玩了一会儿，它们飞走了。我怎么喊，它们也不回来。我愣了一会儿神，用脚指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妈妈，快回来吧，我想你。
我看看太阳，知道爸爸该回来了，我盯着远处的芦苇荡等。芦苇荡里有很多的水沟，水沟就是湖里的路。爸爸管水沟叫沟子。爸爸的船会从一个沟子里钻出来。出来了一条船，不是我爸爸的。又出来一条船，是我爸爸的。我爸爸划船特有劲，一桨能划老远。从前，爸爸经常喝醉，划船不是这个样子，他划一桨，愣一愣，像是打盹了。等船不动了，他再划一桨。船靠了岸，爸爸就呼呼地睡着了。为了弄醒他，妈妈就揪他的耳朵，揪他的脸。
爸爸下了船，看看我写在地上的字，说：“别等了，你妈跑了，不来了。”我说：“我妈挣钱去了，会来的。”我不喜欢爸爸说妈妈跑了，很难听。
我的家在堤的另一面。进了屋，爸爸默默地抽着烟，看着锅碗发愣。要是妈妈没走，爸爸这个时候就吃上现成的饭了。我问：“想我妈了？”爸爸瞪我一眼，说：“胡说，那个狠心的女人，我才不想她呢。”爸爸低下头，愣了一会儿，说：“商量个事，行不？我想喝两口酒。”我看看爸爸的脸，说：“好吧，我给你买酒去。”我伸过手去，说：“挣的钱呢？交柜。”爸爸交过钱来。我数了一下，二十一块钱。我把钱放进铁盒里，再锁上。到了代销点，我说：“老板娘，买瓶酒。”老板娘看见我，笑了，说：“好小子，听说你爹乖乖的听你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买好的？买孬的？”我说：“好的吧。”我又买了一包花生仁，总共花了8块钱。
爸爸接过酒瓶，老是发愣。看看老爸的脸，我突然间想哭，我说：“老爸，喝吧。”爸爸说：“我就着咸菜喝，花生仁你吃吧。”我说：“咱爷儿俩都吃，都吃。”看样子，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爸爸喝一口酒就咂咂嘴，很舒服的样子。我问：“好喝吗？”爸爸说：“闲茶闷酒无聊的烟，不过是解解闷。”我说：“我尝一尝。”爸爸说：“胡说，酒也是好尝的吗？”我说：“就尝一口。”爸爸一脸坏笑，递过酒杯，说：“好吧，你喝。”我喝了一口，辣得掉了泪。爸爸笑了，说：“不叫你喝，你偏喝。”我瞪爸爸一眼。
爸爸老是看墙上全家照。照片的我还很小，也就是几个月的样子，眼睁得老大，很逗。爸爸和妈妈很年轻，爸爸英俊，妈妈漂亮。两个人头靠着头坐在一起，很恩爱的样子。现在，爸爸看起来要老得多，头发白了不少，像五十多岁的人。不知道妈妈现在是什么样子。爸爸叹了一口气，我也叹了一口气。我说：“爸爸，你是不是后悔了？你不该老和妈妈吵架的。”爸爸说：“唉，才结婚的那会儿，我和你妈从没红过脸。她编席，我破苇篾子，日子蜜似的甜。后来，你妈生了病，我就做生意，想多赚两个钱，为你妈治病。先上来，我和人合伙做苇席生意，折了。后来，买船跑运输，又折了。越陷越深。我烦哪，就想喝酒。你妈劝我，不让我做生意了，说我整天喝酒，像愣鸡似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她整天絮絮叨叨，真烦人。”
爸爸喝醉了。他吼道：“把你妈给我叫过来。”我说：“我妈没在家，走了。”爸爸指指墙上的照片，说：“谁说的，那不是你妈。”我把照片递到爸爸手里。爸爸接过照片盯了一会儿，说：“说实话，我后悔了。我不该那么喝酒，不该和你吵架。现在，我改了，我不喝酒了。咱家有钱了，你的病有指望了。我挣了不少钱，全在小铁盒里锁着呢。不信，你问咱圆满，钥匙圆满拿着呢。”
我偷偷地哭了。我擦掉泪，突然对爸爸说：“我妈妈回来了。”爸爸吓得把照片藏到身后，说：“真的吗？她见我喝成这个熊样，不知说啥呢？”我笑了。爸爸看看我，明白了，说：“看我不揍你。”
2
堤坡下的风很冲，堤坡上的风也很冲。柳树叶子掉光了，棠梨树叶子也掉光了。坡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叶子，金黄色的，黑色的，褐色的，踩上去哗哗地响。我坐在坡上，等妈妈，也等爸爸。
妈妈走了两年了，棠梨树也结了两茬棠梨。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把棠梨捂在棉花里。去年，我一天吃一颗棠梨。我想，等剩下最后一颗棠梨的时候，妈妈就该回家了。可是，妈妈却没回来，我想死她了。今年，我还是一天吃一颗棠梨。今天，只剩下最后一颗棠梨了，妈妈也许该回来了。快来吧，妈妈，我想死你了。
爸爸下湖割苇子去了，等太阳落到堤那头的时候，爸爸就该回来了。
现在，爸爸不做鱼的生意了。爸爸说，鱼的生意是副业，割苇子才是主业呢。苇子就是我们的庄稼，割苇子就是收粮食入囤。也别说，往湖里望去，满眼金黄色，和麦子的颜色差不多。苇子是金黄色的，芦花是金黄色的，芦蕊也是金黄色的，近处的和远处的村庄也是金黄色的。湖里的那些小黑点就是割苇子的人，我不知道那一个是爸爸。看不见爸爸，我就看那棵棠梨树，今天，妈妈一准要回家，我觉得。
有一只蚂蚱飞过来了，我想逮住它。我动了一下身子，又坐下了。棠梨树对我说：“你该有大人心眼了，不能光贪玩了。”我饿了，我取出油饼来，看了几眼，又包上了。爸爸这会子正在割苇子，还没顾得上吃油饼呢，我也不吃。我饿得很历害，还是忍不住吃了一个油饼。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为爸爸做饭。我站起来飞快地往家跑。到了堤上，我回头又看了看那棵棠梨树。今天，妈妈一准回家来，我觉得。
其实，我早就想为爸爸做饭。可是，爸爸不让我做，说是烫着胳膊手怎么办？这一回，我要让爸爸看看，我不再是小小的圆满了，我长大了。我见邻居婶婶买肉，我也买肉。我用心地看婶婶怎么做。其实也不怎么难做，就是那么一回事儿。邻居婶婶说：“小圆满，我帮你切肉吧。”我说：“别，婶，我自己来，我要学着做。”婶婶笑了，说：“行，有什么事喊一声。”我说：“行。”也别说，肉很难切。切完肉，我出了一头汗。接下来，把锅坐到炉子上，倒上油，放一点葱花，放进肉，再放进芹菜，一切都是照着邻居婶婶那样做的，有一点，我拿不准，就是不知道熟没熟。我尝了一下，觉得可以了，就把菜盛进盘子里，闻了闻，喷香。我很想吃一口，我忍住没吃，要让爸爸先吃。我买了一瓶酒和一包花生仁，我要让爸爸大吃一惊。
爸爸割苇子回来了，一歪一歪地进了屋，看样子累得不轻。爸爸往床上一躺，说：“歇歇再做饭吧。”我笑笑，摆好饭菜。爸爸见了，猛地坐起来，说：“谁做的？”我说：“大惊小怪，我做的。”爸爸说：“我当是你妈做的呢。你没烫着手吧？”我说：“没有。”我拿出酒瓶来，说：“喝杯酒吧，解解乏。”爸爸夹了一筷子菜，说：“行，好。好吃。圆满长大了，懂事了。”爸爸低下了头，喉头一动一动的。我猜想爸爸眼里有泪了。
爸爸喝得有些高了。我说：“爸爸，少喝点吧。”爸爸说：“你不知道，喝起来就收不住。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喝下去，累也跑光了，烦心事也跑光了。”我说：“爸爸，你还是少喝点吧，我妈今天来。”爸爸撇撇嘴，说：“你又骗我，不上你的当了。”我说：“真的，我不骗你。我妈来了，见你这个样，又要生气了。”爸爸说：“提起你妈来，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还得再喝一杯。”
我不住地往屋外看。爸爸问：“你老是看什么？”我说：“看太阳。”太阳快沉下去了，还没见妈的影子。我跑到坡上去。我看见来了一辆小车，小车来到我跟前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位穿得很阔气的年轻妇女，那妇女从车上拖出来一只红色的旅行包，给了司机一些钱，小车走了。那妇女急急地跑到我跟前，一下子抱住了我。我吓了一跳，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那妇女掉泪了，说：“我的儿，你不认妈了吗？”我认出来了，她竟是我妈妈。我一头拱进妈妈怀里，搂着妈妈大哭。我抬头望着妈妈的脸，想笑，却又哭了，说：“妈，你怎么变模样了？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妈妈说：“是啊，我好像变了一个人。”妈妈擦掉泪，双手把着我的脸盯着我看，泪又流了一脸。我用手抹去妈妈脸上的泪，说：“妈，你从前那么瘦，现在这么胖，像个阔人，爸爸也不敢认你了。走，快回家。“
我拉着妈妈快步往家跑。进了院子，我朝爸爸喊：“妈妈来了。”爸爸抬头看看我妈，哈哈大笑着说：“想妈想疯了，看人家不揍你。”我说：“真是我妈。”爸爸伸长了脖子，眼立刻瞪大了，挠挠头皮，说：“是你妈的眼，也是你妈的脸，可是，到底不像你妈。怎么回事呢？真的是你吗？”妈妈说：“是我。怎么？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爸爸说：“是你，是你，你的病好了吗？”妈妈说：“好了。”爸爸说：“不用说也好了，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了。是我没用，我没用，我没钱看好你的病。”妈妈进了屋，看看屋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拿出来最后一颗棠梨填进妈妈嘴里，妈妈吃了，说：“好吃。”爸爸早就呆了，老是瞪着两眼盯着妈妈看。妈妈瞪爸爸一眼，说：“干嘛老是看人家。”爸爸说：“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你跟我受苦了。”妈妈说：“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妈妈抽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小口。妈妈抽烟很好看，像电视上的女人那样。妈妈吐了一个烟圈儿。我说：“妈，烟圈真圆。”妈妈看看烟圈，一怔，忙给吹散了。妈妈瞥爸爸一眼，递给爸爸一支，爸爸接过来看了看，说：“啥时候学会的抽烟？”妈妈愣了一会儿，说：“记不起来了。”妈妈为爸爸倒了一杯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爸爸看看妈妈，有些吃惊，眼睛睁得老大。爸爸说：“我早就不喝酒了，不信，你问问咱圆满。今儿个是圆满让我喝的，不信，你问问咱圆满。”妈妈看看爸爸，没吱声。爸爸说：“我攒了不少钱，都在小铁盒里呢。你就是不走，我也能看好你的病。”我打开铁盒盖儿，端到妈妈跟前，说：“这是爸爸攒的钱，有好多呢。你走之后，爸爸再也没喝酒。”妈妈摸了我一把，哆哆嗦嗦地抽了一口烟。爸爸看看妈妈说：“这两年你受了不少苦吧？”妈妈苦笑了一下，说：“你也是呀。你瘦了，头发白了。”爸爸为妈妈倒了一杯酒，说：“来，咱俩碰一杯吧。我什么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呢。”妈妈和爸爸碰了杯，我偷偷地一笑。
妈妈说：“出去这一趟才算开了眼。人家也过一辈子，咱也过一辈子，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你再接着做生意吧，总有一天会发财的。到时候，你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一点不比那些人差。”爸爸看看妈妈的脸，看看妈妈的衣服，说：“你真像变了一个人。为了不叫我做生意，你不知生了多少气。”妈妈说：“那个时候是那样的。我也是心烦，年轻轻的长了一身病。我想认命，又不想认命。心一横，就出去了。活出来是命，活不出来，也是命。”爸爸摆弄着酒杯，问妈妈说：“这两年，你都是干些啥？”妈妈说：“啥都干。刷盘子，洗碗。”爸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妈妈说：“这两年，我攒了几万块钱，虽说不多，咱从小做起，不愁不发财。”爸爸瞪大眼睛看着妈妈，说：“几万块钱？你怎么弄这么多钱？”爸爸的脸涨得通红，喘气也粗了。我觉得爸爸喝醉了。妈妈说：“我挣的呀。”爸爸说：“你怎么挣的？就靠你刷盘子，刷碗？”妈妈说：“你什么意思？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别往歪处想，我的钱都是从正道上来的。”爸爸说：“我也没说是从歪道上来的呀。”妈妈气得脸通红，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大声说：“这个家真没法待了。”爸爸大声说：“没法待就走吧，走吧。”爸爸摔了酒瓶，呜呜大哭。我吓哭了。
3
堤坡下很冷，堤坡上也很冷。天空灰蒙蒙的，看来真的要下雪了。我坐在坡上，不等爸爸，也不等妈妈，爸爸和妈妈正在家里吵架呢，我只是想出来坐一坐。堤坡上光秃秃的，树叶也没有，枯草也没有，只有冷冷硬硬的风。湖里早已没有了芦苇，除了湖水还是湖水，不，还有村子。湖水是灰色的，村子也是灰色的。湖上一点遮挡也没有，一眼能望老远，我想看看湖的那头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一个小孩正往这边张望呢？
下雪了，一朵又一朵，软软的，白白的，像棉花。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坡上，看着堤坡一点点变白，看着远处的村子一点点变白。湖水没变白，它还是老样子，一脸的灰色。
雪很厚了，我用手指头在雪上写了几个字。写好一看，我哭了。原来，我写了这么几个字：爸爸妈妈。
我飞快地跑回家。家里酒气冲天。爸爸正闷头喝酒，妈妈在一旁低着头，眼泡肿肿的，身旁是那个红旅行包。妈妈把我拉过去，拍掉我身上的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紧紧地把我搂进怀里。有水滴掉进我的脖子里，我知道那是妈妈的泪水。我看看爸爸，爸爸扭过脸去，我知道爸爸也掉了泪。妈妈摸着我的头，说：“满满呀，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是个好爸爸，妈妈不是好妈妈。”我往妈妈怀里靠靠，说：“妈妈是好妈妈，爸爸也是好爸爸。你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好不好？”妈妈看看爸爸，爸爸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妈妈的身子一哆嗦，泪水流了一脸。妈妈对爸爸说：“我走了。你以后少喝点酒。”爸爸的喉头动了动，说：“走吧，路上小心点。”妈妈叹了一口气，穿上红羽绒服，慢慢地往外走。妈妈在屋门口停了停，扭头看看爸爸。爸爸把一大口酒灌进嘴里，脸哆嗦了一下。妈妈的身子一抖，一扭头，走进茫茫大雪里。我想跑出去拉住妈妈，爸爸拉住我，说：“让妈妈走吧。走了好，走了就不吵架了。”
我难受地要命，我想哭。我端过来桌上的酒，喝了一口。酒这东西真是好东西，喝下去，我就不那么难受了。爸爸摔了酒瓶，扯着喉咙大哭。我追出院外，我看不见妈妈了。我追到堤上。妈妈走地很远很远了，成了一个小红点，眼看被白茫茫的风雪淹没了。白，白，白，一切全是白的，只有妈妈是红的。妈妈像红花，不，像火焰。我喊叫着向妈妈追去，我相信我能追上妈妈。跑了一会儿，我就跑不动了。我知道，我醉了。我又跑了几步，腿一软，倒在雪地里。天空中全是飞舞的白蜻蜓，有蜻蜓妈妈，有蜻蜓爸爸，有蜻蜓姐姐，有蜻蜓弟弟，真好看呀。我朝它们喊：“带上我呀，我也想飞，我也想飞。”
还没人赞这篇日记